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徊靠在竹藤躺椅上闭着眼睛,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轻柔泼洒,风起了,树叶随风而动,阳光也牵连着飘忽摩挲。让人直觉岁月停滞,时光徘徊。
最初在这世间行走,也除过妖降过魔,历练到现在的法力修为。
妖魔鬼怪,面目狰狞。
他始终忘不了那个索心的妖怪。它触碰到自己,全身血液都像是要冻结一般的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和妖有所往来,更想不到自己还欠下了救命的恩情。
但是在这里,看到澜裳,看到盛衣甚至是之后见过的淮尘和霄刑,他只觉得暖。
妖的本质十恶不赦。
这样的告诫果真还是片面了么?
他想起那一日,自梦中悠悠转醒。眼帘微抬,视线渐渐明晰。满室的安然静默。铜玉香炉不时飘起轻烟一缕,满眼纱帐垂在床边,窗外的明光悉数遮挡,艰难的渗透,也成了如月光一般柔和顺从。清淡的花香弥漫,和缓了神经。
“公子醒了。可是需要些什么?”
轻快的声音响起。秀丽的少女,不知已在他床边站了几时。
她手捧干净的衣服站在一旁,笑靥活泼,杏眼眯起来,长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酒涡散发出年轻朝气。
“你……”
开口时,瞥见她眉间的淡色气息,断言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是妖?”
少女眨着眼睛,眸子里亮光一闪,笑着开口:
“主子说,你若因此要动了杀念,他就真是救错人了。”
“主子?”
疑惑间,红衣黑发,一张俊秀容颜一闪而过。而后便是那些顽劣的对话悉数想起。
他皱着眉头,无声的抿起嘴。
“嗯。是我们主子抱你回来的啊。”
“……”
“逢人都说,好一个清秀可爱的孩子呢~”
“……”
小丫头依旧满脸带笑,毫不畏惧的迎上男人极具杀伤性的目光。
那是他试炼中的劫难。神形俱损,偏偏这片地域之中妖法浓重,所以只能缩小形体,免得妖气侵体,染浊了他的元神。竟不想这一幕偏偏被那个混蛋撞见……
沐浴之后,接过一身干净的新衣。他坐在桌前看着小丫头麻利的摆上碗筷。
“你叫什么名字?”
“澜裳。”
澜裳说:
“公子别怪主子。要是不锁住你的元神,这洲上的精怪们可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惦记着公子了。”
午睡之后的百无聊赖,琴徊与澜裳对坐在棋盘前。
算是陪他打发这闲暇时光了。
“哼,放心,如果不犯我,我也必不会伤了他们。”
琴徊冷哼一声道。
“呵呵,公子想错啦~主子是怕他们伤了公子!”
澜裳说完,叹了口气。
真是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虽然沾了凡尘,但他身上的半点仙气,就连她也察觉的到。
若是将他的元神吸取,大概也能够就地成仙了吧……
“用不着他费心。”
澜裳闻言,翻了翻眼睛,一子下去,当机立断,结束了一场无烟杀戮。
“哎……亏了主子还让出了这桐云殿给公子,自己跑去和淮尘挤着住。哎~真是替他委屈……”
“……”
澜裳说,主子睡觉很挑地方,别的宅邸他压根儿不会去住。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真是破了例了。
澜裳说,主子是真的人好。
澜裳说,当年自己还没有脱去原型,被一个妖道士挫伤了元气,那片荒野走兽很多,到了夜里时常出没,她跌在树下,一动也动不了,坦然接受命运,却在这时主子出现,把她救下来。后来主子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妖精还想着安受天命,做什么梦呢?
澜裳说,主子从没要求过什么。是真心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澜裳说,她虽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跟在他身边,但是她知道,主子心里始终有个地方,盛着一段想忘也忘不掉的劫。
澜裳说,她的主子,一直都是一个人。至少心是。
琴徊坐在一旁静静的听,手中的琥珀杯盏被他的体温沾染的微微发热。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人的眉眼颦笑。想象他表情顽劣,说着那句:
妖精还想着安受天命,做什么梦呢?
嘴角一定邪邪的弯起,眼睛眯起来,酒涡轻轻浅浅。
内心泛起一阵温热,他抿着嘴垂下眼睛。
那个讨厌的家伙,真是个混蛋……
琴徊突然想起那天见到他时的样子。
印象很深,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也许那场对望早已深入到骨髓,篆刻进神魂。
天光大好,一如平常。静逸的院中忽而响起澜裳的欢笑和隐约的话语。
琴徊静静望了一眼,阳光泛白,强烈的向四周晕染,将门框一并淹没在午后耀眼的光芒里。他放下杯子走到门口,明亮如潮水一般退却。琴徊抬眼,便见到一抹修长的身影,白衣素净,黑发及腰。那人背对着他,至于身侧的手中,串珠不安分的“咯啦”、“咯啦”直响。逆光刺目,于是那人恍然一道剪影淹没在午后的艳阳里。
“你这小妖精,真是越发没大没小了,小心我收了你的内丹!”
声音轻曼,流进琴徊耳里,不禁心下起伏。
“嘻嘻,主子人好,才不会呢!”
眼见澜裳吐着舌头一溜烟跑了。在看看那人,垂首轻笑,侧脸的轮廓与这光景明暗清晰,分割强烈。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几分躁动。
“哼,区区异妖,竟然还敢妄称为人!”
回神时,话已出口。对自己的这份肆意,暗自心惊。
再抬眼,见那人背影一滞,缓缓转身。眉眼带笑,眼眸如星如月,嘴唇微勾,扬起一股顽劣之意。
琴徊安静的站在门口,那人亦不动,负手立在院中。
然后那人轻声开口。
“我这赤笙宫何时也沾染了仙家气息,竟也能一日十年了?”
恍然间有一种错觉。
相望,隔着微风,隔着暖阳,隔着两界,还有一树一地的梧桐落花。
鸟鸣叶动,还有太阳炙烤的火辣味道。他们彼此眸中映出对方的色彩。
只一眼,万籁寂然。
第六回
这蓬莱小洲四季常温。
琴徊记得那日无知闯入时,外界早已冰雪纷飞。寒风凛冽,他在林中快速穿行,内心掐算着时间。
再过不久,劫难临头,可不能在这种野兽出没的地方……
忽见明光一闪,好似仙踪。琴徊心头一跳,脚下转了个方向迅速靠过去。
尽头的山石洞映入眼帘。
虽然条件简陋,但是只是能躲避风雪。
他站在门口,默默释放感官搜寻其中是否有所异样。
气息平静,只有这山水的原始舒爽。
琴徊抿着嘴,试探着走进去。
光线渐渐淡去,山洞依旧崎岖深入。他睁大眼睛张望,似是要努力看透那黑暗尽头。
——再往里走就太危险了。
琴徊心想。
正当步子停下,准备沿路而返时,琴徊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掉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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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去或不去都躲不掉的劫。
——你的心,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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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模糊,鬼魅往返穿梭。
耳边隐约响起流水轻灵,鸟叫莺啼。
他缓缓睁眼,视线渐渐清晰,却不知所在何处。
一派繁盛,草木丛花。天气很暖,微风缠绵。
琴徊撑起胳膊,周身一阵酸疼。估计这一下摔得不轻。
不知自己昏了多久,他勉强坐起身,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着眼睛掐指一算,心道劫难将近。
手指抚上身边繁茂的花朵,一股精纯的气息缠上指尖,让琴徊微微皱起眉头。
妖术。
看来自己是闯进了妖怪的地界了。
他咬着嘴唇试图站起身,却无奈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和这周围的相抗衡一般,被压制的无法释放。
这下糟了。
如果在这里遭劫,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只怕会被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琴徊深深吸了几口气,定住心神。
他收了自己的形体,保存气力。准备找到出口。
之后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劫难当头,他找到一处草深无人的地方,盘坐下来,他闭着眼,聚精会神,内心虔诚。直到那一声惊雷,疼到魂魄翻滚,差点连元神都被强硬震出身体。
草丛微荡,他喘着气,眼角一抹红色晕染。他撑起身子跌跌撞撞的向着草荡深处。
有人在他身后伤了他的脚裸,步子缓缓靠近,花香淡抹飘进他狂跳的心……
琴徊倒在地上,抬眼便见到那张脸从那纷杂的草丛后面浮现出来。
心口和伤痛瞬间失了感觉。
——是因为伤得太重所以才会猛然窒息么?
眼尾细长拖延,嘴角似笑非笑。
不知为何,琴徊只觉内心躁动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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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放肆”,只换来那人嘴角上扬。
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这些,他当然没有告诉过他。
即使是很久之后,也依旧成为他内心一道明媚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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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说,你若因此要动了杀念,他就真是救错人了。
澜裳从容的站在一边,笑眼眯起来,对刚刚醒来的琴徊说。
琴徊看着她,心下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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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你自以为是,还是你善于看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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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徊默默思索。
于那日炙热午后,身心安定的状态下见到他。
微笑依旧是那样的微笑。
却只觉得怅然。
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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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裳说,主子算是这小洲上第一等的闲人。
说话间,语气透出一股依赖和憧憬。
他问澜裳,房间那么多,那人为什么去扰别人清净。
澜裳听了,只咯咯的笑。满眼的暧昧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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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每日都是怡人天气。
他坐在沁凉的石凳上,棋盘内纵横交错,一时间分不出个胜负。
“公子现在连让也不让着我了。”
澜裳嘟着嘴,举着棋子犹豫不定。
“总是让着你,便止步不前。何时才有长进?”
说话间,见澜裳将黑子点在盘上,琴徊微微挑眉,不急不缓的抬手,“啪”的一声,硝烟散了。
“哇!公子耍诈啊!”
“哼,谁让你按部就班。”
澜裳皱起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
“扑哧”一声轻笑突兀传来。紧接着,婉转的男声响起: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收住你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脸,看向门口。
“霄刑,你一回来就找不痛快呢?”
澜裳斜着眼瞪他。
“哎哎~大小姐饶命,小的岂敢!”
霄刑勾起嘴角,完全没有“小的”的样子。慢慢悠悠的晃过来。抬手一挥,棋盘消失,琥珀琉璃盏静静出现在石桌上。
“才酿好的桐花酒,特意带过来给你们尝尝。”
说完眼睛一转,邪笑着看向琴徊。
琴徊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很淡。
眼前的霄刑华衣锦缎,眼尾一根孔雀尾羽,莫名彰显了一种邪魅。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青衣淡雅,素净超然。
这真的是妖么?
琴徊腹诽。
“他叫淮尘,是主子的好朋友。”
澜裳道。
“琴徊公子,久仰了。”
那男人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淮尘的淡然,让琴徊稍稍紧绷的心境放松些许。
“还一口一个‘主子’呢?什么时候也来伺候伺候我罢。”
霄刑自顾自地坐下,斟了一杯酒举到唇边。
“你做梦!”
澜裳冷哼一声。
午后的阳光每一天都如此慵懒,几个人围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是盛衣的贵客,本该早早前来拜访的,但是盛衣他……”
淮尘说着,却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琴徊一愣,最终只是默默垂下眼帘。
这……他能说什么呢?
打扰了洲中清净?
这里可是妖界啊……
“听说不瑶姐姐去凡世了?”
“可不~散心去了。”
这边澜裳和霄刑正聊得火热。
“你又惹着她了?”
“得了吧!那位大小姐,我哪儿惹得起啊!还不是盛衣害的。”
“啊?”
“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呗。这么些年,怎么劝都不听!”
霄刑说到这里就一股子冲天的怨念。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呵呵,都到是不瑶姐姐痴心,没想到痴心于她的人,也不少呐~”
“噗……”
一口酒喷出来,澜裳坐在一旁挤眉弄眼“咯咯”直笑。
都道是不瑶痴情,万年不悔。
竟没人在意这顽劣男人的一世专一。
“你怎么看出来?”
霄刑用袖子胡乱一抹嘴等着澜裳问道。
“嘻嘻,这点功力都没有,怎么跟着主子?!”
“得,得!我惹不起你成了吧?”
“哈哈~”
静默的院中,一阵调侃欢笑。
琴徊默默地坐在一旁。杯中的清酒,花香单薄,但是却极尽纠缠,闻不够,忘不了。味道相似,恍然间,那人的脸跃入眼帘。惹得一阵心跳,乱了拍子。
琴徊皱着眉,不自觉的晃了晃脑袋,将那人的轮廓驱逐干净。
“琴徊,明儿晚上一起去参加荷莲清宴吧。”
淮尘看着他说。
“荷莲清宴?”
“嗯,是盛衣每年一度的宴请。他最近就是在为这个事儿忙呢。”
“我……”
“盛衣说,很希望你陪他一起。”
“……”
琴徊一愣,之前竭力挥去的面孔反而更加清晰。
他抿着嘴,微微偏过头:
“客随主便。”
******
“哦?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客么?”
那声线是魔。
琴徊只觉一阵呼吸急促。
“呦,你来偷懒了?”
霄刑举着杯子,笑看这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人。
“想其所想罢了。”
盛衣说。随手捏起琴徊的杯子喝了一口。唇齿贴在杯口上,琴徊恍然有一种被亲吻的错觉,置于身侧的手猛然攥紧了衣衫。
“有点淡了。”
澜裳站起身,拉着盛衣坐下。
“你们几个聊,我去取点冰来。”
说着一溜烟跑进去了。
“你们两个怎么会过来?”
“没啊,好奇过来看看你的客人不可以?”
“然后明天的宴会就扔给我一个人忙?”
“呃……我俩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霄刑说着拉着淮尘就走。行至门口,霄刑转身看向琴徊:
“琴徊,酒喝完了我再给你送一壶!我知道你一定喜欢!”
琴徊看着他,眉头微挑。
霄刑坏坏一笑道:
“因为盛衣也喜欢。”
说完大笑着跑了。
琴徊猛地转过头,只见盛衣不慌不忙的斟了一杯,缓缓举过唇边,挡住唇角的淡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