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成果,若不能用在百姓身上,他再如何钻研,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徒劳而已。
但是,沈济林还在坚持:“这些东西我们可以交给你大伯他们。”
沈澜笑笑,直接拒绝:“祖父,这些东西确实有用,但要怎样用,还得看着地方来。再说,如果真的能交给大伯,它们怎么还会在这里?”
是的,如果他们家有人能够看到这些东西的价值,找得到可以让这些东西发挥功用的人,沈济林又怎么会让它们在这儿闲置?
沈济林面露挣扎,却还是勉强道:“不行,你入了仕途,哪里还会有时间钻研这些?”
杂学,虽然不受主流读书人的喜爱,但也是学问,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钻研,更需要资质。
在他看来,沈澜在这方面就很有天赋。自沈澜进府以来,他这里的研究比起往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他老了,需要继承人,而他的儿孙,不是他说,真的是没有一个有资质的。
他多年以来浸氵壬在杂学里,也有过不少同好,但这么多年走来,除了他就没有一个人在坚持!
他也经历过科考,也知道仕途锦绣,如果不是仕途失意,他也挣扎不出来,继续自己的研究。
别看沈澜一直醉心杂学,但他的学问也很好,性子更不执拗,就算不能平步青云,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还是能够做到的。到了那时,沈澜公务繁忙,哪里还会有时间有精力去研究杂学?那他的继承人岂不就没有了?
沈澜看着沈济林,面容沉稳,眼神坚定。
“祖父,我们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东西如果不能用于百姓,那我们还费这个心力干什么?轻轻松松的喝茶聊天,对弈弹琴不是更好?”
沈济林沉默,他的视线在这个屋子里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
那边的第三本册子,是他当年花费了整整三年功夫走遍杂学大家的书房,尔后又用了近八年整理收录而成的《田间纪要》。
为了它,他曾在郊外的田庄子里磨了四五年,曾经一身书生气的他,生生被磨成了一个农夫,如今还缓不过来。
而东边的第六个册子,是他当年游学收录的游记。内中多数记录的,是各地的特产和人文。
当年的他,也是少年士子,也想着要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再有这边的册子……
沈济林站起身,他定定地看着沈澜,一扫先前倦倦的老气,一字一句地问:“你能将这里的东西,一一用之于民?”
沈澜也站起身,定定地回望着沈济林,很确定地点头:“只要我在仕途上。”
只要我在仕途上,我就尽力做到。
许久之后,沈济林终于点头。
“可以。”
沈澜脸露喜色,但也还是克制着点头道:“多谢祖父。”
沈济林摆摆手,两人又在桌子旁坐了一阵,便是午憩时分。
沈澜告别沈济林,带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屋子。
他抬手掀帘,正要跨步走出,却听得沈济林在背后问:“你要游学,还有府里头的原因?”
就算他老了,就算他一直痴心杂学不曾多理闲事,但他还是这个府里真正的主人。
这府里的事情,鲜少有能瞒得过他的。
沈澜收了手,转身去看沈济林。
沈济林没有看他,低垂着眼睑轻啄着茶水。
“祖父,和这个没有关系的。”
这沈府里头,其实并没有人对他怎么样,只是太客气了而已。这也正常,沈澜于她们,到底只是堂亲。
当然,这点子事情,沈澜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要出府,有自己早先的打算,也有牧叶的原因。
这一生,除了阿牧,他不打算与他人有更多的牵扯。
他想与阿牧在一起,而在这府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备受限制。
早先阿牧多在宫中,他还算可以接受,但如今阿牧已经到了他的身边,却因为他身边的人牵扯,处处受到限制,这怎么可以?
他这样说,沈济林却是不信,他挥挥手,放下手中空空的茶盏,又续了一杯,什么都没说。
沈澜不能将事情明说,只能沉默着离开。
才刚出了正院,沈澜便看到撑着绸伞等在一边的牧叶。
纷纷鹅雪里,有一人茕茕独立,静默等候。
牧叶本来正在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出现,转头看来,见到沈澜,弯眉便笑。
沈澜一愣神,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回了牧叶一笑,然后便向着牧叶走了过来。
“等久了?”
沈澜帮着牧叶拢拢身上的围脖,手顺势滑落,拉着牧叶就走。
“没有等多久。”
牧叶笑眉依旧,摇摇头顺着沈澜的力道往外走。
这里是正院所在,沈济林喜欢安静,故而这院子附近并没有多少人。
再说,这里还有人能瞒得过牧叶的耳朵?
沈澜唇边含着笑意,道:“阿牧,我们出去游学吧。”
“好。就只是我们两个吗?”
“只有我们两个的话,路上会不会太辛苦你了?”
沈澜自家知自家事,不说现在,就是以后,他也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真要他自己动手的时候几乎没有。到时候出门,若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就太劳累阿牧了。
他不舍得。
牧叶却是不惧:“不会。阿澜,就我们两个,可好?”
他上一辈子独自游走江湖的时候可多了去了。
沈澜听着牧叶的话,一时忍不住,点头应声:“好。”
牧叶看着回头看他,脸色有些纠结的沈澜,笑容越加明朗干净,没有半点尘埃。
“那我们就说定了。只有我们两个,阿澜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要耍赖。”
沈澜看着他的笑容,也不纠结了。
“嗯,答应你了。”
到时候,他多帮着些就是!
只要有阿牧在,那些子事情就不是事情!
第四十一章:三年
京都繁华,人流如织,车水如马龙,好一片盛世气象。
临街的窗户大开,有风轻轻掀起窗纱,隐约可见两人相对而立。
这两人一个眉目俊秀气度翩翩,一个面目坚毅气度沉稳,都是俊俏儿郎。
他们低头看着下方人流,一边说笑一二,而那面目俊秀的少年,却又另分出了两三分心神。
忽而,包厢里有人站起,漫步走到窗前,低头看着下方人流。
那人模样俊俏,一身气度斐然,就是身着便衣也遮不住满身的贵气。
却正是齐暄与他的两个伴读,穆谙棋和张霆。
他们三人站在窗边,低头看着下方人流,不时说话,倒也使得这个包厢不那么安静。
下方人流处,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在前方不远处的宅子前停下。
那架马车上的车夫三人虽然不熟悉,但也不是很陌生,他不是别人,正是马二。
马二停下马车,率先跳下车辕,在一旁躬身站立。
那沈府门前守着的仆从满面堆笑,跟着一位老人迎上来。
马车上有人掀帘走下,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周身有一股清气吹过,定睛细看,眼前少年面如冠玉,书生意气较之当日离开之时更是浓厚了许多。
吴老领着众人上前,笑着见礼:“六少爷。”
沈澜快步上前扶起吴老,问道:“吴老,你怎么出来了?祖父祖母如今可好?”
吴老笑着回话:“老太爷前些时日着了凉,染了风寒,如今都好了,就是有些挂念六少爷。如今六少爷回来了,老太爷心中可是高兴着呢。”
沈澜又问了沈府众人的情况,得了几句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老见着沈澜模样,面上笑意越盛,当下就要领着沈澜进府去。
沈澜摆摆手,回头笑问:“阿牧,快来。”
听了这话,吴老这一干人等才顺着沈澜的视线看到站在马二旁边的牧叶。
牧叶也是一身书生装扮,五官较之常人更为柔和,但也没有半点女气,他眉眼弯弯,天然含笑,看着就是个容易相处的。
但吴老见了,却是心中一紧。
这样的人,只需一眼,便知绝对不是没有存在感的。可他刚才竟愣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
牧叶听闻沈澜叫他,唇边笑意加深,他快步走到沈澜身边,冲着吴老行了一礼。
“小子牧叶,见过吴老。”
牧叶?吴老心中一转,终于从记忆边缘扒拉出一个人。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牧叶,转头问沈澜:“六少爷,这位牧公子就是三年前的那位公子?”
他似乎记得,三年前,沈澜突然带了一个人进府,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明澜院,还与他结伴游学?
沈澜含笑点头,看着牧叶的眼神也很是柔和。
“是他。”
吴老站直身,理一理身上衣服,端正面容,冲着牧叶深深一礼。
“劳烦牧公子一路照看我家六少爷了。”
牧叶连忙将吴老扶起:“慎之与我相交至深,何谈劳烦?”
吴老又拿话问了牧叶几句,沈澜在一旁看了一会,才拦下道:“吴老,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别让祖父祖母等急了。”
吴老一拍脑袋:“很是,六少爷快随我进去,莫要让老太爷和老太太等急了。”
吴老侧身让出一条路,沈澜回头看了牧叶一眼,牧叶含笑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沈府。
行到拐角处,他侧头,往酒楼的方向扫了一眼。他的动作很快,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
沈澜察觉到牧叶的动作,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牧叶一眼。
牧叶冲着沈澜笑,却并没有说话。
如今这个时候,不是说话的时候。
沈澜无奈,只能摇摇头,这事就轻轻放下。
行到岔路,沈澜转头看了看牧叶,道:“你也累了,就且先回明澜院吧,我一会就回去。”
牧叶摇头:“我不累。”
沈澜看着精神奕奕的牧叶,有些无奈,想要与他好好分说分说,但又不合时宜,只能随了他去。
牧叶看着沈澜转头,微微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
沈澜先随着吴老到正院的书房去拜见了沈济林,然后又转道去后院拜见朱老太太,接着就顺着朱老太太的话领着牧叶回了明澜院。
明澜院里,除了已经外嫁的温暇外,一切都还是三年前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沈澜沐浴出来后,牧叶已经梳洗完了,就等在他的外间。
他迎上来,拉着沈澜坐在铜镜前,自己取了干巾,站到沈澜身后,开始认认真真地帮着沈澜拢干头发。
沈澜微微阖上眼睛,安安静静地感受着牧叶的手指在他的发间自由来去。
一室安宁。
干巾并不能完全拢干长发,牧叶放下布巾,双手来回抚过半湿的长发,不多时,湿气散去,长发变得柔软干爽。
牧叶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笑容,他熟练地自旁边取过一把牛角梳,灵活地帮着沈澜将长发整理妥当。
不知什么时候,沈澜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铜镜里的牧叶,唇边也带了一丝与他同样弧度的笑容。
齐暄本来站在窗边看着那边,将沈澜和牧叶之间的互动收入眼底,面容依旧平静,但原本自然垂落在两侧的手掌握起,长长的袖袍遮去了暴起的青筋,眼中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侧头,看着张霆,声音平静:“那个站在慎之身边的书生,是谁?”
张霆放眼远望,仔细打量了一阵,回道:“殿下,他叫牧叶,三年前从鲁地过来的农家士子。”
他小心地分出一丝心神查看齐暄的表情,继续道:“三年前,他在一处书店外碰上沈慎之,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沈慎之将他安置在明澜院,之后又与他结伴出外游学。”他顿了顿,“三年始归。”
牧叶要光明正大地呆在沈澜身边,又怎么会没有准备?
齐暄定定地看着下方,眼神渐渐平静,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吗?”
穆谙棋克制不住地朝齐暄的方向迈出一步,叫道:“殿下……”
齐暄静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穆谙棋:“怎么?”
穆谙棋收回到了嘴边的话,转换话题:“殿下,沈慎之回京,我们不如设席相请,也好一叙离别。”
张霆看了穆谙棋一眼,不作声。
齐暄沉默,最后还是摇头:“算了吧。”
他一人离开,留下穆谙棋和张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沉默中,张霆开口:“你要如何?”
穆谙棋苦笑,迎上张霆的视线:“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我想要如何就能如何了。”
“所以呢?”
“所以啊,我会答应父亲替我安排的婚事。”
“殿下大婚两年有余,建德殿中更有多名侍妾,但一直没有消息。娘娘已经开始怀疑了。”
所以,你在这时答应婚事也好,总能打消些嫌疑。
穆谙棋脸上的笑容已经撑不住了。
殿下他不见沈慎之,为的就是这个?
呵呵,呵呵,呵呵呵……
张霆垂下眼睑不去看穆谙棋,又道:“娘娘近些日子身体有些不渝,但似乎,是喜信。”
穆谙棋一惊,脸上本来临近崩散的笑容霎时收起,直视张霆:“这件事,殿下知道了吗?”
张霆点头:“当然。”
穆谙棋转了转:“难怪殿下这些日子……”
他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包厢内又是一片沉默。
齐暄出了包厢,守在包厢外的太监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却莫名地不敢开口,只能跟着。
齐暄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酒楼,在酒楼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帽儿胡同的福来顺。”
驾车的侍卫不敢多言,应了声是就挥鞭赶马而行。
齐暄独自一人在车厢里,坐了一会儿,从一旁的暗格处摸出一个棋盒子,又从棋盒子里取出一枚棋子来。
他背脊笔挺,眼睑低垂,眉眼处拢着一层霸气。
许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他也没有出去的打算,只淡淡地吩咐:“去带一份豌豆黄一份蜜三刀回来。”
帽儿胡同福来顺里的豌豆黄,是端妃娘娘素来钟爱的。而蜜三刀,则是带给皇子妃的。
坐在车辕的贴身近侍低低地应了声,往店里去了。
齐暄等了一会,收了一个盒子:“回去吧。”
“是。”
一路无话,直至齐暄进了宫门,行走在长长的宫道里,他的贴身近侍才听到他的吩咐:“叫陈太医到建德殿见孤。”
第四十二章:无题
直至夜深,牧叶才等到了归来的沈澜。
明亮的烛火下,沈澜的笑容温柔而灿烂。
牧叶回了沈澜一个笑容,放下手中的书卷上前:“怎么弄到这么晚?”
沈澜听着牧叶的抱怨,眼中笑意越甚,他也就站在原地,摊开手由着牧叶替他解下外衣换上便服。
自今天他们初初回府后,这明澜院里,又有了最新的规矩。
沈澜这明澜院的正房与书房一样,除负责粗使洒扫的侍婢外,闲杂人等等闲不能进入。
所以如今沈澜身边的一切杂务,都由牧叶接手。当然,牧叶也很稀罕就是了。
“你猜猜?”
牧叶看着沈澜明显的欢喜和放松,手下动作不停,却是顺着沈澜的话往下猜。
“嗯,难道?”
沈澜歪着脑袋看牧叶,清澈透亮的眼眸映着烛火,分外夺目:“难道什么?阿牧,你猜不出来就猜不出来吧,别想着蒙我。”
牧叶抬眼看着沈澜:“我怎么就猜不出来了?难道不是你可以另开一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