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指着米立道:“让他自己讲。他现在知道我的脚搁哪里了,我可不想被踩。”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明摆着要听八卦故事。米立无奈道:“当时就是我……和他分手了,原来的房子是一起合租的,他不搬走,我又不想看到他,只好自己搬出来了。”他本想把男朋友改成女朋友,又觉得拗口,索性含糊其辞。
同事劝慰道:“原来是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姑娘挺多的,说不定下一个女朋友更适合你,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朋友忍不住插话道:“是他劈腿在先,大米才不会惦记他。”
同事愕然道:“她做错事,怎么是你搬走。”毛子周也在一旁点头。
米立叹了口气道:“房子是合租的,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我没道理赶他出门。既然他不肯走,那我走就是了。”
他说的正是和宋起分手的事情。他盛怒之下,把宋起赶出门,随后意识到就算他花了许多心思在这间不大的房子上,这里终归不是他的家。宋起连续发了十多条短信,向米立认错,说自己一时犯傻,又推说是对方勾引,他喝多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犯下这种错误。米立回了条“分手吧”的短信,宋起苦苦哀求。米立见宋起不肯干脆放手,干脆熬夜收拾行李,到小旅馆住了几天,继而借住在朋友家里。这段不愉快的往事并对他来说就像是块伤疤,虽然愈合了,却不愿随意袒露在别人眼前。
同事叹道:“你对她太好了。”
朋友也有些后悔:“都是我嘴贱,这种事情不要再提起。”
米立意外地收获了一堆“朋友们的同情”,还要反过来劝解道:“没关系,事情过了很久,我早不在意了。”
毛子周一手搭在米立的手臂上,认真道:“你有家,我家就是你家。”
米立既吃惊又感动,一时口拙说不出话,只叫了声“哥”。毛子周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回应这句称呼。米立想,毛子周是真正把他当成弟弟看。他一面觉得自己很幸运,稀里糊涂就得到个好大哥,一面又心底酸涩,不愿这辈子和毛子周只有做兄弟的缘分。
过后几天,米立的朋友打了个电话给他,吞吞吐吐地问他毛子周是不是正在追他。
米立否认,说毛子周不是同道中人。
朋友道:“可是我看他对你很好。你说他干嘛无缘无故对你好?”
米立道:“他把我当弟弟。”
朋友呵呵笑道:“哎,哥哥~~弟弟~~”
米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骂了两句,澄清道:“你别想歪,他真不是同志。”
朋友抬杠道:“你说不是就不是?”
米立道:“我不知道,你来说说?”
朋友回忆毛子周的言行举止,gay达反复扫描,悻悻道:“我只见过他一次,怎么知道。你和他都同居了,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米立道:“我也想知道。”
朋友见他口气有了松动,火上添油道:“我见过不少讲义气、够朋友的,可是没见过几个会好到让朋友'融入家庭'。他到底是把你当弟弟看,还是想追你,虽然都是拿你当自己人的意思,但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米立不出声,呼吸声却沉了些。朋友停了几秒,又说道:“再说谁都知道,像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弟弟,里面的猫腻也不小。我上次就见过一个傻逼,到处认弟弟,心甘情愿被他那群干弟弟们当冤大头,今天请这个吃饭,明天给那个买手机,赚多少花多少,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要他老公出。你说这人蠢不蠢。人不都说男人脑袋长在鸡把后面,我看他简直就是鸡把脑袋,脑袋里没有脑浆全装着经验……”
米立脑门上跳起一根青筋,干咳两声,打断他越发不着边际的高论,为毛子周正名道:“他不是这种人。”
朋友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也觉得他人挺正经的,不会乱来。经理又找我了,下回再聊。你要和他成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他说得很快,欢快的语气活像是在推销业务,热情洋溢得让人十分想抽他一顿。背景音乐则是隐约可闻的经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咆哮,一喜一怒相映成趣。米立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被经理从头骂到脚,再从脚趾头骂回到头发尖的场面,实在大快人心。
米立脑门上跳起一根青筋,干咳两声,打断他越发不着边际的高论,为毛子周正名道:“他不是这种人。”
朋友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也觉得他人挺正经的,不会乱来。经理又找我了,下回再聊。你要和他成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他说得很快,欢快的语气活像是在推销业务,热情洋溢得让人十分想抽他一顿。背景音乐则是隐约可闻的经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咆哮,一喜一怒相映成趣。米立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被经理从头骂到脚,再从脚趾头骂回到头发尖的场面,实在大快人心。
事实上,朋友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米立所在意的,他可以敷衍别人,却说服不了自己。毛子周说他的家就是米立的,米立很承他的情。他知道毛子周不是满口好话,随意承诺的人。正是因为如此,这句简简单单的短短一句话,其内含的情意着实触动米立。
他在外打工数载,不管多么熟悉一个城市,对他来说始终只是他乡。他的家一直在那个冷清落后的村子里,可是离家越久,每年回去便越觉陌生。他像是被分成了两半,过去的自己还在家后面的山坡上玩耍,现在的自己却像是个游魂,迷茫不知所在。尽管家里的人对他很好,他们之间有血脉和共同的经历做最坚固的联系,但他们见面的时间太少,一年里只有十几天。
他不愿意再过几年,或许是几十年,家乡慢慢变做一段深夜里的苦梦,承托了他无数的回忆和希望,然而也仅仅是这样了。
有时候,他会害怕。
毛子周说他在这个沿海的小城里有家,他可以做他的家人。他能否抱有希望,爱人相守,不也是一个家么?
那日过后,毛子周和米立仿佛约好了似的,两人若无其事地相处,默契地避开了某些敏感的话题。毛子周不提米立失败的恋情,米立也不追问毛子周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像那天晚上,他们四人谈论的只有几桩震惊一时的凶杀案似的。米立对这些凶杀案印象颇为深刻,以至于他出门办事,总是时不时冒出曾经有具尸体在这个酒店里的床垫下躺了一个星期,或是那家商场的排气管里装过尸块之类的念头。其实这几件陈年旧案的凶险程度远远比不上当今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但城市太小,案发地点近在身边,便容易使人心有戚戚。
米立对毛子周道:“我以前以为这里的治安很好。”
毛子周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怎么了?”
米立挠了挠头,道:“那天听你们说哪几个地方死过人,感觉有点儿奇怪。”
毛子周放下报纸,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茶几上:“就说江滨公园吧,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那里散步,也有很多人去那里游泳,但河里每年都会淹死好几个,不分老小。有人死了,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家人要雇条小船,把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喊他的名字,死人才会浮出水面。”
米立打了个冷颤,好像有点明白了,又还是糊涂。他好奇问道:“这样真的能找到?”
毛子周颔首道:“听说有用。你说的那个商场,以前有层楼是电玩城,我和严嘉周末经常去玩,有一天突然听说那里死了人,也觉得很不舒服。”
米立道:“后来呢?”
毛子周道:“商场开不下去,陆陆续续换了几任老板,还有人传言那里风水不好,但现在大家慢慢忘了凶杀案的事,生意又变好了。”
米立想了一会,说道:“我是外地的,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大惊小怪了。”
毛子周莞尔道:“本地人出去久了,就像外地人了。外地人在本地待久了,也没什么差别了。”
米立赞同道:“人会相互影响,会被环境同化。”
毛子周道:“是的,没必要分那么清楚。你就呆在这吧,别去其他地方了,和哥做个伴。”
第十六章
毛子周伸出手,松松地握住米立的手腕。他目光恳切,带着点请求的意味。米立一时愣了,他想说“好的”,又想说“当然了,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但这话听起来实在有点傻。他想,虽然现在住在一起,可是等以后毛子周找了老婆,他多了个嫂子,呆在一起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米立动了动嘴唇,最终吐了个“好”字出来。
毛子周屈起手指,在米立的手背上有节奏地敲打,像是在输入密电。他自嘲道:“年纪大了,反而经不得寂寞。你住进来前,房间里没有人气,只有我和猫。没人烦我,挺好的,可是我也烦不了别人。你知道吗?这就是寂寞。”
毛子周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的手指灵巧有力,颇有些音乐家演奏钢琴挥洒自如的模样。可惜那段手腕只是普通的手腕,既不能传出悦耳的音乐,也不能接收对方发出的信号。米立僵了半边身体,专心致志地揣摩那意义不明的节奏。他想了又想,说道:“我大哥和你同岁,六年前结婚了,是同村的姑娘,嫂子人很好,会照顾人。”他引用米述作为例子,仿佛这样可以为他的说服增添正当性似的。他总结道:“哥,你这么优秀,肯定能找到个好姑娘。”
毛子周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个女人结婚?”
他声音低沉,和平时一样让人听不出情绪,但米立直觉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建议。米立茫然道:“我……大家都说成家立业,结婚是人生的必经之路,爸妈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这也许是个办法。”
毛子周摇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婚姻不是任务,也不是什么必经之路。”
米立也觉得自己的那番话很不像样。他简直是个虚伪的蠢货,明明满心不愿意毛子周和女人结婚,却还建议对方这么做。他甚至悲观地想过,就算毛子周是个决心单身到老的脾气古怪的直男,也比他和女人组建幸福家庭要强。这阴暗自私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他没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只好把它压在内心最深处,稍有破土而出的迹象便用罪恶感狠命打压。
毛子周道:“你会结婚吗?”
米立哑口,他知道正常该有的反应是什么,但或许是因为毛子周先前的问话,他不想作出肯定的回答。
不待米立回答,毛子周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结婚。”
米立惊讶道:“为什么?”
毛子周道:“不想走这条路,现在这样就挺好,有你陪我。”
米立当即把这句话理解成有你陪在我身边,所以这样的日子的很好。他强忍住不断涌出的喜悦,压下上扬的嘴角,让自己显得淡定一点。他不自然地动了动手腕,毛子周停下动作,指尖轻轻搭在他的皮肤上。他转过头看向毛子周,毛子周的眼神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像鼓励又像是纵容。米立晕头转向,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两人目光缱绻,在虚空中交缠,水仙花清冷馥郁的香气在室内浮动,藏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顶上,摇摇欲坠。毛子周眼里含着浅浅笑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下颔微微收紧,像个警惕的陌生人。
米立忽然意识到对方也很紧张,这一认知奇异地让他稍稍安下了心。他想即使是在交谈中,他和毛子周都没有料到话题会在几分钟后转为微妙的情感方向。他专注地看着毛子周的眼睛,毛子周的眼珠是微浅的琥珀色,倒映出米立的身影。
米立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毛子周,对方冷漠寡言,像头坏脾气的不好接近的大猫,随时准备用利爪招呼敢于冒犯他的人。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会同这个壮实的男人发展出一段亲密的友情,也猜不到竟然是毛子周率先伸出友谊之手。生命中充满着种种必然与偶然的巧合,他再心急如焚忐忑不安,也只能管中窥豹。
或许有意为之,他们两人都很少问及彼此的感情状况,也很少谈论理想的伴侣形象。这种情况对于两个单身的成年男人来说有些异常,更像是他俩都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利剑冰冷的刀锋抵在米立的后颈上,刺痛他的神经,逼迫他做出选择。
但是现在是袒露心迹的好时机吗?
米立勉强定下神,他觉得自己昏了头,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他此刻的心情近似于近乡情怯,既想一蹴而就,又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连镜花水月也都散去。他仿佛站在一扇不怀好意的大门前,门内的景象影影绰绰,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片荒草凄凄的原野。他该勇敢(或者说是冒失)地推开门吗?
我可以再等一等,他对自己说,我应该做好准备,做好在瞬间堕入深渊一无所有的准备。如果毛子周也对他有意,他总可以得到更多确定的信息。要是对方无情,他还可以在结局到来之前,多做几场好梦。
米立略带伤感地笑了笑,对毛子周说:“哥,你说得对。婚姻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不能随便凑合,得找个情投意合能好好过日子的才行。”
毛子周一时懵了,下意识道:“对。”
米立陪着毛子周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新闻节目结束后,他伸着懒腰进屋拿换洗衣物。毛子周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发呆,像是还没从方才的谈话中回过神。他伸手扣了扣桌面,下意识地想找根烟抽。
毛子周摸出一根香烟,在指尖转了几圈。他想:“对个屁。让你瞎说,让你不说实话。现在可好,不但前面的话都白说了,还顺便帮小米粒竖立了正确的爱情观,说不定哪天就带了个温柔漂亮的老婆回来。”
他刚想点烟,米立正好从浴室出来,两只猫一跃而起,一左一右地缠着他。毛子周打了个激灵,迅速把香烟和打火机一手一个藏在背后,坐得笔直端正。他自从告诉米立要戒烟后,便几乎不再吸烟,今日却险些在米立面前功亏一篑。
米立并未发现毛子周的异状,他有自己的心事要烦恼,随口道了声晚安,便进屋睡觉。毛子周苦大仇深地瞪了会儿客卧紧闭的房门,把手中的香烟捏得不成样子。两只猫在米立房前的小地毯上亲热地玩闹,小白压在小花身上又咬又舔,小花肚皮朝天,伸着两条毛茸茸的猫后腿左右乱蹬,偶尔发出几声软绵绵的叫声。
毛子周冲小白呲了呲牙,小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低头温柔地舔小花的脸颊和下巴。毛子周嘴角抽搐,只觉要被这两只感情好得过了头的猫儿子闪瞎了眼,并油然生出撕妙鲜包破坏两猫交流的邪恶冲动。然而他今晚已经够犯过一回蠢了,完全用不着通过和猫较劲这种傻事来表现自己略为有限的情商和智商。
他随手把皱巴巴的香烟丢进垃圾桶,进浴室冲了个澡,躺在床铺上胡思乱想。他想起交谈结束前尴尬的冷场,米立专注地看着电视,节目里嘉宾侃侃而谈,从南海问题说到日本修宪,继而指向美国亚太的政策。米立的耳朵微微发红,耳轮上有细软的透明绒毛,让毛子周想到夏天饱满甜美的水蜜桃。他又看向米立的侧脸,米立想要扩张店面,这几天既要看店,又要到外面寻找新的店址,忙得分身乏术,脸色也憔悴了些。他想了几道补身体的汤膳,默默地记在心里。
毛子周本以为不管米立说什么,他都能恰如其分的应对,但现实总是要比想象更糟糕一些,而且他的口才也实在不怎么好,脸皮更是不够厚。他思来想去,觉得今晚自己最大的败笔莫过于没有对米立明说。假如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米立“我不会结婚,因为我喜欢你”,那么无论成败,他至少能得个准话。米立也不至于接不下去他那模凌两可的鬼话,不得已也回了段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总结陈述,使他自作孽,平白吊着一颗心在虚空里荡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