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只觉握在手上的另一只手紧了紧,但看着牧叶依旧平静的脸色,笑着拍拍手安抚:“只是县试而已,不要担心。如果我连这县试都过不了,那我这么多年,可就真是白活了。”
牧叶定神看着此刻的沈澜,慢慢慢慢地弯起唇角:“嗯,不过是一个最底层的县试罢了,我不担心。到地方了,你下去吧。”
沈澜看着他,探头在外面看了看,又重新坐回马车:“早着呢,我先在这里呆着。外面还有些冷,你不会想让我在外面干等着,顺道再吃些冷风吧?”
牧叶摇摇头,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时间一点点流逝,马二在外边提醒了一次,沈澜这才真的解了身上的大衣递到牧叶手上,自己提着木盒下了马车。
牧叶随手将沈澜的大衣放在一边,拉开车帘,不管刺骨的寒风自外头往里灌。
只不过是一场县试而已,他不担心,但他担心的,是自此以后,沈澜就要正式踏入朝堂。
那是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地方。
不过,牧叶长吐一口气,脸上泛起笑容。
就算陌生,不熟悉,甚至危险也罢,他总在阿澜身边就是。
第四十四章:殿试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轮连续考下来,时间已经是又一年的阳春了。
沈澜站在房门前,迎着瑰丽的朝霞远眺,牧叶与他并肩而立,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那朝霞上。
他只看着沈澜。
沈澜侧头,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牧叶,弯唇浅笑,眼神柔和。
牧叶迎着沈澜的视线,也不由得弯了眉眼。
沈澜呼吸放缓,视线停滞,手不自觉伸出,拂过被晨风吹起的青丝,长袖垂落,搭在牧叶的衣物上,亲昵非常,而沈澜眉眼心头俱是柔软。
“现在可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了?”
晨风清爽,晨光璀璨,让人心旷神怡,但比这更让牧叶沉醉的,是沈澜彰显在眉梢眼角的这一份柔软。
牧叶回了沈澜一个同样柔和的笑容,却故作烦恼。
“别说松口气了,如今的我,才是更烦的好不好。”
沈澜听了这话,轻笑出声:“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这样,你跟我说,我替你作主。你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可就是进士了!”
牧叶点点头:“是啊,进士啊,能当官了……”
沈澜点头:“嗯,到那个时候,我可就是官老爷了。跟现在可不是一样的。”
“是啊,可就因为你要做官老爷了,事情才麻烦啊。”
牧叶佯怒,沈澜正色道:“别管是什么事儿,你且告诉我,我定替你办得妥妥的。”
牧叶点头满意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就直说了。沈公子,不久后的官老爷,您似乎忘了,您还缺了一座合适的府邸呢。”
分府别居一事,很早以前沈澜就已经跟沈济林说过了,现如今沈澜也将要参加殿试了,这另寻府邸,当然就要开始了。
只是,当年沈澜被沈明锦出继至沈明理名下的时候,可是没有带走什么东西的,所以如今明面上,沈澜的家底就很浅薄了。
所以,沈澜在寻找新府邸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沈澜听闻牧叶提起这事,唇边弧度加深,看着牧叶的眼睛多了几分不以为然。
“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
“您这模样,想来这事儿不是问题?”
沈澜看着牧叶的笑意:“当然,你且等着就是。”
牧叶定定地看着他,天边大红的金乌光芒四射,映得沈澜冠玉一般的面容上泛起红光,格外耀眼。
他摇摇头:“这事儿还是我来吧,你可是要准备下个月的殿试呢。”
沈澜摇头:“其实府邸的事,我早就吩咐下去了,也有几个合适的。只是这一年我们都忙得紧,也就没有寻你一道去瞧瞧。”
牧叶这时是真的有些惊了:“哦?你这么早就做下准备了?”
沈澜笑着点头:“那可是我们的家,日后我们是要在那里长住的,我当然要早做准备。”
牧叶看着沈澜,心情和这初春的清晨一样飞扬美好。
月余时间不长,似乎不过眨眼便已到眼前,这日黎明时分,有人从宫门前领走了沈澜等一应举子。
而后有礼部官员一一点名传唱,接着便领着他们到了保和殿。
保和殿中早已安置了案席,案席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又有礼部官员分配座次,接着众人垂手恭立静等。
沈澜双手自然低垂,眼睑微闭,脸色平静,全然不像其他举子一样紧张难耐。
殿试而已,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自外而入。
沈澜微阖的眼睛睁开,安静等待。
有人缓慢但坚定地一步步踏上铺着红绸的台阶,走到御座前,转身面对殿中众人。
此时,有礼部官员迈步而出,边扬声高呼边跪下参拜:“众举子觐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徽帝此时年岁不过四旬,虽国事劳心,但长年养尊处优精心保养,看着也是未到而立。
“起!”
为彰显天子慈和,徽帝不用官员和内侍,亲自叫起。
他声音沉稳大气,虽然刻意带了点温和,但也自有一股威严暗藏。
此生难得进入保和殿,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儿,再说,此时乃是殿试,关乎日后前程,众举子就算再淡定沉稳,也都有些惶然。
如今听得徽帝的声音,帝皇威仪赫赫但也有慈和,他们立时就都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轻了两三分,那一口气终于能喘上来了。
徽帝不是初初登基地年轻帝皇了,殿试虽然三年一次,但也不少,他驾轻就熟地说了好几句话,好生勉励了一番殿中的举子,这才转身从旁边接过一个盒子。他肃着一张脸,慎重地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块黄色绢帛,递给站在他身后的内侍,然后冲着站在他下手的礼部尚书一点头。
站在礼部老尚书身侧不远的沈明锦快步上前,躬身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块绢帛,他不敢直视绢帛,低垂着头快步回到老尚书身边,躬身递上。
这么些年过去,沈明锦已经升了一级,为礼部左侍郎。
老尚书接过那绢帛,用力一展,朗声念道:“天下何以承平?”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一点也不像七旬老翁,他念出试题,有些浑浊的眼睛闪过一道异光,接着将绢帛整整齐齐叠好,递到沈明锦面前。
看着沈明锦将绢帛小心拿在手中,这才转过身来直视着殿中举子,道:“殿试,如今正式开始,诸位请入席。”
徽帝看着这一群举子各自低头入席,却不敢就座,唇边弯起一点弧度,转身来到御座上,坐下。
下方举子见得上头那一道黄色的衣袂落下,也不敢再等,各自落座。
沈明锦站在老尚书身边,视线锁在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神情自若,全然没有看到沈澜一般。
沈澜也是坦然自若,他从案桌上取了清水,不疾不徐地往砚台上加,然后慢慢地一圈圈研磨墨块。
一丝丝墨色在清澄的水中晕开,不过一会儿,清澄透彻的水已经成了漆黑的墨水。
磨好了墨,沈澜的思绪也已经整理妥当,可他并没有立时落笔,而只是另取了一张白纸慢慢地写着。
字迹方正,通体光园,乌黑体大,正是殿试必用的馆阁体。
沈澜自顾自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有时会停下,皱眉苦思,有时面色透出一点欢喜,奋笔疾书。
上头的徽帝视野宽阔,放眼四望诸位举子,在他们身上各自停顿一阵,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滑开。
到沈澜时,也无例外,但因为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在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
那也许是带着点怀念,也许是仅是一点点疑惑,也或许只是一点漠然,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明锦站在老尚书身后,全然不去深究同僚在滑过自己身上的视线上夹带着什么。
他只是微微躬着身,低垂着视线,神态平稳,气息自然。
那些礼部官员的视线在沈明锦身上上上下下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明锦抬眼一一回视,这才自然而然地收了回去。
但紧接着,他们的视线就落在了端坐在案席上认认真真执笔写策论的沈澜身上。
年未及冠的青年背脊挺直,眼神凝视案席上,对那些落在身上的各式视线恍若不觉。
这就是沈明锦那个出继了的次子?
就是那个多年不科举,科举一年入殿试的沈澜?
这就是殿下吩咐下来多加观察的沈澜?
这就是殿下早年的伴读?
无论是得了令来考察的还是旁观看热闹的,此刻都注意着这一个小小的举子。
沈澜低垂着眼睑认真写策论,心头也有点怒。但这一点怒气很快就被驱散开去,全然影响不到沈澜分毫。
徽帝的视线在众位举子身上转过一圈,便又落在了自己的诸位臣子身上,让那些官员连忙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视线,认真监考。
视线在下方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后,徽帝对着身后的内侍点点头,便起身走下御座,在殿中诸位举子身侧转了一圈。
他的脚步自然随意,没有一点刻意的意味,有时会在这边停停,有时又会转到另一边,心思明显但又很是难测。
一圈举子转过来,他缓步坐回御座。
御案上,内侍早将奏折依着他的习惯一一摆放,他随手拿过狼毫笔,染上朱砂,认认真真地批阅奏折。
一时,整个保和殿中就只剩下沙沙沙的落笔声。
沈澜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白纸上写着的初稿,再认真地改了改,这才抄笔落纸。
沈澜交卷不前不后,他将手中答卷递上去后,便随着礼部官员的指点,冲着高坐上方御座的徽帝一拜,转身去了另一侧,看着另一边依旧奋笔疾书甚至已经露出点惊慌的同年,不发一言。
待到所有人交卷,他们这些举子再拜辞了徽帝,随着礼部官员出殿去了。
第四十五章:传胪
殿试结束,沈澜在宫外与诸位同年一一告别,才上了久候的马车,回了沈府。
沈澜有过一次经验,又有多年沉浮经历,倒是稳得很,反而是牧叶,简直就是将他往日的沉稳老练抛到天边去了,竟然紧张到就连明澜院里的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了。
但这也怪不得他,他对沈澜的事情过于看重,平日里还能把持一二,但到了这关乎沈澜日后仕途的事情还是失了分寸。
只是这明澜院中的人都提着心肝,倒也显不出牧叶来。
沈澜见状,着实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牧叶,于是入夜后,他抛下手里的事情,拉了牧叶就要跑到外面去。
其时不过四月,正是春色正好,春日和煦的时候,而入夜后,在无垠的月色下,这春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牧叶本也担心沈澜紧张,听闻沈澜要夜出游玩,心里连连盘算,便就答应了下来。
夜色清凉,春花沾染月辉,就像本就袅袅的仙子身披仙衣,在蒙蒙月色下轻盈起舞,潺潺溪水通透明亮,辉映着漫天星光,恰似天成的仙缎,让人爱不释手,目不能转。
而在这样瑰丽的夜色里,沈澜和牧叶一人静坐抚琴,琴声轻扬,飘渺空灵,一人斜倚,阖目静听,品味着与这夜色同辉的琴中意境。
月上中天之时,两人收琴敛衣,相视一笑后尽兴而归。
殿试阅卷极快,不过一日光景,就已经有了结果。
徽帝看着礼部呈上来的初步拟定名单,饶有趣味地提起笔,朱砂轻点几笔,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双手接过名单,小心地瞥了一眼,眼眶微微一缩,却没有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徽帝看着礼部尚书离开,不置可否地坐回御座。
不多时,又有内侍自殿外进来,双手递上几叠奏折,便退到一边躬身听候吩咐。
徽帝停下笔,视线扫过那边的内侍,收回目光,不经意问:“你早先是在竹殿伺候的?”
“不敢欺瞒圣上,是的。”
那内侍面瘫着一张脸,神情严肃。
“你先前伺候的是谁?”
“秉圣上,乃是三殿下前伴读,沈氏沈澜。”
这内侍,正是周期。
徽帝点点头,不说话,又一会儿,挥挥手,让那内侍退下。
周期出了御书房,面上依旧面瘫,比起往日也更要安静,并没有因为徽帝的先前的问话而到处探听消息。
但就算如此,周期还是知道大概,应该是公子在这次殿试的成绩不错吧。
无人处,他扯了扯唇角,面上终于有了个笑容,只可惜,因着他太长时间没有笑了,这个笑容格外的奇怪。
但纵然如此,那笑容毕竟是真实的。
但可惜的是,这个笑容一闪即逝,稍后再看,也依旧还是往日那副面瘫样子。
又一日清晨,沈澜早早就赶到了宫外,这一次,听了他名字来迎他的官员比起殿试那日的,多少都要软和一二。
沈澜眼明心清,自然不会不清楚其中涵义,当下面上也更谦和了几分。
果然,那官员领着他一路往前走,到了列队之时,他站到了队伍的第四。
这位置,自科举出现以来,就一直都是传胪的。
传胪啊,虽然比不得一甲的那三位,但也是二甲之首。
同年进士见此,心下都有了计较,修为浅薄一些的,当下面上就表现出来了。
沈澜也不在意,只迎着落在身上的视线一一点头,态度很谦逊。
当下,沈澜在同年心里的形象就更好了些。
一甲的三位已经有两位到了,他们见了沈澜,态度也都各异,但比起其他人,总还是亲近些。
沈澜才刚站好,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到了。
这一科新近的进士也不多,一甲三人,二甲十七人,三甲也就三十人,真算起来,也就五十人而已。比起往年的进士来说,那真是少多了。但人少也同样说明了一件事,众人心里也清楚。
当下,在列队等候期间,诸位进士都寻隙结交一二。
要知道,同年,就是连接着他们这些人的一条天然纽带。如今站在这里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放过了就真的是太白目了。
沈澜也不例外,他挑了几个人,也加入了进去。
当然,如今的他对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太在意,挑出来的人,多少也是低调沉稳,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人。
他们也许没有太多的荣宠,不能一步登天,到老隐退的时候或许也不能继续风光,但他们都走得很稳,不会随随便便就被牵扯进诸位殿下里,他们更是这个家国兴盛的重要基石。
但今日毕竟是大日子,沈澜再有心,也只能是搭了几句话而已,并不能深交。再说,因着沈澜这一年的辉煌战绩,昔日的那些事情,如今也全都被翻了出来。
这些被沈澜看重的聪明人自然都听说过了他的事情,一时也都存了警惕,毕竟,当年的沈澜,头上还是挂了一个三殿下伴读的名头。
如今谁知道他还是不是三殿下身边的人,是不是为了将他们拉到三殿下这边?
三殿下虽然至今还没有子嗣,但在朝中素有贤名,声望不低,能力出众,朝上的势力虽然比不上前头两位皇子,可也不薄,对于他们这些不想牵扯进帝位之争的人来说,实在是危险人物。
沈澜对此心中也明白,他不说什么,面上更是一派坦荡,光风霁月。
传胪大典很快就开始了,沈澜躬身站在殿外,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拖长而尖利的唱名声,安静等候。
先是站在他前头的人走了出去,再接着就是他再前头的,最后便是这一科的状元。
沈澜虽是传胪,却实在没有资格进殿,只在听闻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顺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礼部官员示意下往身边迈出一步,走进那条长长的红缎里,跪倒,长声答谢:“臣沈澜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站在诸位大臣队里的沈明锦脸色平常,还点头迎上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姿态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