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并未再说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时千发现景肃似是有意走在他身后,而且他身上所散发的情绪也有些奇怪,尽管那情绪被藏得很深,也只是稍纵即逝,但时千依然敏锐的察觉到了景肃的不同。他似乎在……兴奋?虽然其他并无异常,可想到到这城中之后遇上的一切,时千不由暗自警惕。
将已恢复了不少的灵力覆在手上,轻轻在门上一推,倒是没有任何滞涩感,做出这个动作之后,时千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站到景肃身边。
只听吱嘎一声,门上落下许多灰尘,它们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在空中扑腾,最后消隐于无声。
“进去吧。”
“是。”看着率先一步进了门的景肃略微急促的背影,时千眼里再次闪过一道异色,脚下却是并未停顿,迈步跟上。
屋内两方各自放了一个茶几,上面的花瓶早已干涸,静静的立在那里,茶几两边各放置了两把椅子,上方有一处软榻,榻上一个小木桌上还放置着一个棋盘,黑白双子似是凌乱摆放着,近看却是一局死棋。白子将黑子逼于角落,只要再行一招就可将其消灭殆尽,可若是如此,白子却也同样抵在了自己的生门之上,细下看来,竟是两败俱伤之势。
将视线收回,时千看向身前自进屋后就再无动作的景肃,“师尊可有发现?”
“并无。”
“弟子以为这座城市实为古怪,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的好。”时千语气恭顺,眼中带了些忧色。
“有为师在,不必担忧。”景肃再次看了眼棋盘,随即转向时千,眼神柔和,“到里面看看。”
“是。”时千垂目答道,面上并无异常,随着景肃脚步进了里屋。
前厅与内室以一道屏风隔开,时过万年,屏风虽并未腐坏,上面的图案却已被抹去,只留下一团灰扑扑的墨水痕迹。内室的布置更为简单,一张简单的床,上面被子铺的整整齐齐,一张雕花书桌已被灰尘遮得看不出原色,旁边随意放着两张凳子,桌上还有一只茶壶和两个杯子,皆是尘埃满布。
除此之外,室内还有一个巨大的摆满了古籍的书架,与这庭院其他地方完全不同,这书架竟是丝毫未染尘埃,干净得犹如每日清理一般。时千注意到它上面散发着一层浅浅的灵力,近了才发觉原来那书架上刻着的纹饰竟是早已失传的上古阵法,当然,若不是经过葬剑谷的传承,时千根本认不出它来。这种阵法主要是用来保护的重要事物的一种守护阵,它并不难,只需要将阵法刻录好,然后输入足够的灵力便可使其正常运转,而所谓足够的灵力,却并不是元婴以下修者敢轻易尝试的。
这里的阵法上加载的灵力虽然并不太多了,却依然无比稳定,如无意外,还能坚持不下百年,而这却是在它已经运行了万年的情况之下。想必这里的前主人能力定是极强,或许正是传说中的上古仙人。意识到这个,时千心中不由更慎重了许多,回头准备看看景肃,却发现对方突然出现在书架前,竟是伸手去触碰那些书。
虽然那阵法已经弱了许多,但时千却丝毫不怀疑它的威力,景肃虽已是大乘期,但对方却可能是上古仙人。但时千却并未开口阻止,以他的了解,景肃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更何况……时千眼里满是深意。
景肃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映衬着深色书架显得格外好看,他的右手几乎毫无阻隔的穿过了灵力范围,准确的取出书架上的一本古籍。这时时千才注意到,景肃的手正是穿透了阵法的中心结点,而那本书便是这守护阵的阵眼。
与此同时,那巨大的书架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开始动了起来。
它从两边分开,露出了一个通道,那通道两边墙的材质十分特别,似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因此虽然那通道仅足一人通过,却并不显得阴暗狭窄。
在通道出现之后,景肃将手中的古籍递给了时千。时千伸手接过,终于看清了它的名字——《仙魔纪》,眸光一闪,却是面色如常迅速将它收了起来。
通道并不长,也并无时千先前所担心陷阱阵法,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走着,时千面沉如水,不动声色思考着,像方才书架上那样的守护阵对这庭院的原主人来说应该不算难,而从他之前看到的画面,这庭院对原主人来说显然很重要,因此不管他们最后如何,应该都不可能任由它如此破败下去,其中一定有问题。看了眼已是三步开外的景肃,迅速跟了上去。
走出通道,仿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空间所蕴含的灵气浓郁得有如实质,竟是比天承峰的灵玉髓池还要更甚一层。
瞬间便从灵气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时千迅速将这空间打量了一圈。
四面墙上都挂着画,或站或坐,或笑或嗔,全是一人。饶是过了万年,也并无丝毫变化,似是昨日画好墨汁刚干般,还透着淡淡的墨香味。作画之人将每一幅画都画得无比传神,甚至让人觉得只要多看一眼,画中人便会站在眼前一般。他有一双温暖而纯净的眸子,随意束起却不显凌乱乌发和无比温润的俊美面庞,就算他站在画中,也能轻易让人感到温暖,时千知道这人正是之前画面中的白衣人,但这却并没有让他心中震惊减少分毫。
在时千上一世进入的那个上古遗址中,他也见过一张画像,那画像中的白衣青年有一双狂肆而傲气的眸子,冰冷坚毅的面庞,他站在山崖之巅,风扬起他的长发,露出了他眼底的淡漠,仿若众生于他皆为蝼蚁。
对于他们是否同一人,时千并不怀疑,毕竟无论一个人如何变化,他的小习惯都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但这样极端的两种性格,却是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思及之前画面中这白衣青年与红衣男子的争吵,虽是并未听清,但时千却大致猜得出那也许正是原因。那这又与上古仙界和魔界消失有何干系?
千回百转只是一瞬,时千视线最后落在这空间中除了画之外唯一一个突出的物什上。宽敞的红木桌上笔砚随意放着,似是其主人刚离开一般,墨色的镇尺下压着一张宣纸,纸上的画似是已经完成,画中之人看得出依然是那个白衣青年。但时千却注意到,这次在白衣青年旁边,却是多落了一些墨迹,乍一看似是作画之人不小心沾上的,但若是细看,却能轻易辨别出,那正好是另一个人的肩膀的模样。从落墨浓度与力道可以看出,那一笔定是画者犹豫了许久才落下,或许作画者是想为自己与青年画一张合相,也或许是其他什么,但这一幅画,却是就如此在这里等了万年,也未曾等到它的下一笔。
“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时千视线从桌上移开,转向自进来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男人,他声音平静,似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过了许久,男人终于问道。
“进入通道前。”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对方不依不饶。
“看到第一个画面之后。”时千眯眼,掩去了眼底的那丝寒意,顿了顿,继续开口:“你还想扮他的模样多久?”
若不是发现这人并无恶意,时千决计不可能与他和平共处如此之久,特别是在对方还扮成景肃模样的情况下。
“不可能!我明明没有露陷,我每一个行为都是按照他的习惯来的!你怎么可能发现?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就一直这个样子。”‘景肃’气呼呼的蹬了蹬脚,飞快伸出手拽住时千胳膊上下摇晃,“说嘛说嘛!”
“……”不得不说,见披着景肃皮相的家伙做出如此表情,那感觉实在诡异,至少,在此之前,时千根本想不出景肃撒娇是什么模样。
“说吧,想知道什么?”在发现无法将自己胳膊解救出来,并且身体里的灵力都被压制之后,将视线转向‘景肃’,时千脸上扬起一抹温柔的浅笑,眼里尽是温暖的色泽。
“我,我……”在时千的视线下,‘景肃’顿觉背脊一凉,飞快的打了个哆嗦,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的转开了头,就连一直不曾降低的音量也扭捏了许多:“就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师尊的吧。”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没有将桎梏着时千的手放开。
时千确实是在看到第一个画面之后察觉不对的,那时候他所感觉到的悲哀,更像是一种来自周围的共鸣,那时他便发现这庭院中有第三人存在,但之后那气息便消失了,直至画面结束也没再出现过。他之所以在看完那些画面之后去看景肃,除了想知道他的反应之外,更重要的却是另一个原因——他感觉到似是有一瞬间,景肃身上也同样出现了他先前感觉到的那种情绪。
但真正怀疑他却是在之后,若是以景肃的习惯,定是不会让他先推开那扇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虽然‘景肃’每一句话,甚至细微动作及对他的态度都没问题,但在进入这屋子之后,景肃的态度实在奇怪,尽管他已经尽量隐藏,却依然没有逃过时千的眼睛。
而且,若真是景肃,定不可能在时千说出要离开之后毫不解释便开口作保。
当然,如果之前那些都可以称作巧合的话,那么,在他将手准确无误伸入阵心之时,便再也无法以巧合解释了。
第32章
“所以你就这么认出我了?”‘景肃’脸色很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露出了那么多破绽,“那你说为什么你师尊不能破解那个阵法。”
那个上古守护阵如今早已失传,若不是时千经历了那次传承,根本无法得知它的存在,那阵法阵心可以是任何东西,对于景肃能够找到它时千并不奇怪,但就算找到了阵心,若非完全同源的灵力,是决计不可能毫无阻隔穿透过去的,而且,如今修者的灵力并不如上古仙人那般可以随意转换,他们灵力早已定型,景肃是变异雷系天灵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阵法上灵力那般温和。
但这个人做到了。
“我解释完了,现在该你了。”时千总算拿回了自己被搂得生疼的手臂,体内的真元灵力也终于恢复正常,他面色不动,往旁边站了一步,立于‘景肃’侧面,却恰好是最好的攻击位置,若是对方一有异动,他便可以随时将剑抹上他的脖子。
“你刚才说,如今灵力已经不能随意转换了。”没有介意时千的防备,男人紧拧着眉,面上满是忧色,随即看到时千,浑身一僵,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使用的模样有些不对,面色微赧,“啊,抱歉,我立刻变回去。”
原本属于景肃的修长身形在时千眼中逐渐变矮,原本俊美英挺的五官变得无比精致,最后一个与他一般大的艳丽红衣少年出现在时千面前。
少年眉目间似是被染上了一抹胭脂,未曾言笑便已妖娆无边,在时千面前转了一圈儿,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怎么样?我比你师尊好看吧?”
“不。”丝毫没有因为美色而失神,时千很自然的回道,也不看少年瞬间僵硬的模样,把玩着手上的指环,声音平缓,“那么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狠狠瞪了时千一眼,少年将头努力向上抬起,似乎这样便可以显得比时千更高一点,趾高气扬冷哼一声,“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师尊现在在何处?”时千面上依然带着惯常的浅笑,抚着指环的手指却是越发用力了些。
听到时千的问题,少年脸色霎时蔫下来了,眼里闪过一道惊恐,嘴里也不知道嘀咕着什么,偷偷看了眼时千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终于不情不愿的开了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他好着呢!”
深深地看着少年,发现对方表情并不作假,时千也就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之上,走到书桌前,看向桌上那张未完成的画,“那么,你是谁?带我来此目的为何?”
眼见时千终于问上正题了,少年终于敛起了多变的表情,他顺着时千的视线看向桌上那幅画,咬住下唇,眼里顿时溢满了悲伤与怀念,而更深的,或许还有恨意,一张过分艳丽的脸也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名为合欢。”少年这么说,他的视线一直没有从桌上那张画上移开,轻声向时千讲述那段早已淹没在万年时光中的往事。
它出生在上古仙界可观众生万象操纵轮回的往生池畔,在被移植到这处小庭院之前,它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随风招摇着小小的枝桠,将它轻轻探入池水中,搅乱那些凡尘俗事,它那时灵智未开,却是记得,那种,自由无忧的感觉。
后来,它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少年总是紧紧抿着唇,他有着倔强而尖锐的眼神,每一次少年到来,都喜欢站在它身边看着池水中那些它看不懂的人与事。
一日,少年满身伤痕的跑到它身边,这是它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少年艳红的鲜血似是灼热得烫人,那么温暖,它贪婪的将它们一滴滴汲入体内,企图让那丝温暖蔓延到自己身体每一个角落。那时,少年笑了,如同这里的每一幅画,掩去了不甘的倔强,抹掉了伤人的尖锐,变得温暖而纯净。他说:“小合欢,你既已吸收了我的血,那么,你就是我的了。”
它那时不懂,只在少年轻柔的呼吸中,惬意的抖了抖枝叶,随后,它看到少年跳下了往生池。跳下去之前,他对它说:“等我。”
再见到少年时,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而它,依然是那棵小树,生长在时间流逝异常缓慢的往生池,招摇着它的枝叶。
他笑着说:“我来接你了。”
它被移植到了这个小庭院中,这里有已经变成了青年的少年和一个散发着讨厌气息的红衣男人。它开始慢慢长大,它很开心,因为它的少年笑起来很温暖,尽管并不是对它笑,但它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雀跃。
一年又一年,它终于成为了可以遮天蔽日的大树,但它却似乎总学不会开花,每一年花季到来时,青年总会担忧的抚着它,却找不出缘由,青年的手很温暖,温暖得它想不顾一切缠上去。
红衣男人不在的时候,青年总喜欢靠在它的树干上,或坐或躺,他总是笑着,似乎他根本不会其他表情一样,但它总觉得青年在它身边时,笑得和与红衣男人面前不一样。
青年身上一直那么温暖,可是它的枝干很硬,尽管那对它很难,但每当那时,它总是悄悄让自己枝干更柔软一些。听着青年轻柔的呼吸,它小心翼翼的摇了摇枝叶,为青年挡去所有阳光。
它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简单而平静。
但是,他们吵架了。因为二人设下的禁制,它听不到声音,但它看得出,最初的争吵之后,那个总是不可一世的红衣男人低下了头,握紧了双拳,却终是没舍得伤害青年。它看到青年怒气冲冲的转过身,面上却是并无丝毫怒意,他背对着男人,唇角向上挑起一抹冰冷的讽笑,眼中仿若盛了一座深渊,就像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青年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离开前,朝它露出一个熟悉温暖笑容,他无声的对它说:“等我。”
它一直以为它是一棵树,树是不会懂悲伤的,但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悲伤侵袭了它。原来,它的少年,从来都不曾开心过。
“后来,我一直等啊等啊,当然,那个男人也和我一起。”说到这里,合欢眼里闪过一道厌恶,随即又被悲伤覆盖,“后来,正如你看到的,他回来了,我欣喜若狂,以为他是来带我走的。”
“那时,他就站在那里,在我面前,不足一丈。他看着我,一直看着,那个男人没有得到他任何一丝关注,我很高兴。可是,他走了,没有再留下一句话。”说到最后一句时,合欢的声音带了些嘶哑,似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他没有告诉时千,那时他是多么痛恨自己只是一棵树,它不能说话,不能走路,甚至连开花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