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话语蓦然间闯进他的脑海:坦然无惧。唐宁一动不动,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遭一切,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坦然无惧,只有坦然才能无惧。
他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他坦然。他有缺点,他不善交际,他自卑懦弱,他承认这些缺点并坦然接受。然后呢?然后他就为此一蹶不振,逃避现实吗?不,绝不是这样的。
夜,用寂静笼罩大地。没有清月的夜,黑暗是它的主宰。整个世界都在它的掌控之下,它无声地肆意着,压迫着睡梦中的人类。
然而,在这座小院内,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有个人类脱离了它的掌控。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夜的黑暗,忘记了日的光明。他沉入了自我,他,在拷问内心。
如此,天地之间,唯一人尔。
丹桂飘香,金秋放榜。
仓平唐宁,高中案首,文采风流,惊才绝艳,名震溢州。
“呵呵呵,你便是仓平唐宁吧?果然是翩翩风流少年郎啊,我看了你的文章,不论是策论还是诗文都是一气呵成,言之有物,文采一流,堪称完美,大才!”
面对学政大人的极力赞赏,唐宁仍然不骄不躁,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连称不敢。
学政大人姓水,白白胖胖的,却有种书生的味道,笑起来很和善,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金永福也白胖,却没有学政那种气质,实际上,他读了几年书连一点书卷气都无,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商人味道。知府大人也白胖,却连金永福都比不上,金永福至少还能给人干净诚实的印象,知府大人通身只有一个词:浑浊。
唐宁看到学政大人第一眼就直觉他肯定是世家出身,和程先生很像,不是外表像,是他们身上自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只有常年在书海中侵泡的人,举手投足间,才能有那种挥散不去的书香味。
“不知你可有表字?”学政大人冒了个话头。
唐宁会意,这是想给他起表字。单以一个秀才的身份而言,能得到学政亲自起表字,是件万分荣幸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文人一般不会轻易为人起表字,那可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代表着,从此这个人便是他最亲的弟子了,在官场上,他们利益与共。
水学政示好之意十分明显,然而唐宁却拒绝了,“学生年幼,尚无表字,家师虽是一介秀才,却是学生的启蒙恩师,学生只盼弱冠之时能得其亲赐表字。”
水学政听后虽有些失望,却没有不悦之意,“不是尊师高姓大名,所谓名师出高徒,能教出你这般人才,必然不是庸碌之辈。”
“家师姓程,名定儒,字敏之。虽只是一秀才……”
唐宁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文尔雅的学政抓住肩膀,“敏之,程敏之,原来是他,他,可好?”
唐宁看着学政白白的皮肤倏然飘起红晕,莫名道:“家师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哦,不知敏之家住哪里?他和你师娘应是儿女成群了吧?”明明说的是好事,语气中却带着不自觉的落寞。
“师娘早已过世,家师仅有一女,住在仓平县李家村,生活安宁。”唐宁有些僵硬,他感觉不太对劲。
“哦?怎会如此,你是敏之唯一的弟子么?是了,以他的脾气,一个足矣。”现在又有点哀怨。
后面的话题完全歪了,学政大人比开始又热情了十分,把唐宁盘问了个遍,最后唐宁不得已,坚持托辞回去,学政大人亲自送他到门口,又是夸赞又是送见面礼,最后方恋恋不舍地放人。
唐宁晕头转向地在街上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貌似他把自家先生卖了个彻底。他脊背一寒,若是水大人找过去,自家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他要不要先自首?他能和先生说是学政大人太可亲,太让人没有防备之心了么?
走到对面茶楼下,他方收起思绪,沉了沉心,下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小二把唐宁引进雅间时,金永福已经和同丰牙行的主人称兄道弟了。赵谦默默坐在一旁,他知道这种场合,他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唐宁一进门,就仿佛一缕阳光倏然间闯入这间幽暗的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的身上。
自从那晚之后,唐宁只觉自己神清气爽,大概是想通了,心态好,气质也不自觉地改变,变得更加通透清澈。反正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能说变得更加耀眼,更加吸引人了。
自从那晚之后,唐宁后来又参加了几场聚会,不过他很快发现,不论他怎么表现,别人都不会认可他,接受他。因为他比他们都出色,却没有相应的出身。那些人不会想自己差在哪里,他们只会想凭什么唐宁的出身不如他们,却能得第一,嫉妒便由此产生。若此时唐宁出身比他们好太多,他们只会羡慕,关键就在差不多上。
出身不可改变,既然如此,他便用事实说话,用自己的实力让他们仰望,只要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远,他们还会嫉妒排斥他吗?于是唐宁便闭门谢客,专心复习,终于在院试中一举成名。
姚谦书看到唐宁的时候,脑子里顿时叮叮当当响,哗啦啦,一大堆银子掉下来,这孩子要是卖到南馆去,他得赚多少啊。他摸摸胸口,别误会,他不是被唐宁射穿心脏,他只是手痒,想把胸口的小金算盘拿出来拨一拨。
“姚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刚刚被学政大人拖了些时间,晚了这么久,宁这厢赔礼了。”
姚谦书手一抖,想到刚刚透过窗户隐约看到的送唐宁到门口的学政大人,手慢慢地放下,“没事没事,学政大人如此青睐唐秀才是好事啊,哈哈,唐秀才不必如此客气,不知唐秀才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宁最近捡到一个孩子,名叫舒鸿宇,据说是你们牙行签的奴才,宁看他有几分机灵劲,便想买下他做个小书童,不知姚老板可否行个方便?”唐宁口气很有些漫不经心。
姚谦书还记得舒鸿宇,主要是能从他手底下逃掉的人太少,印象深刻,他本打算把那孩子卖到南馆去的,价钱都谈妥了。做他们这一行的,消息都很灵通,唐宁什么出身什么身家,他心里清楚,可是唐宁是秀才,不是说他得罪不起一个小秀才,而是因为唐宁不仅是秀才还是案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再说……他又扫了眼同是秀才的金永福和赵谦。
姚谦书沉吟良久,“既然唐秀才想要,姚某卖给你便是,只是这孩子底子好,本已经谈好下家,价钱很不错。唐秀才,姚某毕竟是做生意的,生意人讲究诚信,怎么也不能言而无信……”
唐宁听他一口一个价钱,心里极端厌恶,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个不难,价高者得,不知姚老板要多少?”
“十五两银,不二价。”
“成交。”
从茶肆出来,金永福忍不住埋怨:“唐弟,你就是太实诚了,十五两,我月银才二两。他摆明了在敲诈你,哎,应该再压压价钱的。”
“还是赶紧回去套马车吧,鸿宇都病了好几个月了,时好时坏的,这里大夫什么水平啊,怎么都看不好,还是赶紧带回去给吕大夫瞧瞧。”唐宁心焦,自从那天之后,舒鸿宇一直在低烧,身体越来越差,小脸都瘦得脱了形。
“我说他是在乱葬岗撞上什么东西了,最好找个和尚看看,你们又不听。”金永福更哀怨了。
“哼,子不语怪力乱神。”赵谦冷不丁冒出一句。
金永福:“亏你还是秀才,这句话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唐宁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四天后回到仓平县。
吕大夫看到舒鸿宇,很是心疼,连平日舍不得责怪的唐宁都数落了几句。把舒鸿宇交给吕大夫,唐宁很放心,这么久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吕大夫极其喜欢小孩,尤其是鸿宇这样又聪明又乖巧的。不过,相对的,吕大夫也极其不喜欢大人。
虽然天色不早,可他大半年没回家,既已到镇上,再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于是唐宁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张家村。
到熟悉的唐家大门外时,天色已黑,可唐家还灯火通明,吵吵嚷嚷的,似有不少人在吃饭。唐宁心下疑惑,唐家在张家村没多少地位,门庭冷落,村民一般只有在找唐木匠做活时才上门。就算他考中秀才的消息传到村里,村民白天来道贺一番就行了,何必要请客吃饭,再说他这个正主还没到呢。
正想着,张德柱从门里跨出来,一看唐宁,“哟,唐秀才回来啦,恭喜恭喜,双喜临门啊!”
双喜,哪来的双喜?
第三十七章:喜事
“德柱叔,还有什么喜事?”唐宁问。
“是你大哥,今儿个定亲啦,刚刚把聘礼送过去呢。”
“定亲?定的哪家的姑娘?”
“是你娘的侄女,说来算是表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唐宁怔住,农村男子娶亲较晚,一般都是十八岁娶亲,大哥今年正是十八岁。可就这么娶亲了么,不说那姑娘没见过,就是唐大嫂的侄女这一层就够让人堵心的了。
若性子柔和,头脑清醒的姑娘倒还好,若是性子像王熙凤那样的,能力是有了,可拎不清,不管丈夫死活,只扒着姑妈过日子,这样的姑娘不是坑了大哥一辈子?
可是,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个做弟弟的,根本没有插嘴的份,这个侄女是不娶也得娶了。
继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也是要父母做主的。他一直以为他娶程姐姐是顺理成章的,只要过了先生这一关,其他都不是问题。所以,他敢在先生面前许下诺言,那时,他从没想过父母的问题。况且,那时他只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什么功名都没有,娶秀才的女儿,就算这个女儿身体不好,也是高攀,父母没有反对的理由。而现在却不同了,他是秀才,和先生一样的身份,到他十八岁时,说不定都考上了举人,那时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娶没有兄弟扶持的又病弱的秀才闺女呢,父母肯定不会同意。
唐宁冲张德柱勉强笑笑,闷头进门,本打算先找大哥聊聊,哪想被一屋子人缠住,一直笑到脸抽筋,才把客人打发出去。
等众人走光,屋里就剩下家里人时,唐木匠满面春风的脸渐渐尴尬下来,面对眼前这个越来越出色的儿子,他不是不自豪,可也更不知所措,本来就和唐宁不亲近,大半年没见,他又考上秀才,唐木匠感觉儿子离他越来越远,早就到了需要仰望的程度。
唐宁也发觉家里气氛不对,有些古怪,唐木匠不是平时那个唐木匠,他此刻看他的表情,让他想起当初他带着自己去给先生拜师的情形。唐大嫂也不是平时那个唐大嫂,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她柔和的眉眼却显示出她此时心情不错。
还好其他三人对他都一如既往,大哥还是那么温柔地看他,二哥仍然宠溺的拍他。就是妞妞,都自始至终得厌恶他,从不因他的身份而改变,这样的性子说好了是单纯,说不好就是单蠢没脑子。
他们住的西屋早已面目全非,墙新刷了一遍,屋顶补齐了,地面都特地磨平不少,多了好些女人用的小东西,整个屋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唐宁坐在炕上,炕还是那个炕,他却觉得自己坐的再不是从前的炕了。不久,就会有一个女人进来,这里的主人是她,这个炕也是她的,碍于叔嫂关系,他甚至连这个屋子都进不来了。
唐宁用目光一寸一寸地触摸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已经洗干净的小破碗,他穿越第一天用它喝水;放树叶的白布,球球曾经在上面擦过爪子;墙上的小洞,大哥装弓弩时戳进去的;还有他趴着写了无数字的书桌,曾经他和二哥围着它偷吃猪油。
门悄悄地开了,唐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唐宁收起思绪,冲唐木笑道:“恭喜大哥,时间过得真快,大哥就要结婚了啊,大哥可不要有了嫂子就忘了我和二哥啊。”
唐木不好意思了,“那啥,狗子不知和小银跑哪去了,刚刚还在的呢,从你走后,这两个好的跟亲兄弟一样,整天在山里晃荡,不知道在干些啥。”
唐宁眉眼弯弯,“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他有数,大哥不用管他。大哥,你看过大嫂没有,怎么样?”
唐木摸摸脑袋,也坐到炕上,“看到了,早几年我去赵家村做活的时候就见过几次,她挺好,挺会过日子的,人也不错。”
唐宁稍稍放下心,大哥是个稳当人,他说不错,那大嫂应该就是不错的了。而且,听大哥的意思,他挺乐意这门婚事,这样就好,只要不是强迫的,愿意一起努力,后面的日子总会越过越顺心。
“三儿不用担心,你如今已是秀才了,大哥跟着沾光,村里人对咱家可好了不少,只要你妥妥的,咱家就能有好日子过。”自从唐宁抗议过小名后,唐木就一直叫他三儿了。
正说着,唐云带着小银进来了。小银不愧是狼狗,才大半年,就从一个软球球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它居然还认得唐宁,扑上来就舔,后面唐云跟着起哄,“哎呀,你这个吃力扒外的小东西,我喂了你大半年,都没见你这么亲热过。”
唐宁搂着小银,侧出脑袋,乐呵呵的对唐云道:“二哥,我想死你了。”
唐云心立刻软成一团,扑上去连着小银一起抱了抱,几人笑闹在一起,屋里满是温馨。
第二天,唐宁便恢复了平日作息,早早起床,山顶画完画,到程先生家吃早饭,顺便接受程先生半年来第一次训话。
“你这次考试成绩还不错,县试和府试尚可,院试那几篇文章可不是你平日能达到的高度,风头出得太过,明年的乡试就不用参加了。以你平时的文章来看,乡试成绩不会太好。虽然入仕以后的前途要靠自己打拼,可没有一个好基础也不成。你看闵知县,人情通达能干实事,是最好的做官的料子,可朝廷最重科举成绩,他年年考评优异,却不能升官,只因他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且名次还不高。反之,若你能连中三元,只要你不犯大错,仕途就是一片坦荡。照规定,秀才要入县学两年,通过岁考方有资格参加乡试,我已经和闵知县说好,以后你不必入县学,只要年末参加岁考便可。以你的情况,完全不必去县学浪费光阴,那些同年不交也罢,都是些没出息的败类,知己一人便足矣,我看赵谦就不错。”
唐宁低头作恭谨状,其实他听到“知己一人便足矣”时,立刻想起了学政大人的话,莫名有些心虚,但愿先生永远不知道他把他卖了。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先生,我今年院试的座师是水明轩水大人,他想给我起表字,我拒绝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先生恍惚了刹那。
“哦,你为何拒绝?”
不知怎得,看先生平静的样子,唐宁有些失望,“我想请先生给我起。”
先生沉默片刻,道:“也好,你虽然年幼,可毕竟有了功名,以后出门交友,没有表字,十分不便,我便给你起个罢。”
先生语气听着很随意,可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
虽然在西厢,可冉冉升起的阳光顽强地推开了朝南的窗户,细小的尘粒在橘黄的阳光中嬉闹玩笑,连桌上打开的《诗经》都被染上一层朝气。
先生拿起桌上的《诗经》,摩挲良久,最终放下。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先生眉头却更加紧锁。唐宁站得腿脚酸痛,可他却毫无怨言。表字,“以表其德”,具有长辈对其期许赞扬的意义,他很好奇,先生到底对他有什么期许,能让他思考这么久。
最终,先生仰头长叹一声:“宁,安也。从此你就叫子安罢。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