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米立也是喜欢他的,至少是不讨厌。米立愿意同他做朋友,也不排斥他的接近。在他的蓄意推动下,他俩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像朋友又像兄弟。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但毛子周知道这也仅仅是个开始而已,离最终的成功还有很远的距离。
一段恋情从最初的萌芽开始便充满着形形色色人力难以掌握的因素,那也许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也许是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也许是四目交接时一瞬间的真情流露。他最终要做的,无非是在恰当的时机向米立捧出他的真心。但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时机?毛子周难得的感到犹豫。他这方面经验不足,行事三分之一凭本能,三分之二靠不靠谱的都市情感剧,勉强比瞎子摸象强上一点。他本想走稳扎稳打的路线,等再过一段时间,两人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告白,但今晚的经历让他隐隐觉得或许有计划未必是个好计划。
半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神空洞地聚在房顶的方形灯罩上。他心里憋闷,像揣了块半明半灭的木炭,里面还透着灼热的红光,外表却蒙着层厚厚的灰白细尘,不断散发出恼人的热度。
种种自信或不自信的揣测如夜空的流星一般飞快划过毛子周的脑海,留下几道晦暗难明的星痕。夜色渐深,窗外远远传来夜宵的叫卖声,在入睡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管他的,先做再说。”
第十七章
毛子周熬了大半夜才睡着,第二天额头冒出两颗红肿的痘,一左一右,居然颇为对称,被严嘉很是嘲笑了一番。他拖了张椅子,坐在毛子周的办公桌前,好奇道:“你昨晚真是失眠?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了?”
毛子周嗤道:“对,和你一起做坏事去了。我这就打电话给陈晶,告诉她你昨天半夜偷偷摸出来和我去酒吧玩。”
严嘉傻眼了,脑海里浮现出跪在未磨平的搓衣板上,被老婆冷酷无情地逼问的恐怖场景,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毛子周煞有其事地摸出手机,按键拨号。严嘉哀嚎一声,张牙舞爪地扑向毛子周。毛子周起身侧闪,左手擒住严嘉的胳膊,往前一拧一送,严嘉瞬间被按倒在办公桌上,上半身贴着桌面。电话接通,毛子周道:“小陈,我和你说个事。”
文员小陈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手拿着手机道:“毛总,什么事?”
从她的角度看去,俨然是毛子周把严嘉按在桌上,下身紧紧相贴,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的暧昧场面。当然下半身的画面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与事实相差甚远。她停顿了一刻,礼貌道:“严总,你好。”
毛子周:“……”
严嘉:“……你好。”
毛子周松开手,严嘉心如死灰地爬到一边揉胳膊。毛子周干咳两声道:“你问问大家三八节想去哪里玩,只要不是出省的都可以,下午告诉我结果。”
小陈道:“好的。这次也可以带家属吗?”
毛子周道:“对,都照老样子做。”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几条意见,小陈一一记下。
严嘉插嘴道:“这回你带小米来吧。”
过去几年,无论是出游还是其他应酬活动,毛子周从来没带过人,形单影只,难免引人猜测。有人说他一直单身,也有人不相信,觉得他是游戏花丛,没有固定的伴侣。更有想象力丰富的,干脆编造出青梅竹马的女友得了白血病不幸去世,他始终难以忘却过世的恋人,誓言终生不娶的狗血又苦逼的经历,并且流传甚广,连其他公司的职员也有所耳闻。而这个故事的起因不过是因为有人说了句“难道毛总在感情上受过什么伤”,便被众人一路添油加醋,拾材火焰高,最后离谱得毛子周都听说传说他们这一行有个深情得令人发指的苦命总裁。
小陈竖起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毛子周思索片刻,道:“我回去问他到时有没有空,让他一起出来散散心也好。”
严嘉道:“自从他去你家住,我反而不经常见到他了。”
毛子周道:“他最近有点忙,过阵子有空了,再一起聚聚。”
严嘉道:“过阵子这种话没个准,这次就叫他来吧,让我和小米好好玩一下。”
毛子周狞笑道:“不如我先和你好好玩一下。”
严嘉头皮发麻,说道:“不不不,算了,我去找孙总玩,你和小米两个人关起门来自己慢慢玩。”
小陈听得目瞪口呆,脑海中“贵圈真乱”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沉沉浮浮,把先前的一切脑补撞得支离破碎。毛总和“小米”同居。严总有了老婆,但还想和“小米”有一腿,同时又和隔壁公司发际线堪忧的孙总有不正当关系。此外,她进门时还看到毛总和严总卿卿我我。信息量大得不像话。
到了第二天,全公司数十人,连同打扫卫生的阿姨和楼下看车的保安大叔,都知道毛子周有了稳定交往的同居女友,而且此女极有魅力,深得严嘉欢心,两位老板为了她差点翻脸。为了证明和女友的深厚感情,毛子周将带她三八节的公司集体活动出场,正式向众人介绍老板娘。
毛子周私下问过米立。他倒是没提三八节活动,只说是公司组织员工集体春游,问米立要不要一同去踏青。米立只和宋起去过一次,还是在冬天,天气不好,山上的草木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宋起爬到半山便嫌无趣,拖着米立下山回家。毛子周又着力描述了一番桃林花景和山顶风光,米立听得十分心动,不假思索地应了。
三月八日那天,大家准时在公司门口集合上车,默契地把旅游大巴的第一排座位留给两位老板和老板娘。毛子周迟到了几分钟,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米立跟在他身后。他甫一露面,众人的心便凉了大半。毛子周把靠窗的位置让给米立,米立对众人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便匆匆坐下。
毛子周环视一周,问小陈道:“人都齐了?”
小陈颤巍巍地站起身,恍惚道:“都来了?”
毛子周皱起眉头,小陈回过神,倒吸一口凉气道:“是……是的,我们可以出发了。”
毛子周点点头,坐在米立身旁。
大巴发动,向城外开去,不可能再有人上车了。众人一时全都懵了,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说好的美貌老板娘怎么就成了个男人。
小陈身边的姑娘轻声道:“不知道老板娘几岁了,看起来比老板年轻一点。”
小陈随口道:“看着像二十五六的。”她不甚确定地低声道:“小李,你别乱说。他是个男人,怎么会是老板娘?”
小李眼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彩,淡淡道:“谁说男人就不能是老板娘?”
小陈想起毛子周和米立身上的情侣装,如遭棒喝,茅塞顿开,一把握住小李的双手,激动道:“你说得对,我太狭隘了。”
两人随即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米立犹自不知自己在众人眼中身份成谜,越过毛子周和严嘉聊天。
严嘉道:“你这套衣服和子周的很像。”
米立和毛子周今天都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运动外套,虽然细节有多处不同,但乍一看却十分相似,简直像是同性恋人穿了情侣装出门。
米立解释道:“是一个系列。店里做活动,买一送一,刚好这两件合适,就买回来了。”
严嘉道:“你和子周一起买的?”
米立点头道:“上星期在新华街买的。”
严嘉又仔细端详了两眼,说道“不错。”
陈晶偷偷掐了严嘉一把,夸赞道:“这套衣服很适合你。”
米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大哥帮我挑的。那家店这星期还有打折,严哥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和嫂子一起去看看。”
毛子周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继而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鼾声。米立听见鼾声,心里好笑,毛子周有时在家看着电视就会睡着,如今在车上居然也能秒睡,简直是失眠症患者的敌人。他冲毛子周努努嘴,对严嘉用口型无声地说:“他睡了。”严嘉会意,两人不再交谈。
东山脚下的桃林原是当地村民种下的,已有数十年的历史。每年夏天收获的桃子除了作为鲜果贩卖外,也可以加工成不同口味的果脯。果脯因为是村人照着老方法做的,反而比超市里的味道要天然一些。这几年政府对桃林做了旅游上的开发,修造了几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和几处供人休息的亭阁,使它兼具果树园和郊野公园两种功能。
车子停在桃林边上的停车场。米立叫了好几声,毛子周才清醒过来。两人轻装上阵,各拿着瓶矿泉水,也没有带上相机,就下了车。这次出游,公司只定了集合的时间,其他全由员工们自行把握。众人虽然对毛子周带来的陌生男性十分好奇,但碍于毛子周素来冷淡严肃,纷纷在不远处偷偷观察,一时竟无人上前。
毛子周、米立二人和严嘉夫妻一同进了桃林。林中石径通幽,繁花似锦,粉色桃花堆砌枝头,犹如翩翩流霞,令人目不暇接。亦有零星李树,一树雪白,淡雅清新,与风流桃花相得益彰。陈晶看得目不暇接,拿着相机左拍右照,又让毛子周帮她和严嘉拍了数张合影。
严嘉也给毛子周和米立拍了几张。第一张是毛子周搂着米立的肩膀,正儿八经地站在桃树下,两人的姿态和表情都不太自然。合照后,米立转头看向别处,毛子周伸手拂去米立头发上的花瓣。毛子周目光柔和,连脸上冷硬的线条也软化了几分。米立虽是视线落在别处,却与毛子周靠得极近,任他为自己整理衣领,两人的亲昵关系不言而喻。严嘉心中感慨,手上动作却不慢,连着摁下几次快门。
陈晶在桃树间转来转去,拍得不亦乐乎。米立也用手机拍了几张桃花,随手上传微博。毛子周等了一会,见陈晶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和严嘉打了声招呼,和米立先上山去了。小陈等几个公司的女员工鬼鬼祟祟地缀在后面,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米立的真实身份。
东山山势绵延十几公里,海拔却不高,主峰只有三百多米,属于典型的南方丘陵地带。因此山路颇为平缓,沿路拾阶而上,并不使人感到吃力。毛子周在路边摊上买了半斤桃脯,用牛皮纸袋包好,和米立边走边吃。
米立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写桃花的诗,我只记得这句。”
毛子周道:“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人事易变,桃花却依旧年年盛开。”
米立道:“哥,你整首诗都背下来了吗?”
毛子周道:“第一句忘了。”
米立大笑,拽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晃来晃去。他说道:“我原来以为这首诗是写浪漫的爱情故事。”
第十八章
毛子周也拽了一根,两人拿着狗尾巴草胡乱比划。他说:“写爱情的,我还记得一句,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结局就好一点。”
米立道:“这个我知道,是语文课本里的宋词。”
毛子周“唔”了一声,米立又道:“但是感觉也有点哀伤。”
雀鸟躲在枝桠间吱吱喳喳,前后山路上都看不见人影,反而显得空山寂静。毛子周看了他一眼,说道:“以前老师讲课时,总是能从这几十个字里引出很多复杂的意思,可惜当时只顾着抄笔记,没有用心体会。”
米立道:“现在还是不行。刚刚听你说这几句,好像有点感慨,可是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楚。”
毛子周点头道:“我也是。脑袋笨,嘴巴也笨。”
米立沉默片刻,诚恳道:“不会的,哥,你很好。”
毛子周在他开始列举优点前说道:“谢谢,你也不错。”
两人相视而笑,均意识到这种行为有相互吹捧之嫌,然而却又都是真心实意的想法,无须多做解释。
行程近半,两人决定在山腰上的庙宇稍事休息。这座庙宇据说有数百年的历史,至少明朝就有了,也有人说是建于宋代,从古至今香火一直很兴旺,不少人专程来这拜神许愿。十几年前,庙宇的管理人员应信徒的要求,彻头彻尾地翻修了一遍。古庙焕然一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十分气派。然而历代传下的木石构件都被丢弃不用,堆积在厕所边上生灰,可谓喧宾夺主,亦称遗憾。
庙宇分前后二进,前为主殿,被烟火熏得乌黑发亮的神像端坐正中,两旁各摆着一尊配祀神像。公司的车队长杨枢和一个清秀斯文的年轻人站在主殿一侧,侧耳低声交谈。毛子周和周衡打过招呼,介绍米立和他认识。周衡和米立握了手,也把那位叫周衡的年轻人引见给毛子周和米立。
米立寒暄了几句,见毛子周和周衡渐渐说起了正事,便晃到神案边,好奇地看香客跪在拜垫上虔诚地许愿。周衡凑了过来,对米立道:“这里求签很灵验,你要不要试试?”
米立来了兴致,和周衡去外面的小摊买了一点饼干、苹果和一包线香。两人把果饼放在案桌上,先在庙外拜天,然后拜主神和其他小神,按照顺序往香炉插上线香,最后才是在神像前求签。
杨枢指着嘀嘀咕咕的两人道:“过去看看?”
毛子周道:“你也想求签?”
杨枢笑道:“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不用求。”
毛子周挑眉道:“你这是炫耀?”
另一边,周衡对米立道:“……对,先做个自我介绍,地址也要说,再告诉它你想问的问题,具体一些,不要太空泛。”
两人身旁俱是轻车熟路的香客,被周衡那不甚靠谱的说明逗得忍俊不禁。米立一脸紧张地拿了个签筒,闭目默祷,摇晃签筒。他动作生疏,摇了半天才抖出一根竹签。周衡又叫他掷筊,反复折腾了几次,才得了个一正一反的圣杯。米立拭去额头的汗珠,拿了竹签去找庙公解签,后面跟着毛子周、杨枢、周衡,像拖了串小火车。
庙祝是个干瘪黝黑的小老头,摆了张桌子坐在门边上,开口便是叽里咕噜一大串方言。米立懵了,解释道:“我不是本地人,听不懂。”
庙祝点点头,酝酿片刻,上下嘴皮一碰,又吐了句方言。
毛子周翻译道:“他说他不会说普通话。”庙祝接过签条,瞥了一眼,熟门熟路地从墙上拽下一张薄纸片,嘟囔着放在木桌上。
毛子周道:“他问你想问什么,要帮你解签”
米立两指拈起纸片,是上吉签,心中安定。签文是四句诗,仿佛说的是古代的典故,他却是看不懂了,说道:“问感情。”
毛子周转告庙祝,庙祝瞪起眼,又开始呜噜。米立只觉如闻鸟语,还是只不太亲切的老鸟,杨枢和周衡不再跟着他俩,也跑去求签。毛子周道:“他说要具体一点,说起来才准。”
米立本想听庙祝随便糊弄两句就是了,求签也只是想得个好彩头,没料到这老人竟然相当认真,颇有股不依不休的架势。他看了看庙祝,又转头看毛子周,脸上神情有些尴尬。毛子周道:“比如说今年的姻缘怎么样,或是和喜欢的人能不能成,这种问题就可以了。”
米立思考了一会,方开口道:“我喜欢一个人,他喜欢我吗?”其实他祈祷摇签时,心里想的全是毛子周,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但这事只能在以后谈情说爱时提,眼下肯定不是合适的场合。
毛子周和庙祝用方言交谈了半天,这下毛子周在米立眼里也是只大鸟了,大鸟和老鸟噜噜噜地说个不停,似乎还很投机。聊到最后,庙祝脸上泛起笑容,从抽屉里摸出两条木质的佛珠手链,递给毛子周和米立,随后继续盯着桌子上的裂缝发呆,也不理会两人的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