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荷莲清宴恰如其名。
琴徊跟着澜裳坐上小舟,湖面淡淡的隐现雾气一缕。一个小妖站在船头划着桨。
“我特别喜欢这里。”
澜裳站起身放眼望去。
湖水澈蓝,水面在斜阳里蒸腾出大片大片的橙光,莲花肆意盛开,船只在其中艰难前进,拨开茂盛的莲叶,隐约可见一抹抹赤红残影。连波微荡,锦鲤逡巡。
“我们到了。”
琴徊抬眼,雾气渐渐稀薄,巨大的轮廓逐步清晰。
好一座浮在水面的亭台楼阁。
“这莲池耗费了主子几十年的时间才建好。真的是煞费苦心了。霄刑说,施个法术直接了事得了,但是主子偏不。这里的每一个雕刻,都是主子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对这里情有独钟!”
澜裳道。
百年尚且漫长,更何况是千年呢。
只是因为无聊寂寞了吧……
琴徊心想。
和澜裳并肩行走,来往忙碌的小妖们分分让开路行礼。
“主子。”
澜裳偏过头淡淡的点了点。
“你怎么也是主子?”
琴徊挑眉问道:
“修为高呗。都是些新来的。再怎么着礼数也是要有的啊。”
“……”
说话间已经转过楼阁,眼前的亭台早已摆满了矮桌,有几个已经落座,不知说了什么,几个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喧闹打破了平静,让琴徊下意识却步不前。抬眼就对上盛衣含笑的眸子。见他斜靠在对面的柱子上,脸上依旧保留着之前的淡笑,斜着眼看过来,酒杯在手中来回转动。
“你们又在哪儿琢磨什么歪心思呢?”
澜裳看着那群人声音也大了很多。
“呦~稀客来了啊~”
其中一人站起身,一脸笑意张扬。不是霄刑还能有谁?
“我们能说什么啊?”
一旁的淮尘不住的笑道:
“还不是有人认床,几夜几夜的睡不着觉,就是不肯回自己屋。”
澜裳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
看着他们有意无意的暧昧目光,琴徊狠狠瞪了盛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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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随着月影星光温柔开启。
四周围坐,亭中女人白衣素裹,乐声惆怅。
菜肴清淡,酒香甘霖。琴徊置身其中却生出许多茫然。
——此时此景,我竟是在做什么?
——和一群妖精同桌宴饮……
——不。只是因为被锁了元神,所以无可奈何。
琴徊低头,看着面前精致的碟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筷子菜,状似明珠,晶莹剔透,中间一颗白色的芯蕊若隐若现。他收起心思迷茫抬头。
“我这儿厨子就地取材新做的。不尝尝?”
“哎哎~我也要我也要!咱们俩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给我夹过菜呢!”
霄刑挤眉弄眼,把盘子伸过来。
“吃吧你就!这还堵不上你的嘴!”
澜裳好笑的看着他,加过一颗塞进他嘴里。噎的霄刑直用手拍胸口顺气。一旁的见他这样,顿时笑倒在桌前。
——这些真的是妖么?
——到底是怎样的一群妖啊……
一口下去,外层软糯,连带着一股荷叶清香,里面有糖心莲子,只是这甜如何也盖不住莲心的苦涩。
“哎……”
只听一侧的淮尘叹了口气,琴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盛衣低着头,夹着丸子放入口中,眼帘垂下去。
很多年后,琴徊才知道,这东西是盛衣的贪念。念那某时某刻记忆微薄的一场梦。
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这次的宴请,琴徊依旧会咬牙切齿。
因为到最后,大家纷纷开始灌酒,清宴也未能免俗。
“来!为了你的到来,干!”
霄刑将小巧的杯盏扔到一边,差人换了个碗来。将琴徊的杯子一并抢走,紧接着海碗就塞了过来。
琴徊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喝完了第一碗,“撂翻琴徊计划”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为了公子早日成仙,干!”
“……”
“琴徊,就冲着你能降住盛衣的势头,喝了这碗!”
“……”
“去去去!这有什么的?来,为了公子第六十二次输给盛衣,干!”
“……”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你们都够了啊……我这酒十年出一坛就被你们这群混蛋浪费了。”
“哈哈~盛衣你是不是心疼了啊?!”
“就是就是!那你替他喝啊!”
“……”
最后的结果盛衣被灌翻了。
“回去。”
众妖散去。澜裳扶着盛衣踉踉跄跄的站起来。
实在看不过眼,琴徊上前搭了把手。
“回去。”
盛衣睫毛轻轻抖了抖,呢喃一声。
“是是是,淮尘已经回去差人放热水了。”
“不。回去。”
“诶?那是要回桐云殿么?”
“……”
没有得到回音。
澜裳叹了口气,嘟囔着:“不能喝还喝这么多”扶着他走回去。
“那我去别的房间睡吧。”
扶着他进屋,琴徊说。
澜裳点头:
“那委屈公子了。我去收拾房间。”
说着小心翼翼的将肩上的重量托付给他,一溜烟跑出去了。
扶着盛衣躺下,手指划过他的颈项。
——真不如杀了你算了……孽障!
琴徊抿着嘴,手指张开,虎口卡在他的脖子上。
熟睡中的人浅浅的皱起眉头。
一瞬间的犹豫,却不知从何而起。
罢了……
要杀,就等他站在面前,光明正大的结束吧……
默默撤回手起身。琴徊拂袖离开。
猛然间手被拉住。
“别走。”
第八回[M]
——来,来这边,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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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他再一次梦见那个男人。
一如当初的音色,语调温沉。
男人在前方并不遥远的地方轻声呼唤。从容平静。而他四处徘徊,却始终没有看见雾霭之后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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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正中,亮光渐渐扩大,晕开一片迷茫。
那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最初始的天地之间,无意抬眼,在一片炙热火海中找到了它。手指轻弹,一团黑色的小东西从烈火熔浆之中缓缓升空,起伏着飘荡过来。他摊开手掌,眼帘低垂,看着掌心中,柔软的羽毛微微抖动,震落下一层细碎的灰烬。
金色的利喙微微张开,那小东西依旧闭着眼,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微弱沙哑的啼叫,末了,利喙一抖,喷出一小簇赤色火焰。
男人看着它,轻轻一笑。手指贴着绒毛轻轻抚弄。
“真是个脆弱的小东西……”
他轻声说道。
举起手掌拖着它一同消失在雾霭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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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山河破碎重组,几度平静,几度烽火。
然而于这千年的落叶飞花,千年的山河动荡。换来的唯有一波又一波的生息消散。不曾改变的,永远都是这万里疆域。
从未改变的唯有朝夕。
啼莺破晓,天地在第一缕光亮中缓缓苏醒。
它在清晨的甘霖雨露中抖动着翅膀,梧桐花整片如云,开遍视野。淡紫轻白,柔软缠绵。梧桐一侧,小型的祭坛依旧沉睡在晨雾里,气息安稳。
它眨了眨眼睛,舒展一身的艳丽羽毛,长长的尾羽拖延下来,在晨曦中折射出明艳光芒。
“来,盛衣,到这里。”
树下沉稳的声音淳淳响起。
微微垂首,便见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树下,眯着眼睛,笑容灿烂。
******
它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对这个男人不在认生。自它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这个人就已经在它的面前。在它的印象里根深蒂固。
男人将它带到这一处梧桐茂盛的地方,享用朝露晨光。
它便在此安生栖息。等待自己的羽毛日渐丰满,渲染出一片美丽光泽。
那一天,他再次前来。站在树下,扬起的脸被阳光勾勒的明暗清晰。
男人对自己招手。它懒懒的抖动翅膀,从枝头一跃而下。
“很漂亮。”
他笑着赞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它的羽毛,眼睛弯起来,非常好看。
它不知为何,突然听懂了他的话。眼睛眨了眨。微扬起脖颈发出轻妙的叫声。
他说:
“我一直想给你起的名字。”
他垂着眼睛和它对望。
“盛衣。你喜欢么?”
它侧过头颅,光滑柔顺的羽毛贴在他的脸上蹭了蹭。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听懂的。”
他扬起笑容,轻拍它的背脊说道。
这小东西五行属火。在他发现它的时候,就已经震惊它身上所聚集的灵气了。
千年日月,千年折服。
它在这虚无的世界里瞬间释放出耀眼的火光。待微光熄灭,它自灰烬中慢慢苏醒。
男人好奇它的出现。
在这世间,他曾见证过多少蜕变,却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与眼前的壮烈相提并论。在毁灭中重生,带有一种决然的震撼。
他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吸引,他想看着它,想看的更多。
******
“你繁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他撑着手,跳上祭台坐下来。眼睛望着头顶透蓝的天空出神。
它闻言展开翅膀,平稳的绕过去,落在他身边。
男人的侧脸轮廓鲜明,眉目俊秀。一双眼睛投射出光点,亮若晨星。他的嘴唇很薄,此刻微微抿着,错觉一种微凉。
它靠近他,叫唤了一声。
男人侧过脸,嘴角勾起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问道。
“这几天族里的妖精们开始不安分了,他们想让我当统领……”
“即即……”(注释①)
“但是我不想呢……”
“即即……”
“你真的懂么?”
“即即……”
“真希望你也可以和我说话……”
“……”
他沉默。
半晌之后,男人突然转过脸,表情认真的看着它。
“盛衣,我可能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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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招了招手,示意它下来。
“盛衣,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
他摊开手,鲜红的果实映衬在他白皙的掌心中。
“我找了很久才得到的。”
他笑着将手伸到它面前,它弯下细长的脖颈靠在他手心里嗅了嗅,金喙一动,将那红色果实衔进嘴里。
“这果实可以帮你提炼内丹。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脱去原型了。”
它抬起头,砸吧砸吧嘴。
“盛衣。”
他俯下身子,表情专注。
“我想看你化身成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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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雌雄和鸣曰锵锵。
说明:很多人不知道这里题目中的[M]是毛。其实也是作为给自己的一种区分。
这篇文的主线我选择了两种不同的写作方法,插叙和主线并存。
回忆作为插叙的叙述形式,就成了[M]的部分。
M也是memory的简写,所以看到题目的时候也就知道哪些是现在,哪些是回忆了。
第九回
美景不过小洲朝夕。住在这里的妖精们都这么说。
琴徊自然有幸一见。黄昏时候,残阳如血,琴徊坐在窗前,橙光温柔晕染了他的眉眼。
鸟儿扑扇着翅膀,绕过梧桐树不敢栖息。满院子的金漆橙粉,透过树叶,和镂空窗棂镶嵌出光影斑斑。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琴徊顺着声响望过去,见那人缓步而来,嘴角微勾,表情很淡。琴徊心跳不禁快了几拍。
他是妖。
就凭那眉间一抹浓重的气息,足以让琴徊可以咬牙切齿。
他是妖。
却无法让人因此生恨,只看着小洲祥和,只看这随心所欲。
琴徊抿着嘴。
内心生出的莫名拉扯让他迷茫。
困惑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淡淡的花香若隐若现。
“坐在这里干嘛?难不成是在想我么?”
琴徊身子一跳,转身就看到盛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眼尾上扬,似笑非笑,薄凉的嘴唇划出一道弧线翘起。
“你真无聊。”
琴徊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啊啊~那好遗憾。看你这么专注,还以为是在想我。”
“自作多情。”
“人家的睡相都被你看到了,你还想死赖着不认账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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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天,盛衣在醉意朦胧中死拽着自己不放。澜裳进来,无视琴徊求救般的叫喊,捂着嘴笑着退出去,最后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关上。
一躺一站,一醉一醒。
执着相对,沉静蔓延。
他的脸半没在被褥里。睫毛不安分的震颤,平日里舒展开的眉头此刻静静收敛。轻轻一皱却已投入另一个人的心湖,激起静水微波。
只因这无声一瞥,视线竟再移不开。
琴徊脑海中纷繁景象一个接一个闪过。
那个淡然的他。
那个邪气的他。
那个懒散的他。
那个安静的他。
这些日子的相处,竟已然将那人的举手投足悉数锁在了心间吗?
琴徊心跳登时乱了节奏。
默默坐在床边。睡颜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琴徊有一种预感。恐怕这辈子,都要与这人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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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某日淮尘对琴徊说,这世上还没有人看见过盛衣熟睡时的样子。琴徊,你还是第一个。
琴徊看着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瞬间愣在当场。
盛衣是毒。
很多年后,琴徊不得不承认淮尘的这种说法。
这人就是一种毒。
你不以为意,却不自觉地寻找。
你满心抗拒,却身不由己的放任追随。
越难以自拔,越不顾一切,就陷得越深。
某天蓦然发现,稀松平常的往事早已经悄然收进心里。
剔不了,拔不去,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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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倒是安于留下了?”
盛衣把玩着手里的串珠,斜着眼睛看他。
“解了我的元神,我立刻离开。”
盛衣轻笑。
“打得过我了?”
“你不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琴徊哼了一声道。
“有本事你别让我锁啊。”
“你!”
“……”
“……”
小小的火星一闪,眨眼间变成了燎原大火。
知道跟眼前这个混蛋在没什么好说的,索性直接拔剑开打。
盛衣眼带笑意,衣袖一挥,闪身到了院内。琴徊抿着嘴追出来。两人一来一往,一攻一守。剑影流窜,划出瞬闪白光。傍晚却再不静默。飞鸟哗啦一声四处逃窜,期间兵器碰撞的轻响和婉转低沉的笑语间断扬起。盛衣莫名一阵温热流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