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怎么舍得,唐淮千就在自己身边,怎么能舍得去死。
许下的承诺就必须实现。他不能反悔,绝对不允许他反悔。
苏承猛地站起来,推着轮椅就准备走。手刹卡在轮子上,苏承被阻力拦得更加焦躁,俯下身隔过唐淮千就去松手刹。
唐淮千才渐渐回神,皱着眉呵斥他:“你干什么!停下来,听她说完!”
“我不听!”苏承再不是那个温顺和煦的苏承,桃花眼眯起,也有了凌厉的味道,“你也不许听!你别听!刚刚她说的你也得忘掉!”
唐淮千也是满心烦乱,根本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绪。唐意今天的态度实在是奇怪,根本不是她的作风。但她说的句句都戳中要害,打的自己根本无力还手。这会儿看苏承还来搅和,他就更烦了:“你胡闹什么!”
总要有一个人来忍让。自己捅过心脏,让他孤独寂寞地忍了三年。现在也该换自己来让着他了。
苏承浑身都在颤抖,开口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尽力克制自己:“你别凶我好不好?我们先回去,先不说这个问题。我不要那些钱,我只要你。我再也不捅心脏了,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的。说好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我还没有学会照顾你,你别听她的。你别动摇。你别走。我也不会离开,再不离开了!”
一大串模糊的话串在一起,唐淮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愣了愣吼起来:“你说什么?你捅自己?你想起来了?你都想起来什么了?”
苏承突然捂住耳朵,弓起背,慢慢蹲下去缩成一团。
唐淮千立马转过来,面对着苏承,也弯下腰去扶他的肩:“你到底想起来什么了?”
“别吼我……你别吼我,”苏承的声音特别轻,像是睡梦中轻声呢喃,“你不要这么大声。”
他在颤抖。
唐淮千突然想,假如这具身体是一个黑箱子,那原本的他被关在黑箱子里三年,该有多寂寞,又该有多恐惧。
怎么突然就没有耐心了,对他的小孩儿。那个敏感多疑的小孩儿,那个一直护着守着的小孩儿,自己怎么能这么粗暴。
唐淮千觉得自己也不太好。他也是看过心理医生的人,虽然到最后什么也没看出来,可是不寻常的症状是有过的。
情绪如此反复,也终究会难以自持。
就像当初彻底放开手一样。
两个人分隔在两个世界,隔着两层膜,眼看着对方,却听到不到彼此的声音,也无法触摸到彼此。
唐淮千有瞬间失神。他也是人,有情绪有弱点,被人击打之后会痛,痛极了就想放弃这个世界。他能坚强,但不可能永远戴着盔甲,刀枪不入。
原本挡住他们去路的唐意突然转身向会厅里走,匆匆丢下一句:“回头再说。”
唐淮千顺着她去的方向看,看到唐意的老公西装革履,皮鞋头在吊灯下闪闪发光。
一点一点收回思绪,唐淮千握着苏承的手,僵硬渐渐松动,脑子里开始转动起来。
就说今天的唐意不正常,就算刚刚那一套是俞湍止教给她的,她也不该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不是说她笨,而是她就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事出必有因,凡事直来直去的才是唐意,像刚刚那样深情吐露心事,只能说明今天的唐意动了感情。
不光是因为自己,更因为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唐淮千脱离迷雾才将这僵局看得通透,尽量调整情绪。唐淮千撑着扶手坐直身体,觉得腰里边的骨头全在“咯咯嘣嘣”得乱响,疼得要命。
唐淮千缓了口气,拍拍苏承的头,压低了声音:“苏承,小苏,先起来好不好?唐意那边大概要出事儿。”
一听到唐意,相握的那只手被抓得更紧了。苏承像只无意识的虾米,蹲在地上连头都不抬,似乎那只手掌才是传递信息的主要渠道。
唐淮千拉了拉他:“站起来,乖听话——我只是去看看有什么事,刚刚谈的事情我们先放过,唐意也说以后再谈了。你别紧张。”
苏承还是不肯动,也没有回应。唐淮千回头看了一眼,唐意已经走到她老公身边了,而她老公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唐淮千彻底急了,可这边苏承的状况实在不好。唐淮千来回看了两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再三保证:“你不想去的话,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马上就回来,你看着时间,三分钟。等着我,我立刻回来。”
一秒都耽误不起,唐淮千推轮椅不比用双腿走得快,他刚划了两下,前边正站着说话的三人突然有异动。
唐淮千心一紧,就看到唐意一杯红酒泼到了她老公身上。她老公没反应,旁边那个女人竟然直接对唐意动起了手。
唐淮千推轮椅的手瞬间紧了,盯着那个方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71.苏醒
唐淮千知道唐意这大半年一直在忙,问俞湍止的时候,也只听说是在转移财产。一牵扯到这种问题,他就很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上边出了什么事,才要转移财产来应付检查。
却没想到是为了防备枕边人。
这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啊……
当初唐意说要结婚的时候,唐淮千是第一个反对的。唐意的棱角太尖利,那时候又尚且年轻,更是锋芒毕露。唐淮千觉得她不适合同另一个人建立家庭、长久生活在一起,建议她先磨下自己的性子,等到她能够容忍别人时再谈论婚嫁。
这姐弟俩掰了那么多年,从唐淮千口中出来的“建议”就不像是存了什么好的心思。那时候唐淮千犯浑可劲儿的折腾,唐意也是憋着一口气,死活不肯服输。
于是原本只是一个想法,在唐淮千的反作用力下,迅速茁壮成长。
再之后俞湍止也跟唐意谈了这个问题。是人难免都会有被情绪蒙蔽双眼的时候,唐意想,这可真是亲兄弟,唐淮千跟我作对,你就也要来帮他掺和一脚。
唐淮千觉得自己被遗弃的同时,唐意也觉得自己是被孤立的那一个。带着些赌气的成分,她就这么嫁了。
关于那个结婚对象,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唐意要结婚那必定是门当户对,除下唐意的赌气,余下的就是商业联盟。
由此可想,对方也是做生意的,和唐家的基业不相上下。那时候唐淮千也挺气的,怎么唐意一想结婚,就刚好有一个各方势力都均等,连年纪都差不离的人存在。
至于自己的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唐淮千看透说透,唐意想不透。
那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到后来唐淮千也没办法说唐意嫁得好或是不好。头两年唐意还有点人妇的样子,应酬到再晚也要回家,偶尔还会有些愧疚的心理,也真像是过日子。到后来慢慢都习惯了彼此的生活方式,然后拉开距离,各过各的。
各过各的,意思是:唐意继续在生意场上浮沉打拼,那个男人流连于花丛之间。
要说这个男人找过的女人真不少,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唐淮千当她会就这么过下去,直到死了一个,余下的那个就彻底解放。
还是唐淮千高估了唐意,她也就只能忍到如今,忍够八年。
这八年间到底谁对谁错,根本分不清。但现实是,唐意是自己的姐姐。自己能和她吵到不可开交,能恨她怨她,别人谁都不能欺负她。
哪怕这一局是唐意全错,也不允许有人来欺侮她!
唐淮千看到那个女人推唐意时,气得眼睛都红了。心里像是扎了把钝刀子,戳不进去却还要硬生生地来回割。
也就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恨自己是个瘫子,动不了,什么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最亲爱的人受到伤害,连赶到他们身边去的能力都没有。
像苏承倒在自己面前时一样,唐淮千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将心脏撑得鼓胀难耐。大脑逐渐缺氧,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把持自己。
也根本不想再去克制自己。
唐意老公带来的那个女人推了唐意一把,冲着唐意嚷嚷的声音也不小,惊了近距离的人。唐意顺手把杯底残留的酒泼了出去,女人躲了一下,低头看看湿掉的黑色抹胸晚礼裙,彻底狂躁了。
女人之间点起战火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到唐意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两个人推推搡搡还尽量保持风度不至于太难看,唐意老公终于反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红酒,一只手将黑抹胸拉到身侧的同时,沾着酒渍的手就伸了出去。
只是胶着的局面被唐意老公给点爆了。唐意被他推得踉跄,睁着眼全是不可思议。
寻花问柳或许是男人的天性,但八年夫妻情谊,换成合作伙伴也该比别人多一分优惠的吧?
唐意一直单纯地认为,不管两个人有没有感情在,自己都是正室。就凭这一点,足够她有优越感,凌驾于那些女人之上,俯视她们。
现实却并非如此。
唐意愣了一下,又失落又生气,把手中的玻璃杯砸了过去。狗屁的面子,里子都要气炸了,谁还管外边好不好看!
男人抬手挡了一下,避开之后,伸出手指戳着唐意:“你别闹啊!”
唐意一巴掌呼过去,没及那张恶心的脸,被握住了手腕,定在原地。
唐淮千觉得浑身都紧绷起来,像是自己被人扼住了,动弹不得。身后一阵物体落地地砸摔声,唐淮千转动轮椅往回看。
茶几上的果盘全部倾倒在地上,原本蜷成一团蹲在那里的苏承,不见了。
唐淮千转着轮椅环视四周,到处都是人,哪一个都像是苏承,哪一个都不是苏承。耳边的“嗡嗡”声逐渐扩大,思绪被噪音占领。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另一侧一声尖叫,唐淮千回头,看到唐意被她老公拽着手臂给甩了出去,撞到长条的餐桌之后倒在地上。
香槟台倒塌,碎了一地的酒香,奢侈糜烂。果叠餐盘滑落,在地上堆出一片狼藉。唐意像只没有灵魂的精致布娃娃,目光空洞地坐在地上。松松挽起的头发散落开,垂下来一缕挡在眼前,挡住了所有。
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唐淮千紧咬牙关,绷得脸颊发酸,手指都在轻颤。从他这里到唐意摔倒的地方,不过五米。就差这么一点,别说保护她,连立刻扶起她都做不到。
唐淮千心里只剩一条死胡同,只能往前走,其余什么都管不上了。
推动轮椅,路过长条餐桌。唐淮千抬手拿了只细长颈的彩陶花瓶,扔到腿上继续往前,半秒钟都不停顿。唐意老公看见自己那个瘫痪小舅子过来,还多瞟了两眼,全是不屑和鄙夷。
唐淮千刚出事的时候,他还去看望过一次。正赶上护士帮唐淮千插尿管,唐淮千神色漠然地任由那个女人拨弄自己的根本,没有丝毫反应。作为男人的尊严在那一张病床上彻底粉碎成齑。
从此唐意老公始终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不把唐淮千当男人。哪怕后来唐淮千恢复得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他也瞧不起唐淮千。
没办法和男人划等号的截瘫病人,在唐意老公眼中根本不存在什么威胁。因此当唐淮千划着轮椅到渣男眼前,手握花瓶扬起胳膊时,那个自负的渣男还是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不过是个拉屎撒尿都要别人伺候的残废,攻击力能有多大?根本不足畏惧。
唐淮千左手还握着手轮,右手的花瓶砸在渣男的膝盖窝。力道之大,打的渣男浑身一颤,膝盖立刻软了,单腿跪了下来。膝盖骨磕在大理石上更疼,渣男惨叫一声就抱着腿翻到一边了。
唐淮千没来得及拉手刹,反作用力带着轮椅滑动,一时收不住去势,侧边跟着撞到长餐桌上,一条腿掉到地上了。
顾不上这些,唐淮千重新回到渣男面前,探下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拔了起来。这次放了两侧的手刹,唐淮千稳坐轮椅中,抄起腿上那只已经裂纹了的花瓶,用底边敲打渣男的侧脑。
真的是忍了很多年了!若是像之前那般过下去,谁都不去招惹对方,倒也算是好现象。但这混蛋竟然敢对唐意动手!竟然这样对唐意!
真是卸了他的骨头,取了他的内脏喂狗都不过分!
两下之后花瓶就彻底碎了,渣男也软了下来,迷迷糊糊地任由唐淮千拽着他。黑抹胸吓得花容失色,眼里噙着泪站在边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等唐淮千松开手,渣男瘫软在唐淮千脚边,黑抹胸才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蹲在地上大哭着叫渣男的名字。
周围也是吵闹的惊呼和议论,却没人敢上前来。
唐淮千一时分不清方位,不知道该看向哪边才能找到唐意。
扶着轮椅的手渐渐乏力,眼前开始发黑,如之前一样的眩晕感袭了上来。唐淮千晃晃脑袋,头便昏沉得更厉害。
还有件事没做的。很紧急。
是忘了什么事……唐淮千闭着眼努力回想。是什么,不办就可以一起去死的事情。
一起去死……
苏承!
还是没见到苏承!
唐淮千惊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然而眼前正对的是那个黑抹胸,哭花了妆,狰狞着脸,从地上捡了块儿花瓶的碎片,握在手里就朝自己扎过来。
这几天唐淮千身体一直不舒服,都忍了下来没说。酸痛不说,隐隐还有感冒的趋势。又逢一个阴雨天,更是入了地狱似的难熬。先前他就说又有低血压的前兆,刚刚一连串情绪波动,这会儿就彻底虚脱,靠在轮椅上连跟手指都动不了。
也活该自己要被一个女人扎,连躲都躲不了。还自诩特殊,不同于其他截瘫患者,不管在哪里都能生活的很好。到头来还是太过自满,被现实痛击一顿之后,就此看清真相。
有点……无奈,也有点心酸。
从一开始就满怀期望,尤其是再次见到苏承之后。自己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想,要赶快站起来,要能独立行走,要会跑会跳。要恢复成一个正常人,才能安心留苏承在自己身边。才能永远守护着他。
这完全已经变成最大的梦想。
根本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有无数次机会去认命的。不管哪一次被现实给耍了一通之后,都有理由有借口就此认命的。
但怎么就一直不甘心呢!
到现在……还是不甘心……
唐淮千突然想就想叹气了。
叹气之余,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到来。唐淮千想她是不是扎在了自己腿上,才会没有感觉。
然而拉回意识,入目却是,
苏承。
我的小孩儿。
72.结束
挡在面前的是苏承,这世上最能使自己揪起心结的人,被自己宠着护着的别扭小孩儿。
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突然出现。
这么看,小孩儿好像就高大起来了,都需要自己仰视他了。
唐淮千心头猛紧,呼吸凝滞。一想到苏承替他挡了刀子,苏承会因此受伤,唐淮千就难以抑制浑身颤抖。
不如还是自己来承受,这具破损不堪的身体,也不在乎再坏上一点。但他的苏承要好好的,永远远离病痛。
眼见那个黑抹胸摔了出去,唐淮千紧紧盯着苏承,却只能看到他的后背。耳边有瓷器撞击的清脆声,余光里瞥见影子滑过。唐淮千稍稍挪开一点视线,看到那块瓷片落在地上,干干净净的瓷白。
还好,还好苏承是把她推了出去,还好那一片锋利的边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唐淮千刚想松口气,前方的苏承微微侧转身体,露出了他的手臂。自己精心挑选的燕尾服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从肩头滑下来,一直看到他的手掌。
握了餐桌上的水果刀。
五指收紧,骨节清晰,伴随着轻微的颤抖。肉眼可见的紧张,或者是愤怒。
唐淮千看他面对黑抹胸的姿态便立刻明白了。果真是习惯了现在的苏承,当真以为他会是个温顺和善的小绵羊,却不想他骨子里的执拗从未曾改变,不然也不会一路追着自己到这里。
更何况,先前他似乎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狠绝也该是正常的。
要说也还是自己被唐意扰乱了心思,竟然丢下痛苦挣扎的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