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先生,一生都没说过一个求字,却为了他的学生,向着他从来都看不起的苍天,求下了一个最质朴不过的“安”字。
从此,“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这句话烙在了唐宁心底最深处。每当他身处绝境,困顿不堪时,这句话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阳光,因为,它是他最亲的人放下尊严,最卑微的祈求。
唐宁哽咽难言,惟有深深一拜。
“对了,你跟水明轩提到过我没有?”
唐宁一震,什么感动啊纠结啊顿时无影无踪,他硬着头皮道:“水大人问起过您,我说了您一些近况。”
程秀才转过脸,看向唐宁,似笑非笑道:“哦,说了我什么近况?”见唐宁不答,又道:“是不是什么都说了?”
唐宁低头,“是”。
先生看着唐宁掩耳盗铃般的举动,嘴角弧度扩大:“听说你大哥要娶亲,估计你最近会比较忙,等忙完以后,你就每天带一样古董或是字画过来,我教你学习怎么鉴别古董字画,记住,赝品可以有,但不要太多。”
唐宁嘴角抽搐,心里哀嚎:“我家是木匠啊木匠,哪里去找古董字画,还要真品,自从我来到这世界,连超过二十年的洗脸盆都没见过啊。”
“对了,你也该学人物画了,功课虽然重要,可也不能只学这一样,要不就成书呆子了,不急,我们有四年的时间,慢慢来。”
唐宁茫然抬头,他刚刚尽盘算怎么割肉卖血买字画去了,没怎么注意先生的话,不过他也不敢再追问,面对先生投来的疑惑眼神,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开口:“先生,你认识水大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先生和水明轩明显是旧识,可他早就给过自己一句忠告,那就是,一切先生的旧事都是问不得的,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先生却再次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永远瞒着你,还是早些说开好。”
说着他便示意唐宁坐下。
唐宁先给先生到了杯茶,放到书案上,才退回去,找个椅子坐下,凝神倾听。
先生拿着茶杯,却不喝,只细细摩挲杯沿:“自古江南文风浓厚,官宦人家也多,可真正能称得上书香世家的,也只有四家,林、程、徐、水。他们世代传承,最少的水家也有百来年的历史了,大昭开国还不到百年呢。几十年前,我便是程家唯一的嫡长子,水明轩是水家嫡长子。这四家世代联姻,或多或少都有些许亲戚关系,我和水明轩自小一起读书长大,关系甚好。本来,我也会和他一样,读书、做官、升官、继承家业、培养新的继承人,安稳过完一生。”
说到这,先生顿了下,饮了一口茶,声音里带了些沉重寂寥,“只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是徐家嫡长女,门当户对,无可挑剔。我那时正是少年恣意的年纪,对娶亲没什么想法,甚至还会因为就要受人拘束而略有不满。直到有次赴一个赏花宴,许多世家子弟和千金小姐都参加了。中途,我却被人引进一个偏僻的桃花林,在那里遇到了徐家嫡长女。”
先生眼神恍惚,似乎回到了当年那段繁花似锦的时光。
“你不必避嫌,是我故意派人引你来的,我找你,只想告诉你,我自小就有心疾,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五,而且也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父亲想隐瞒我的病情,可我却觉得这样于你不公,如今话已说开,你若想退婚,我绝无二话。若是你家长辈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们我的病情好了,我决不怨你。”
程先生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那时个子不高,人又瘦,还努力仰头瞪我,好似我说什么她都能撑住,倔强得要命。你别看玉儿平日好脾气的样子,其实和她娘一样,都倔的很。可当时,我却笑了,她说开枝散叶说得倒是流利,像是不在意一样,其实当时她的脸比她头顶的桃花还要红。”
说完程先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有些尴尬,喝口茶,定定神,继续道:“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大昭规模最大、影响最严重的一起科举舞弊案被人揭发,而她的父亲正是那次科举的主考官,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被判斩立决,徐家成年男丁无一幸免,满门抄斩。只有女眷和一个幼子被充作官奴。”
唐宁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问:“然后呢?”
“我听到消息后,不顾父亲劝阻,悄悄买下了她的卖身契,我承诺过会娶她就一定会娶。可惜,家族绝不会让嫡长子娶一个官奴,父亲说会让她做妾,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一个妻子便已足够。于是,我便抛下一切,带着她来到这里隐居起来。”
程先生定定看向唐宁,“你是否觉得我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家族,抛下亲人朋友,很不孝?”
唐宁没有摇头,回视程先生。
程先生笑着点头:“这是你第一次反驳我,你终于知道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很欣慰。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我选了一样,必然要对不起另一样。而那时,她更需要我。况且,程家这样的世家,不需要锋锐的继承人,他需要的是低调安稳,以我的性子,若是做了族长,带给家族的必然是比徐家更大的灾难。而我的庶弟性格隐忍坚定,比我更适合做一族之长,我若不离开,他便永远也出不了头。只是苦了父亲,自小把我养大,我母亲早逝,他却害怕继母欺压于我,坚持没有续娶,最终,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说完,程先生又沉默了,唐宁也陷入沉思,许久,先生突然看向唐宁,“子安,你应该知道,不管父亲是谁,官奴的子孙永远都是官奴,现在你知道了玉儿她是官奴,你还会娶她吗?你若娶了她,你的子孙便永远都是官奴,你可能接受?而且,玉儿有心疾,若她坚持要孩子,她的孩子很可能也会有心疾,你可能接受?”
第三十八章:新妇
清晨,初雪刚停,一声嘹亮的唢呐划破宁静的小村庄,唐家的迎亲队伍开始出发。
此时,唐家的大门上、窗户上、箱子柜子上、大红被窝上、甚至是鸡窝上全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厨房的灶台上冒着热喷喷的雾气,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堆做好的熟食;屋檐下围坐这一群帮忙择菜、剥壳、做些零碎活计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或高声道喜,或低声说些闲话,或笑闹成一团,衬得唐家一片欢闹景象。
唐木满面春风,一身红袍,胸前一朵大红花,跨上租来的马,后面跟着红彤彤的小花轿,在众人簇拥下,傻里傻气地向着赵家垛方向行去。
唐宁也在迎亲队伍中,他现在是秀才身份,男方派个秀才来迎亲,对女家来说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张家村距离赵家垛不近,走过去要两个时辰,迎亲的话,走得就更慢了,唐木一行到达赵家时已是晌午。接着便是新娘的兄弟守门,刁难新郎。唐云在家帮着唐木匠招呼宾客,唐木又嘴笨老实,被赵家众人调侃得面红耳赤,关键时刻,唐宁当仁不让,头前出面维护自家大哥。
一堆黑脸庄稼汉中突然冒出一个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的书生,赵家垛看热闹的人很是稀奇,消息不灵通的人纷纷打听这个少年郎是谁,听说这少年还是个秀才后,都啧啧感叹,羡慕不已。
终于,唐木闯到了赵家大姑娘的屋门前,门口又围着一群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大概是赵家大姑娘平日相好的闺蜜。唐宁的出现,再一次盖住了唐木的风头,姑娘们看到他,眼睛都发亮,大胆些的姑娘视线几乎粘在他身上,矜持些的也遮遮掩掩地暗送秋波。
唐宁已经渐渐习惯异性地目光,落落大方地任她们看,可心中却越来越焦虑,看来他必须尽快定下自己的婚事了。
等唐木过五关闯六将,好不容易把新娘子迎到唐家时,天上已是红霞满天。
唐宁回到用柴房改建的新屋子,喝了口凉水压下心头的燥热,整整衣衫,振作精神,继续出门招待客人,给大哥挡酒。虽然他年纪小,可他是张家村唯一的秀才,除了张德怀,就属他身份最高,就是老村长看到他也得客气几分。毕竟,村里有个秀才说出去都比没有秀才的村子更有面子,遇到一些纠纷,别人也会让几分,这些都是唐宁带来的无形的资本。也正因为这种身份上的天差地别,古代读书人才会拼命考功名。
而唐宁也打算趁这个机会,表现出能顶门户的能力,如此他才能让人信服,说话也更有分量。这样,他才能在自己的婚事上争得一定的发言权。
总的来说,唐宁酒席上的表现不错,该挡酒的时候挡酒,该劝酒的时候劝酒,还时不时注意拉上不善言辞的人,处理些突发事故,里里外外转个不停,搞得比唐木这个正主还忙。
好在付出总有回报,他在堂上众人心里终于不再是一个符号,而且有了一个稳重持正的形象。众人也不再把他当小孩子看,而是一个正经的秀才。
终于,唐宁喝得撑不住,找个托辞跑院子里吹凉风。男人都在正屋喝得正欢,女人们有的在厨房吃饭聊八卦,有的挤在西屋看新娘子,院子里只余唐宁和天上挂着的一轮皎月。
忽然,西屋的窗户打开,估计是人太多,屋里太闷了。唐宁透过窗户里女人的背影,隐约能看到坐在炕上的一抹红色,他犹豫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提点提点大嫂,把厉害关系和她说说,姑妈再亲还能亲过丈夫吗?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却看到窗户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秀眉微挑,是妞妞。妞妞出现在新房中不奇怪,可唐宁却捕捉到她的手,时不时的从别人身上摸些东西,然后背着众人塞到背后一个暗袋里,居然连她亲表姐放书桌上的嫁妆都偷,好像是副金耳环。
唐宁眉头蹙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金副耳环是放在唐木做的妆盒里的,那个妆盒上是有锁的,妞妞居然有本事撬开,还能不被发现。唐宁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他都忽视了妞妞,本以为她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人,却没想到上天是公平的,没给她一个聪明的脑子,却给了她一双灵巧的手。
唐家居然出了个小偷,唐宁感觉有些不妙,虽然他和妞妞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外人眼里,妞妞就是唐家的姑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妞妞就爱上了偷东西,好似有瘾似的,唐家又不缺她的那口饭,她也不缺钱,唐大嫂卖掉的簪子钱,足够给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她却一直戒不掉,从别人家里过,不摸点东西手就痒,偏偏她还真有做小偷的天赋,一直没被人抓过。可一时抓不到不代表一辈子抓不到,只要她还在偷,就肯定有被抓住的一天,到时唐家的面子可就丢大发了,更重要的是,到时妞妞肯定很难嫁得好,唐宁可不想留妞妞在家一辈子。
唐宁本就心烦程姐姐的事,这下更是心烦意乱。刚知道程姐姐是官奴的时候,说不震惊是假的,可他从没想过不娶程姐姐,哪怕她是官奴,他也娶。然而困难是不会因为他的决心而消失的,他想过无数的个办法,都没法实行。
赎身是不行的,大昭规定官奴以及官奴的子孙永世不得赎身;翻案也是不行的,徐家的案子不是冤案,证据确凿,若是翻了案,对那些受害的学子也不公平,何况案子名声太大,就算是首辅也翻不了案。当然,如果他像程先生那样,偏安一隅,不出仕,做个乡野先生,过个两三代,身份自然就渐渐模糊了。可是,他能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
唐宁晃晃头,这些都不急,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程姐姐娶进门。想到这,唐宁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他舒展眉头,嘴角不自觉牵起。
新婚第二天一早,唐木便带着新媳妇去了祖坟磕头,接着便是在正堂认亲。
新大嫂闺名叫赵慧娘,是个圆盘脸,长相普通,比唐婶子(有了新的唐大嫂,原来的唐大嫂便直接升为唐婶子)差远了,和唐木倒有几分夫妻相。
今日赵慧娘看着有些不高兴,给唐宁见面礼时笑得都很勉强。唐宁知道她应该是发现金耳环不见了,她所有嫁妆中也就这副金耳环最值钱,估计她是打算今天认亲时戴的。这里有个习俗,新娘子嫁人当天是不能戴太贵重的首饰的,怕压住福气,其实就是怕路途遥远,万一路上不小心丢了,哭都没处哭去。
唐宁不动声色接过荷包,笑着道了谢,可能因为他是秀才,赵慧娘对他有些诚惶诚恐,唐宁反倒觉得这样挺好,有顾忌总好过没顾忌。他摸了摸手里这个荷包,暗自撇嘴,比程姐姐做的差远了,绣工先不谈,只看布料,粗糙而且很薄,他都能摸到里面只放了一个铜板,赵家有那么穷?
此时唐宁却没心思琢磨这些,他一会还要打起精神好好演场大戏。
认亲完毕,一家人围着桌子开始吃饭。这顿早饭吃得唐宁很不舒服,所有人都做着,只赵慧娘里里外外忙活,端饭递筷子,也不上桌,只在旁边伺候着唐木匠和唐婶子。唐宁知道这是规矩,算是婆家给新媳妇的一个下马威,可他还是心里膈应,暗自决心,另盖个院子,成亲以后和唐木匠分开过,决不让程姐姐受苦。
吃完饭,赵慧娘收拾碗筷,妞妞起身往外走,唐宁冷不丁来了句:“妞妞,你的耳环掉了。”
妞妞反射性地掏身上的暗袋,摸到耳环,居然还没反应过来,正想说没有掉,就被唐宁抓住手腕,猛地拽出,用力掰开,那副金耳环便这么明晃晃地躺在她的手心。
赵慧娘端碗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耳环,随即目光上挪,射向妞妞羞红的脸。唐木匠唐婶子唐木唐云全都怔住,大嫂有多少嫁妆,他们都清楚,那耳环最贵,怎么会不认得,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唐宁心中一笑,他就知道妞妞没有把东西藏起来。也许是因为她从别人屋里偷得太多,也许是因为她对唐家没有安全感,妞妞从不把偷的东西藏自己屋子,而昨天闹到很晚,她绝没有时间跑外面去。
唐宁也不避嫌,伸手又从妞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小东西,哗啦啦往桌上一撒,颇有气势。
众人一扫,都是邻里乡亲常用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却还是觉得很丢脸,他们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些还回去。
唐宁拿起耳环,郑重递给赵慧娘,“大嫂,真是对不住,妞妞她不是故意的,她从小就有这毛病,怎么改都改不了。”
此时,唐婶子也反应过来,疾步上前,当头便给了妞妞两耳光,牙咬的死紧:“你这孽畜,怎么总是改不了这臭毛病,整天就知道偷偷偷,手上长疮了?不偷能痒死你?当初就因为你偷钱,才害得我难产。现在居然偷到自家人身上了,还不快给你大嫂磕头赔不是?”
唐婶子脸色通红,额头直冒青筋,她处心积虑把侄女嫁过来,就是想着能有个自家人帮衬着,她的日子也好过些,至少侄女嫁过来能名正言顺拿钱管家,以后她老了,也能有人伺候。哪想第一天就被这个蠢货把人得罪了个彻底,偷新媳妇嫁妆,还是亲表妹,亲小姑偷的,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脸都给丢尽了。若是侄女和她不亲了,甚至有了仇,她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她现在就指着大儿子大儿媳养老呢。
其实唐婶子更恨戳穿一切的唐宁,唐宁这做法真是丝毫不给面子,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端地狠绝,他才十一岁啊,不仅有了秀才身份,还有如此心机,唐婶子想想都心寒,对唐宁是又恨又怕。
她不能对唐宁怎样,只能把满腔愤怒发泄到妞妞身上,其实她刚刚那些话也有替妞妞和自己开脱之意:侄女,你看妞妞从小就偷,不是故意针对你,我都吃过亏呢,而且吃的亏还比你的更大。再说咱也是自家人,妞妞偷东西,你这个做亲表姐亲嫂子的名声也会受损的。
赵慧娘看着是个明白人,她很清楚其中的道理,所以她只是接过耳环,低头默默忍下这口气。
赵家姑侄精明通透,可妞妞却是个糊涂人,她完全不能领会唐婶子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唐婶子又拿旧事戳她心窝,还打她,妞妞骨子里的横劲蓦地爆发出来,她索性坐地嚎啕:“你凭什么打我,我偷钱还不是被逼的,这个家又不是我的,这几个姓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肯定就等着我长大,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男人,拿些破烂东西当嫁妆把我嫁了,顺便还能赚笔聘礼银子!我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你自从有了弟弟以后,管过我一天吗,我偷了这么多年,怎么今天被人抓住了,你掉了面子才来教训我,早先死哪去了?哎哟喂,我怎么这么命苦,亲爹早死,后爹不理,哥哥刻薄,亲娘不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