进了门,却见凤翔天坐在床上,倚着墙壁,双目静阖着。
翔天睡着了?
看破想着,轻轻拿起床上的床单,悄然来到凤翔天身边,小心翼翼地正欲为他披上,凤翔天却突然睁开了眼。
「好了?」他淡淡一笑,望着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看破。
「你醒了?我吵醒你了吗?」看破有些愧疚的说道。真是的……如果自己能再小心一点,不吵醒翔天就好了……他想着,有些自责。
「没有,我没睡着,方才不过是稍稍闭目养神罢了。」凤翔天说着,拉他坐在床上,顺手抓过身旁一方布巾,盖在他一头上垂着水滴的湿发上。
「怎么不把头发擦乾?放它湿淋淋的,很容易着凉的,尤其你身子又不好,要更注意点才行。」
他低声斥责着,语气中却尽是怜惜。说着,双手也动了起来,轻轻为他拭着一头湿发。隔着一方布巾,凤翔天小心翼翼地动作着,时而微按,时而轻拭。双手灵巧的游走在他发间,动作的力道却恰到好处,不会重压在他发上,令他感到不适;也不会扯疼了他的头。
看破闭上眼,任凭凤翔天在他发间轻压柔按着,那有一下、没一下动作的温和力道令他感到舒服不已,甚至是有些享受起来了。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但一想到方才沐浴时,萦绕在心头的,有关回到凤家的事,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回到凤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才好。他想回到凤家,想留在翔天的身边,和翔天在一起;但他又不想。他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才好,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翔天……」
「嗯?」凤翔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柔声问道:
「什么事?」
看破望着他温柔专注的眸光,心中没来由的感到有些愧疚。他垂首,低低的道:
「关于回到凤家的事……」
凤翔天怔了一下。「怎么样?」语气中……竟有些许的颤抖,透露着期待。
「我……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我……我没有办法马上答应你……没有办法……」
「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凤家吗?」凤翔天低声问道,带着失落的。
「不是的!」看破抬起头,有些焦急的道:
「我想和你回凤家去,真的,可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想……我不知道……我……」愈是急着想把话说清楚,愈是词不达意,话语断断续续,怎么也拼凑不成完整的句意。
「没关系。」凤翔天淡淡一笑,伸手轻抚他的脸,望着他无措的眼,道:
「别紧张,慢慢来吧,这事也不急,你不用那么紧张的。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等的心意确定了为止。我会一直等着、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如果我一辈子都确定不了呢?你也会在这里……等我一辈子、陪我一辈子吗?」
「当然。」凤翔天揽他靠在自己肩上,贴着他微湿半干的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这样算来,我们已经有几百年没见到面了,而我,想要把这几百年的份给补回来。一辈子的时间让我陪在你身边,我还嫌不够呢。」
「那……凤家怎么办?你就这样丢下凤家的家业不管吗?」
「我说过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没有你,凤家的家业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只要自己想要的,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你这样……凤家会落到别人手上的……」
「无所谓,反正现在也差不多了。」相对于看破的挂心,凤翔天倒是显得一派潇洒样,事不关己的轻松。
是吗……看破闭上眼。真是自私呀……但……翔天他真能就这样放下整个凤家不管吗?那可是凤老爷辛辛苦苦挣下的一片产业呢……翔天继承了凤家,算是克绍箕裘,就算不能青出于蓝,至少也要保持凤家的声势于不坠。况且,翔天身为凤家家主,凤家上下数百人的生计全担在他肩上,这沉重的担子……是怎么也放不下的呀……翔天他……真的放的下凤家吗?不可能吧……尽管他嘴里说的轻松,心里……一定还是挂心不已吧?毕竟这不像是丢弃旧衣破物,说舍就舍、说放就放,那是整个凤家呀……包括着凤家的名声、凤家的威望、凤家的地产、凤家的事业,翔天是不可能弃之不顾的……放不下……他也不能放下呀……
但现在,翔天却留在这里,暂时放下了凤家不管,只为了陪在自己的身边……这个自私不定的自己……他摇摆不定,对于回凤家这件事,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却又想与翔天在一起;而翔天就为了这个惶然迷茫的自己,而留在此蹉跎己身大好时光……翔天正当壮年,尚未而立,正是前途无限之时,理应善加把握时光,努力开创出一番事业来,而不是徒留在此,虚掷光阴……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他是罪人……罪人啊……
啊……忽然想起,翔天和殷家现今不知合作的情形如何?四年前他离开凤家的时候,正是殷却日来府上拜访,与翔天进行最后商谈之后没多久的事。而他们似乎是相谈甚欢,进行的相当顺利……那么,现在的情形如何了?制衣坊……如若没有意外的话,应当是会顺利动工吧?不知营运情形如何?有如原先预想中的一般兴盛吗?在那之后,翔天和殷却日有再继续合作吗?还是各自分道扬镳?
想着,看破睁开眼,轻声问道:
「翔天……那间制衣坊……现在怎么样了?」
凤翔天扬眉看他。
「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来?」
「没什么。」他摇首。「只是突然想起罢了。」
「也对,毕竟你也曾参与其中的营运筹画,是该让你知道的。你会想起来,这也不奇怪。」凤翔天缓缓道:
「在你离开凤家一个月后,制衣坊正式动工,历时半年完成,之后开始营业。而它的营运,超乎我们想像的好。却日的看法没有错。一般人家若是订制新衣,通常都只能央布庄居中请相熟的裁缝师傅来制作,这其中转托央请,可扣了不少钱。因此一件新衣定价动辄上百两,一般寻常百姓根本穿不起,只得穿手制的粗布草衫。穿的起的,全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富豪之家。我们的制衣坊,就是打算制售大量由上好布料裁制成的新衣,价格则是一般寻常人家所能负担的范围。虽然这是步险棋,因为一个弄不好,就成了断头生意,血本无归。不过,看来我们也下对了棋。因为制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甚至供不应求。两年前,又设了第二家分行。」
「还是一样,由殷家出力、凤家出资?」
「是啊。」
「那……」看破抬首看他:
「你这样跑来,制衣坊的生意怎么办?当初不是有协议,两家各担一半制衣坊的营运业务吗?你离开凤家,那一半凤家的份怎么办?找谁来负责?」他有些担忧。万一那一半落入了心怀不轨的人手中的话……那凤家可就糟了!
「那一半?我全推给却日了。」
什么?看破瞪大眼。翔天他……他怎能如此不负责任、推诿卸责!
38.
望着看破一脸震惊又无法谅解的面容,凤翔天只是抚着他半湿的发,取过布巾来为他擦拭。一边继续着先前未完的动作,一边道:
「其实,在三年前,我还在守丧之时,就已将那一半属于凤家应管理的业务事宜逐步托移给却日处理。凤家本身的事业也一样,逐步转交给帐房及几位总管处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在我三年的丧期满后,就要抛下一切来找你,而他们也都谅解。所以,我的离开,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是吗?看破望着他。话虽如此……但翔天找了自己一年,也就是说,他有一年的时间完全不曾过问凤家及制衣坊的一切,完全转托他人代为处理……这样好吗?凤家的事业营运倒还好,毕竟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好不妥的。但制衣坊……却是和殷家一同合作兴建的呀!而且当初明明有协议,制衣坊的营运由双方各担一半的,翔天却将凤家的那一半全托给殷家处理……这样……岂不是给殷家添麻烦了吗?造成他们额外的负担……
「这样……不太好吧?」看破轻道:
「你这样……会给殷家添麻烦的……却日他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呀,你这样……不行的……太麻烦他们了……」
「无所谓。」凤翔天依然一脸的不在意。
「却日有恨月从旁协助,有她帮着,却日不会累到哪去的。他们有两个人,可比我一个人强的多。有恨月在,却日可轻松着,不会多麻烦的。」
是这样啊……却日有恨月从旁协助的话,的确是会比较轻松一些。以恨月那般细心敏柔的性子,一定会是却日最好的助手的。殷家现在不知是不是仍由却日做主?如若是的话,这当家的重责大任,想必是相当辛苦累人的吧?却日有恨月伴在左右做事,这重担,应当是减轻了不少,那……翔天呢?
『他们有两个人,可比我一个人强的多。』
一个人……翔天……他是一个人,担起掌管凤家这一切的重责大任吗?从前,当他尚留在凤家时,他所负责的是凤家和殷家的所有经济往来,财物开支,而这原是一家之主该负的责任,操持家中生计。易言之,自己等于替翔天担下了一部分当家重责,就像却日和恨月一般。但是四年前,他离开了凤家,翔天他……有另找他人来接替自己的工作吗?怕是没有吧?不然,翔天何出此言呢?虽然,这是身为凤家家主的他应尽的责任,但……这责任……太沉重了,沉重的……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呀……
「翔天……我离开凤家之后,你有找人来替代我的工作吗?」
「没有,我自己接下来了,不假手他人。」他答的干脆。
「为什么?」看破不甚明白的看着他。他明明可以找人来帮忙的,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他一个人负责这一切,会很累的呀……
「不为什么。其实那些工作我可以直接交给帐房去处理的,可是……总觉得不太放心。并不是说我信不过帐房里的人,他们为凤家尽心了几十年,个个忠心耿耿。只是……不太习惯,因为这一向是你在管的,你离开后……我很难再这么全心信赖……另一个人了。与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来,反正,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你这样……不累吗?」
他淡淡一笑,有些洒脱,有些自嘲:
「累……自是会有些累,但只要习惯……也就好了。」语毕,他伸手轻抚看破的发,有些满意的点头道:
「好了,头发干了。」他将看破的手握在掌中,冰凉的触感令他拧眉问道:
「你的手好冰,身体会冷吗?」
他摇首。「不会。」
翔天……扣除掉他来找自己的这一年,三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担起所有的一切……这么的辛苦、这么的累……如果……自己伴在他身边的话,两个人一起共担,一定会轻松些吧?一定的……这样,翔天就不会这么累了……
他望着凤翔天那略微消瘦的俊容。翔天……他的消瘦,就是因为这三年来独自一人掌管着整个凤家的辛劳之故吧?他这么辛苦……万一像凤老爷一样,累坏了身子怎么办?不行的……如果……自己伴在他身边的话……
如果……自己伴在他身边的话……
轻轻的,他挣开了凤翔天的手,伸手环上他颈项,额头抵着他的,闭上眼,轻声唤道:
「翔天……」
「嗯?」凤翔天因看破这突然的主动举止而愣了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轻应着。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听见的,竟是自己一直渴求听见的答案——
「我们……回凤家吧。」
他一怔。自己一直想听见的,便是他肯定的答覆,但现在一旦突然听见他亲口允诺,反倒觉得不真实了起来,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凝望着在自己面前咫尺的容颜,凤翔天只问得出这一句。
「因为……」看破缓缓睁开眼,和他凝望着自己的眸光相对:
「我,想伴在你身边。」
不再迟疑、也不再害怕了。心中,满盈着的只有一个想法,再明确不过的想法——就是伴在翔天的身边。一切但凭心而定,那么,这就是他的心所下的,最直接的、真实的决定。而他完全听任着、顺应着自己的心意,不再多想,不再不定……
闭上眼,他埋首入凤翔天的颈间。凤翔天怔了半晌,而后也闭上了眼,紧紧的、紧紧的搂住了他——
39.
站在两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前,看破仰首望着眼前这所庞大的建筑,这所他曾经在此生活了十五年的宅院。
十九年前,他也曾经站在这里,同样的仰首望着它;十九年后,他再度站在此地,重覆着这个十九年前就已做过的动作。
人生,就是不断的重覆吧?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人,却在不同的时空中再次进行着。但重覆,却可以让他再重新审视一回,自己在这重覆中,所成长变换的心情。
一切景物依旧,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有所改变,但其不变的本身,相反的却成了时光流逝的见证。不变的一切,竟使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十九年前,而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十九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凤家,那时的自己,才五岁。已习惯了家徒四壁的破旧茅屋,在望见眼前这栋富丽堂皇的建筑时,着实是震惊了好久。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已从寒苦贫贱的佃农之家转而进入了富甲一方的凤家;也不知道今后的自己竟会在这宅院中度过了十五年的光阴;更不知道自己竟会和这宅院将来的主人……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瞧的,很无礼的男孩子有着那么深的牵连……他所看见的、所接触到的凤家的一切人、事、物,在自己所记得的记忆中,占了一半以上的份量,无法消去,也无从抹灭。而这一切,当时的自己全都不知道。
那时的自己,面对着这所建筑,除了震惊之外,还有深深的不安和害怕。震惊,是因为对自己而言,这宅院富丽堂皇的程度,简直超乎自己所能想像的范围。不安,是因为他第一次离开了爹娘,到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害怕,是因为他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根本就不知道……在推开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后,门后,那迎接着他的,会是怎生的一个未知的世界?
十九年后,他再度站在这里,彼时的震惊早已不复存在,然而,心中却依然是害怕和不安的。害怕,是因为他已离开了凤家四年,在这四年中,凤家又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虽然外表的景观不变,但内在的环境势必会有所变更。在推开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后,所呈现出的那片天地,对他而言,依然是未知而不可测的。不安,也是因为他离开了凤家四年,现在,又要再度回到凤家。凤家的人们……会愿意接受他吗?就像翔天所说的一般,将他视若凤家人一般的坦然吗?他这个与凤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在四年前离开凤家,四年后又再度回来,一直待在凤家……那世俗大众……又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