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立稀里糊涂地接过手链,学着毛子周的样子,在香炉上转了几圈。毛子周告诉他这是过香炉,意在像神明祈求平安保佑。米立于此道一窍不通,完全是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反正神明和朋友们都不会害人,入乡随俗就是。两人添了香油钱,拎着先前放在案桌上的食物,到外面找了张石桌,等杨枢和周衡出来一起吃。
米立道:“他怎么说?”
毛子周道:“我告诉他你是外地来这工作的,还没找女朋友。他说你该留在这,会找个本地人当老婆,以后工作和生活都很不错,没有大富也有小贵。还说你老婆会旺夫,对你很好。”他每次说到“老婆”二字,语气都不太自然,像是勉勉强强从舌头里吐出来似的。然而事情还没说破,他不能提前把“老婆”改成“老公”,不得不体验一回性别倒错的混乱感。
米立心道,问的不是感情上的事情吗,怎么还说到了赚钱上。庙祝果然经验老道,摆着臭脸说好话,更显得有可信度,但细细想来都是空话,没什么实际用处,无非是哄香客开心罢了。
第十九章
毛子周拧开瓶盖,喝了口水,补充道:“他说你是先苦后甜,前面不容易,后面会越来越好。”
米立笑道:“这句话倒不错,承他吉言。”
毛子周笑而不语。他二人都认为求神问卜这种事情,产生的精神慰藉远比签文本身要重要,庙祝的解释自不必当真,随便听听就好。庙祝有没有解释神意的能力不好说,但那双浑黄老眼看人的眼神却着实不差。他看出毛子周和米立关系匪浅,解签时便把毛子周一并捎上,称赞两人互为对方的贵人。他说到兴起,还要看两人的生辰八字,毛子周推说不知,他也不勉强,只说毛子周和米立有缘,还从抽屉里摸出两条手链送人。
毛子周知道有些庙祝脾气古怪,行事与常人不同,但这种人往往比普通信众更看重天意神旨,不可能害人,便放心收下。手链说不上精细,用红绳串着深色木珠打结编成。珠子不知是用哪种木材做的,颇有些重量,表面涂了层清漆,摸起来有些粗糙。毛子周把它挂在左手虎口上,漫不经心地转动手链,开口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米立暗自深吸一口气,简短地答道:“是的。”
毛子周缓缓攥紧手链,木珠硌得掌心微微发疼。“你喜欢的人……我认识吗?能说说吗?”他听见自己用温和得近乎虚伪的语气说话,笨拙地掩饰随时可能暴露的丑态。三月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和米立身上,光斑浮动,仿佛和不远处觅食的麻雀一样,也是春日里的狡黠生灵。他受不了太久的沉默,一腔情意如拍岸潮水般起起落落,像是要激起惊天的巨浪。
米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眼神落在毛子周修长的手指上。“没什么好说的。”他慢慢地说道,声音因为压抑了情绪而显得过分冷淡,他想字斟句酌一番,但他能琢磨出什么呢?他的思维开始模糊,又有了袒露心迹的冲动,就像那个暗藏机锋的夜晚。然而此时春光明媚,足以照亮内心的种种阴影和犹疑,慷慨地赋予他薰薰然的勇气和信心。
毛子周脸色微黯,以为自己还未一鼓作气就受了挫折,正要不甘心地说些什么,又听见米立道:“这个人……我想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更熟悉他了。”
米立与他视线交接,毫不掩饰恋慕之意。毛子周心脏重重一跳,撞得胸口发疼,他想自己绝不可能会错意,米立喜欢他,正如他喜欢米立一般。他从未设想过失败的场景,好像他和米立相爱是件早已确凿无疑的事实。然而当梦境成真,呈现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中,他仍是紧张得喘不过气。
毛子周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有两块木珠硌出的白印。他说道:“是我吧。我是你喜欢的人。”
米立沉默,坐直身体,双手随意地平放在石桌上,青石的寒意渗入掌心。
毛子周伸出手,覆在他左手的手背上,郑重道:“米立……”
米立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毛子周道:“我很高兴。我也是。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刻静止,淸风拂过,枝叶摇曳,石桌上的光斑随之流转变幻。米立轻轻眨了眨眼睛,毛子周的眼神十分诚恳,耐心而自信地等待米立答复。
米立恍恍惚惚地想起一眼万年这首老旧的情歌。歌词他早已不记得了,此时却觉得歌名十分贴合心境。当他下定决心,花费积蓄,盘下那间小小的杂货铺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料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遇见一个人,这个世界里最合适他的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恰好会喜欢上他。
他经历过几场不成功的恋爱,最近的一次令他身心疲惫,几乎要对感情绝望。然而毛子周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眼前。毛子周神情冷漠,问他原来的店主去哪儿了。毛子周下楼买烟,他和他简简单单地交谈了几句。他的直觉小声地对他说,这个人符合你对男朋友的所有想象,他既硬朗帅气又富有阳刚的魅力,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
而他那时以为,这仅仅是一份很快就会消散的痴心妄想。他不知道这份心思像颗狡猾的种子,小心地藏匿于心底,扎根发芽生长。待他发觉,已无法拔除。
他俩初次相见的那一天,是整个爱情故事的起点。他看了他一眼,心中的蔷薇便开了。
米立反手握住毛子周,说道:“你说,你喜欢我。”
毛子周柔声道:“是的,很喜欢你,就像你也喜欢我一样。”
米立笑着重复道:“对,就像我也喜欢你一样,是一样的。”先前的种种犹豫不定至此终于烟消云散,阴霾尽去。
两人手握着手,脸上俱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傻兮兮地深情对望,默默不语。
两人沉醉时,公司的其他人陆续到了。尽管众人有意避开毛子周坐的石桌,但此地可供休息的位置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仍是聚在了一处。米立收回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水瓶,专心致志地研究瓶身上的说明文字。毛子周轻咳一声,拆开供奉过的饼干,说道:“吃点饼干再上山。”
米立道:“你要吃苹果吗?”
毛子周点头,拿着苹果去一旁洗了。米立买了两颗,正好一人一个平分。
米立道:“挑供品时,周衡让我买苹果和饼干,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毛子周不确定地说道:“大概是借由谐音来表达祈求平安的意思?”
杨枢和周衡从庙里出来,坐在他俩身边。杨枢闻言笑道:“是小衡教你的?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还能当老师。”
周衡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看别人都有买这两样,肯定没问题。再说了,总比买鸡肉啊猪肉的靠谱吧?”
杨枢逗他道:“有什么要紧,反正也不是佛寺。你想吃盐鸡了吗?”
盐鸡是东山一带的特色菜,常有人专程从市区驱车过来品尝。传统的做法是在大铁锅里铺上盐,放进整只三黄鸡,再用盐将鸡埋起来,用火焖熟,无须其他佐料。这种做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鸡肉的原汁原味,口感鲜嫩多汁,回味无穷,令人百吃不厌,颇有股返璞归真的趣味。后来店家们嫌旧法繁琐,纷纷改进方法,惟求快捷简单。盐鸡口感于是不如从前,但仍然足够美味,依旧受到群众欢迎。
因此东山上下都有摊贩售卖盐鸡,也是村民们重要的收入来源。商贩们预先在家里做好盐鸡,整齐地码放在泡沫箱里,随意找个阴凉干净的地方,就可以叫卖了。游人购买时,商家还会附赠一次性手套,以便在山上食用。他们附近就有一个盐鸡摊,不断传来诱人的浓郁肉香。杨枢知道周衡偏爱鸡肉,故意出言逗他。
周衡咔擦咔擦地啃着饼干,说道:“你去买两只,四个人吃正好。”
杨枢和毛子周一起去买盐鸡,两人抢着付钱。杨枢哈哈大笑,把钱塞回毛子周的裤兜,顺势拍了一把毛子周的屁股。
米立:“……”
周衡:“……”
毛子周抬脚踹向杨枢腿肚,杨枢闪身避开,欢快地提着两袋盐鸡跑了,引来众人侧目,几个女员工捂着肚子无声窃笑。
周衡忙道:“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米立脑门上浮出两个问号,绕着脑袋顺时针转圈。周衡解释道:“杨枢很久没郊游了,所以有点兴奋过度了。”
米立:“……”
杨枢在米立眼中的形象顿时从一位风趣而有魅力的英俊男士变成了一条尾巴几乎要甩成转动的直升机机翼的欢脱大狗。
米立礼貌道:“他俩看起来感情很好。”
杨枢跟在毛子周身后,两人又去杂货店买饮料。杨枢一手搭在毛子周肩上,说道:“还要一瓶雪碧,小衡喜欢喝。”
毛子周点点头,买了三瓶可乐,一瓶雪碧。他回头看了眼米立和周衡,两人不知道在交谈什么,面带笑容,姿态放松,显然相处得不错。
杨枢道:“晚上一起出来玩?”
毛子周拒绝道:“改天吧。”
杨枢不死心道:“你看他俩聊得多好,打铁要趁热,大家难得一起交流感情。再过几天,小衡又要跟着他老师出门了。”
毛子周道:“你说得对,我得回家打铁。”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杨枢一时接不上。毛子周又道:“李老师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要租车,这趟让你跑。”
李老师就是周衡的导师。杨枢眉开眼笑,开始盘算先以周衡要去外地田野调查为借口,充分利用时间这样那样再这样,然后光明正大载着周衡和闲杂人等出门玩,如果住宿条件好,说不定还可以继续这样那样这样。周衡脸皮薄,住外面时总是怕隔壁的老师同学听到可疑的动静。杨枢想起他满面潮红,咬着上衣竭力压抑呻吟的模样,就……
毛子周冷冷道:“注意形象。”
杨枢面色诡异地弯下腰,两腿间像夹了颗鹅蛋似的,别别扭扭地走回座位。
第二十章
四人简单吃了一顿,杨枢要陪周衡去西面的山坡寻找一座古亭,毛子周和米立则是继续爬山,就此分开活动。上山的路主要有两条,一难一易。毛子周和米立决定走比较曲折的那一条,虽然要多花一些时间,但能更充分地欣赏沿途风景。
这条路线需要他们穿过盘曲复杂的山洞、狭窄的一线天和百米长的“天梯”。山洞被本地人称作“千人洞”,据说可容千人,古时战乱,附近的村民便躲入此洞避难,以免遭遇不测。山洞的隐匿和深邃可见一斑。
米立刚到洞口,便觉寒风袭面。洞内光线昏暗,怪石嶙峋,被阴影扭曲成种种怪状。这个景点是八十年代末开发的,当时的景区管理人员或许觉得此地自然条件优越,十分适合往鬼屋的方向发展,在洞底的平坦处摆了几尊面目狰狞的鬼怪泥塑,有青面獠牙的夜叉,也有吐着截舌头的无常鬼。甚至还放有一口红漆木棺,棺盖被推开了一小半,搁着条青紫色的手臂。
这些摆设大概是千人洞里最用心的布置了,然而泥塑和塑料肢体的做工太差,只有棺材比较像样,大概是从当地的哪个棺材铺里买来的,非但没能营造出恐怖的气氛,反而透着些笨拙劣质的可爱。
此外,景区还在洞顶零散地吊了几颗昏黄的灯泡,省得有人在黑漆漆的洞里迷了路,最后不知钻到那里。当地传说东山的山洞都是互通的,有人曾经在千人洞里钻错了方向,最后横穿了整座山,等到好不容易出洞时已经到了山的另一面。但这光照范围也很有限,不少地方还是得摸黑前进。也许这个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待地势稍为复杂,景区便设了两条粗铁链,直接为游人划出一条行进的路途,既便于人们在接近90度的石壁上借力攀爬,也减少了诸如迷路之类的安全隐患。
这块石壁有数米高,毛子周率先攀上,再转身拉米立。米立握住毛子周的手,手脚一同用力,也爬了上来。石壁顶部是块两三平米的小平台,正好在光照的边缘,晦暗不明。米立倚着冰冷的山壁,躬身拍打衣服上的灰尘。
毛子周站在他身旁,笑道:“感觉怎么样?”
米立也笑道:“很有趣,钻山洞比爬台阶好玩。”他直起身体,一脚踏地,一脚虚点在凸出的石块上,颇为放松。他看向对面的山壁,乱石堆砌,光影迷离,几无规律可循,使人萌生迷离不定之感。
毛子周伸手,松松地拉着米立的无名指和小指。米立脸颊微热,心跳加速,转头看向毛子周。毛子周稍稍低下头,嘴唇贴上米立双眉之间,低声道:“可以吗?”
米立一怔,随即配合地仰起头。毛子周的吻顺着他挺直的鼻梁,缓慢而温柔地下移,最终停留在米立的嘴唇上。他亲吻米立的唇角,动作带着点谨慎的小心,如同美食家即将品味佳肴,又像是满腹柔情的收藏者膜拜最珍贵的藏品。
米立吻得下身半硬,本能地向前摆动腰胯,与毛子周厮磨蹭弄。毛子周穿着牛仔裤,一时看不出是否勃起,然而气息也有些不稳,两人一时吻得更为火热,甚或发出粘腻的水渍声。
情热之际,洞底突然响起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俱是吃了一惊。两人分开后,毛子周下意识地挡在米立身前,再转身看向下方。米立三分好奇七分担忧,也跟着探头探脑。
原来有一对小情侣也进千人洞玩,女孩爬到一半,总觉得身后有人看她,原以为是男朋友,没想到一回头却看到一旁山壁上伫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青面鬼。女孩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及细看,两手抓着铁链,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她身后的男友也被吓了一跳,退了半步,差点打滑摔倒,一面狼狈地稳定身形,一面哄劝安抚吓到炸毛的女友。
确定他俩不是女孩尖叫的原因后,毛子周和米立放下心,好笑地看了一会小情侣卿卿我我的热闹场面。又有几个年轻人走进千人洞,寂静的山洞开始变得热闹。毛子周亲了米立侧脸一口,拉着他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
剩下的路并不比攀爬石壁轻松,出了山洞后是一线天,峭壁夹立,仅留一条单人通行的小径,其中最狭窄处只能勉强供一人侧身通行。有人不明情况,背了双肩包,卡在半路上,进退两难。后面的一干游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帮他脱离困境。毛子周和米立也被堵在一线天里,小声交谈,和众人一起耐心等倒霉的家伙脱困。
排队蠕出一线天后,两人取近道,由天梯上山。所谓天梯,其实是在一块数十米高的巨石上凿出凹槽和石阶,作为攀爬的落脚点,游人扶着凹槽旁的铁索,直达山顶。这条路不算危险,但到底是凌空攀爬,身后便是山崖,除了手中的铁索,没有半点倚靠。毛子周让米立走在前面,一路同他聊天,两人轻轻松松地到了山顶。
山顶游客不多,大多跑去看风动石了。毛子周和米立索性在天梯出口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席地而坐。此时已是正午,阳光正艳,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米立看了会风景,眯起眼睛,与毛子周背靠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米立喃喃道:“哥……”
毛子周道:“嗯?怎么了?”
米立道:“我喜欢你。”
毛子周温柔道:“我知道,我也喜欢你,弟弟。”
米立迷茫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原来以为你把我当小弟疼。”
毛子周道:“因为很早就开始喜欢你,既把你当弟弟,也想和你在一起。”
米立静了,毛子周又道:“米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