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感觉到他抵触,皱眉道:“怎么?”
荆鸿看着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殿下,臣是辅学,侍寝一事……实有违礼法规矩,恕臣不能遵从。”
夏渊怒了,语气蛮横起来:“父皇让你到我这儿来,你什么都该听我!不过是让你守着我睡觉,你居然敢推三阻四!”
荆鸿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所说“侍寝”压根不是他想那么回事,想来也对,这孩子尚未开窍,怎么懂得了那么多。
他哭笑不得:“臣不敢。臣刚刚是会错了意,还请殿下见谅。殿下若是不嫌弃臣笨手笨脚,臣甘愿侍……侍寝。”
“嗯,那以后每晚你记得过来侍寝。也不知怎,有你旁边我就能睡得好。”
夏渊小孩心性,听他答应了,什么火气也没了,只赖他身上继续嘟囔:“所以说啊,你这人有时候真笨得可以。哼哼,以后我当了皇帝,封你做了大官,你要是琢磨不透我心思可不行呐……”
“殿下!”荆鸿立时打断他话,神色严峻。
“嗯?怎么啦?”夏渊一脸茫然。
荆鸿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压低声音:“这话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夏渊沉了脸色,“我是太子。”
“……殿下,你是太子,但现下却不能把皇位挂嘴边。”荆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对他明言,“自你被立为太子那一刻起,朝阳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整日盯着你。你随便一句话,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对付你借口,而他们不能容忍,就是你野心。”
“什么野心,明明是我应得!”夏渊眼睛发红,他虽愚钝,有些事还是懂,“我知道,他们谁都不看好我。舅舅他们只当我是个扶不起废物,二弟三弟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机灵,都等着把我拉下马。说是太子,平日连这朝阳宫都出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会当上皇帝,只是不能急于一时。”身为太子,却为了明哲保身,要做个离皇位远人……
望着夏渊委屈模样,荆鸿心中凄然,离开他八爪鱼般搂抱,弯腰给他穿鞋:“殿下,别想这么多了,来,臣陪你抄书写字。”
因为太傅明令禁止他代笔,荆鸿只好想办法哄着夏渊习字。
可夏渊心思完全不功课上,一会儿嫌墨淡了要荆鸿磨墨,一会儿说手腕好疼要荆鸿给他揉揉,后干脆一摔笔杆,赌气道:“啊啊,我不写啦。这个叫人如此氵壬乱,居然还能给写进书里?”
正给他铺纸荆鸿一愣,没听明白:“殿下何出此言?”
夏渊拎起刚写满那张纸振振有辞:“你看啊,书上说,‘狗日,日日,又日’。这个叫人,被狗日,还要每天都被日,真是又凄惨又氵壬乱。”
“殿下所说‘日’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行那苟且之事意思呗。”夏渊是从下人口中听来,他不想让荆鸿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于是不懂也要装懂。
“……”荆鸿抽着嘴角,颇为无语。
原先他见夏渊对“侍寝”一事理解甚少,想来还是个不通人事孩子,可如今竟把大学章句曲解至此,显然是正经学问没做好,不知从哪儿学来了这些粗鄙言语。
荆鸿咳了一声,提笔把这段话重写了一遍——
汤之盘铭曰:苟日,日日,又日。康诰曰:作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边写边解释:“这是太傅今日教习句子,说是,商汤王澡盆上刻了一段话:假如今天把一身污垢洗干净了,以后便要天天把污垢洗干净,这样一天一天地下去,要坚持不懈。康诰说,要让百姓自身图。诗经上说,周虽然是旧国,但它受命于天,有民之德。总而言之,君子要每日反省自身,让自己修养和品行完善至极。”
夏渊听完怔怔,忽作恍然大悟状:“那本王以后天天都洗澡!”
荆鸿后一笔写劈了,墨痕歪七扭八地印纸上,哭笑不得道:“殿下……”
“哈哈哈。”夏渊指着他脸大笑,“荆鸿你表情好有趣,本王逗你玩呢哈哈哈。”
“……”
“本王听懂啦,这话就是说,要每天修习东西,还要让百姓也学到东西,这样才能做一个好君主,对吧?”
“殿下说得很对。”
“那是自然。”夏渊翘着尾巴道,“荆鸿,本王觉得你教得比太傅管用多了。”
“师父教得深刻透彻,荆鸿自认不及,只能勉强领略皮毛而已。”
“你就别谦虚啦。”夏渊给他铺好纸,亲手为他磨墨,“来来来,你字好看,你来帮本王抄书吧。”
荆鸿无奈:“殿下,先前作弊,已被太傅发现了,臣不能再替你写了,再写就要受罚了,你也知道,太傅戒尺敲人有多疼。”
夏渊略有不满:“那要不……要不你教我写,就像这样,呐,我拿笔,你站我后面,握住我手,然后,嗯,写吧。”
荆鸿叹气,只好握着他手,一字一字地助他运笔。夏渊对这种习字方法很是享受,反正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跟着荆鸿力道走笔就行了。
荆鸿手腕骨骼分明,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纤瘦,笔锋起承转折,亦是别有一番苍劲俊逸味道。他边写边给夏渊解释字句意思,夏渊爱听他声音,不知不觉听了些道理进去。
后背贴着身后人胸腔,感受到平缓有力心跳,鼻端又是这人清爽气息,写着写着,夏渊松了手劲,歪荆鸿怀里,竟又睡着了。
荆鸿走笔略略停顿,又继续写完了剩下几句话,搁下笔,将夏渊抱上床榻。
少年人体重也不轻,荆鸿却不怎么吃力,他给夏渊按了按脉,自语道:“喝了那水,确实经不住困,该让他晚间睡前喝,也好安神……下回再想想,怎么去了那腥味吧。”
翌日,太傅瞅着那份漂亮工整抄书功课,气得胡子直飘,戒尺甩得啪啪作响:“荆!鸿!说好不给太子殿下代笔呢!你当为师好糊弄吗!”
荆鸿垂首:“徒儿知错了。”
夏渊一抖袍襟,勇敢地站起来:“太傅息怒,荆辅学真没有给本王代笔,是本王觉得他字好看,特地让他手把手教。”
太傅当然不信:“既是如此,臣问上两句,想必殿下应当记得。”
夏渊逞强道:“太傅问、问就是了。”
“昨日学过,汤之盘铭曰……”
这个他记得!夏渊接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日日,又日。康诰曰,作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太傅一愕,没想到这朽木太子当真背了出来,他眼望荆鸿,后者轻轻颔首,眼中带着欣慰笑意。太傅咳了一声:“不错。那接下来,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后面是什么?”
这个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夏渊拼命回想,硬着头皮背:“什么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有斐君子,呃,君子……什么……不能忘……”
知道太傅要打了,他自觉把手伸了出来,闭着眼等挨打。
岂料太傅戒尺只轻轻敲了下他手心:“念殿下有心向学份上,这顿训诫就免了吧,往后还请殿下勤加学习,方可成大道。”
夏渊睁开眼,松了口气,转头朝荆鸿嘿嘿一笑。
荆鸿会意,暗地里塞给他两颗糖豆。
今日授课结束后,太傅拉着荆鸿说:“鸿儿果然有些本事,殿下今日灵台清明,颇有进步啊,真是辛苦你了。”
荆鸿看着夏渊兴高采烈地冲出学舍,衣摆带起一地落花:“不辛苦,师父,徒儿以为,只要太子殿下肯学,还是能学进去。”
“那就好,那为师就放心了。不过,宫里到底不比外面,这里头是非多,鸿儿你常伴太子身边,还是要多加小心呐。”
“嗯,徒儿知道。”
“荆鸿,你磨蹭什么呢?过来。”夏渊见他没有跟上来,转身招手催促。
“来了。”荆鸿别过太傅,向他走去。
杏花路上,锦衣少年驻足前方,等待他模样是纯然信赖与亲昵,被这样凝望,荆鸿眼中微微刺痛,有些自嘲地想到——同一条路,他身后是落花零碎,碾作成泥,而夏渊那里,却是枝吐蕊,蓬勃生机啊。
“想什么?”少年牵过他手握着,“想我吗?”
“对,想殿下。”荆鸿笑说。
第6章:永不忘
一只五彩斑斓鸟儿从天空倏然飞落,双翼苍翠鲜亮,额头一抹彤云,眼珠灵动,脖颈微昂,脚踏花枝,正欲引吭高歌……
“狗腿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鸟儿险些一头栽倒。
它不喜欢这个名字,没人发现吗?嗄?它明明是一只高贵冷艳鸟,怎么就成狗腿子了?嗄?天理何!
夏渊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指着它骂:“让本王好找!荆鸿说他把前几日太傅授课教给你了,我问他他不肯告诉我,还把我书给藏起来了,来,你给本王说说。”
“……”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狗腿子扭头顺了顺自己羽毛。
夏渊气得跳脚,自己琢磨了半天,想起来几句:“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狗腿子这下听懂了,这几句那个漂亮书生教了它一天一夜呢:“于戏!前王不忘!嗄嗄!于戏!前王不忘!”
夏渊眼睛一亮,跟着念道:“于戏,前王不忘。”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此以没世不忘也。此以没世不忘也。嗄嗄!”
“此以……没世不忘也。”夏渊来回念了几遍,意气风发,“哈哈,本王记得了!狗腿子,下来,跟本王去领赏!”
狗腿子不屑地扒扒爪子。
夏渊够不到它,索性爬上树去捉,结果那树枝承不住重,夏渊哎哟一声连人带鸟摔了下来,直把一旁宫女侍卫吓得魂不附体。
他顾不得一身尘土脏污,跑到荆鸿身前邀功:“荆鸿荆鸿,我记下来了,记下来了,说好答应我一个要求,你可不能反悔!”
荆鸿见他狼狈成这样,骇了一跳,本意只是想让他多经磨砺,可以将书记得牢些,谁承想闹出这样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摔到哪儿了?受伤了没?”
“没有没有,你先听我背书。”夏渊把狗腿子扔给他,朗朗道,“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唔……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怎样?我背对不?”夏渊沾沾自喜。
“对,都对,殿下又进步了。”荆鸿忙不迭地给他擦去脸上尘土,看到他手掌蹭掉一大块皮,忙唤侍女打来清水,小心给他清洗。
“嘶,嘶。”夏渊这时候才感觉到疼。
“殿下忍一忍,里头沙石必须清出来。”荆鸿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给他吹着气止痛,夏渊看见他如此担心自己,高兴得很,顿时哪里也不疼了。
“嗯,没事,不疼。”
荆鸿给他简单包扎了下:“怕会溃烂,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夏渊道,“荆鸿,本王想好要提什么要求了。”
还惦记着这茬呢,荆鸿无奈:“好,殿下请说。”
“本王要你……喂我吃饭!”
“喂饭?”
“是啊,你看我手都破了。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刚还说不疼,现却又叫唤起来,简直就是个小泼皮。
荆鸿给他磨得没办法:“好罢好罢。”
未几,太医来开了个止痛清脓药膏外敷,说并无大碍。到了晚饭时间,夏渊早早坐桌边,等着荆鸿喂他。
这一顿饭夏渊摆足了架子,赖荆鸿身旁,要不是他看自己个头赶上荆鸿,怕他吃不消,真恨不得坐到他腿上去。
他手指哪儿,荆鸿就给他夹哪儿菜,一口口喂进他嘴里,再给他擦去嘴边酱汁。夏渊从没觉得当太子有当得这么惬意时候。
等吃得差不多了,夏渊拍拍圆滚滚肚子,打了个饱嗝:“荆鸿你也多吃点啊,明明比我年长三岁,怎么没比我高壮多少?”
荆鸿笑道:“殿下是有福之人,长得好。”
夏渊道:“嗯嗯。饭也吃好了,荆鸿,我去洗个澡,一会儿给本王侍寝啊。”
对此荆鸿也习以为常了:“……好。殿下,让人伺候着,手不要沾水。”
“知道了。下次让你伺候本王洗澡,哈哈!”
夏渊乐声音远去,徒留荆鸿苦笑不已。
夜幕降临,守夜宫女检查过门窗灯烛,便扑着小扇聊天。
有个来宫女很是讶异:“辅学大人跟太子殿下同席用膳?还给太子殿下喂饭?这……不合规矩吧?”
一个叫红楠侍女拿扇子拍了拍蚊虫:“有什么合不合规矩,这朝阳宫平日里没人管,太子殿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翠香你刚来,还不知道,辅学大人简直把太子宠上天去了,今日喂饭还算小事了,每晚都侍寝呢。”
翠香惊呆了:“侍、侍寝?!”
红楠掩嘴笑道:“瞧你脸红,不是你想那样。太子殿下以前睡不安稳,老做噩梦,梦醒了常常大发脾气,后来就让辅学大人坐榻前陪他入睡,倒是好了许多,这阵子都没再半夜惊醒了。”
“哦哦,原来如此。”翠香点点头,遥遥看了太子寝殿一眼。
寝殿内,晕白月光洒榻前。
夏渊还没有入睡。
他侧头看看旁边荆鸿,寝殿内仅剩一盏油灯亮那里,照得这人侧脸十分柔和。他看书模样很专注,似乎没有察觉夏渊视线。
夏渊偷偷摸摸伸出手,刚想扯他柔顺披散头发逗逗他,荆鸿骤然出声:“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没睡?”
夏渊悻悻抽回手:“睡不着。”
荆鸿蓦地想起什么,起身端了杯水过来:“怪我忘了,殿下,把这碗糖水喝了吧。”
夏渊听话地咕咚咕咚喝了:“你这糖水好喝得紧,每晚都喝也不觉得腻。”
荆鸿道:“这是臣家乡糖水方子,有安神效用。”
“嗯,挺管用,我好像好久都没做过噩梦了。”夏渊拍拍自己身侧,一如既往地问,“荆鸿,到榻上来吧,你不困吗?”
荆鸿一如既往地摇头:“臣不敢。”
夏渊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几乎每晚都邀他同睡,荆鸿每晚都给他同样答复,可他就跟他杠上了,看谁耗得过谁,不就是一起睡觉吗,他想不通有什么好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