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既然这一说再说,我们也不好推脱,吾众定不负意。”
“那好,江湖人士说起话来实在豪爽,还请跟我来。”
正在查阅资料的浩宇忽然连打了几个冷颤,捧起手哈了几口热气,突然说了句话“十年已至,空蝉之意,圣火高照,日月同辉。”
9、道是无情还有情
“哧——”和着一道鲜艳浓稠的血,一把把刀挥过去,砍过去,带下无数残肢断骨,红红白白交织在一起,汇成深深浅浅的河,从恕己脚下流过去,沾了一靴子的腥味,“咕噜噜……”一颗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的长发人头滚了过来,恕己一愣,小心翼翼从柜子里伸出手,颤巍巍别了过来,这么熟悉的五官,长眉细目,樱唇墨珠,他像是触了电一般,唰的收回了白皙的手,一掌的血腥,他顾不上抹掉,慌忙捂住自己的口,硬是把“母后”二字咽了下去,大颗大颗的泪珠滴了下来,他躲在狭窄的缝隙里,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头,四目相对,后者薄唇微张,掩去了一院的刀光剑影。恕己埋下头,死死闭着眼睛,用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蘸着鲜血书写着“圣火高照,日月同辉。”不住地小声喃喃:“浩宇,浩宇,你在哪……”
******
“浩宇!”
等恕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习惯性抱住身边放着的长枕,唤着浩宇,却陡然发现奇异的触感,顺着手往上看,白丝铺的底,银丝缀的云,墨玉的眼中映的是大片的绿竹,恕己瞬间静了下来,松了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也是一袭白衣,整个人都僵了,一手撑起袖子,撇过头问:“奉!壹!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不看看自己原先那一套,胸口大半都被浸红了,你还好意思穿出去丢人?你不嫌弃我还嫌弃呢。”奉壹就像没听出恕己的言外之意,抚平了袖子答道,“再说你一开口就是浩宇浩宇,真是寒了我这个救命人的心啊!”
“你什么时候长那种东西了?”
“……比起这个”奉壹突然看向他的腰间,“我给你的玉佩呢?”
“被解了。”
“!!说得还真轻巧,你知不知道,那可是整个大燕独一份的!”
“……你确定,找不到第二个?”
“当然!”
“那好——嘶!”恕己胸口的伤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他只能深深吸口气,但还是掩不去,忙翻个身,又是一股刺痛,“我可还是有伤的人,说这么多,困了,借你竹床一用。”说罢,就不再搭理奉壹,不断回想着先前的种种细节,暗自忖度,一时想的太入神,竟没注意到身侧的人一直没有离开,坐在床边,抚着自己的小臂,一双眼目中波涛汹涌,忽暗忽明。
******
坐在马车里的恕己一边拆下绷带,一边招呼着浩宇敷药。算着时间也不早了,总不能在宫外太久,平白惹人生疑,况且,在奉壹那里用的药实在不让人放心,只能寻了个托词,赶紧脚底抹油,回想着临走时奉壹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恕己还是不由得心生疑惑,一点点推算着最近的所作所为。
“嗯……浩宇,恕钺那最近多派些人吧。”沉吟半晌,恕己侧首对着正在小心上药的浩宇说道。
“主子,你怀疑……是他?!”浩宇一愣,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小心手上力道就重了几分。
“嘶!你要疼死你主子啊!是不是他我还不清楚,先防范些总是好的,而且这样,倒也不用让我费心了,那一派的,能少一个是一个。”恕己虽是男儿身,但还是抵不过切切实实挨在身上的疼。
“是,我立刻去办。”浩宇拱拱手,答道。
正当整个马车都陷入一片沉寂中,恕己看着浩宇戴着白玉镯的手发呆,突然用四平八稳的调子说道:“圣火高照,日月同辉。”
“嗯?”见浩宇并没有奇怪,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一下,恕己暗暗舒了口气
“没什么,对了,浩宇,我已二二有余,你还要比我大上些,已经二五了吧。我们都是弱冠之年了,真是快啊,当真白驹过隙。”
“是。”
回想当年,母后曾对他说:“待浩宇年至二五弱冠,你便问他‘浩宇,他年我若登王称帝,可否许你官拜侯王将相?’他若回答护你一生,或如此而尔,便即刻将他弃了,他若回答是,就立即授予其兵法韬略,官场红尘之事,他若答否,哎……那就真是可惜了如此的好苗子,你定要驱他至乡野农家,决不允许其再踏红尘!切记!”
当时是多少年前,他早已不记得,只是一直记着母后的嘱咐,如今时光荏苒,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趁着浩宇净手的空档,恕己状似不经意地穿好半身衣服,问道:“浩宇,眼见时日将至,他年我若登王称帝,许你官拜侯王将相,你可愿?”
浩宇的动作明显顿了下,奇怪道:“主子,你今个怎么说到如此?”
“没事,只是实在闲着无聊,放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主子可否让浩宇思考几日?”浩宇显得有些踌躇。
恕己像是松了口气,道:“当然,你想什么时候答,就什么时候答。”
些许年后,恕己再回首眼前之事,不由叹道:当真是一语成谶,从来双喜不临门,却道祸事不独行!
10、事了拂衣去无声
眼见离着元旦也没多久了,一些日子过去,心口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只是恕己本就体寒,再加上如此闹腾,只得把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多,越披越厚。
天刚是蒙蒙亮,恕己便派了浩宇出门,如今既然已经查到些眉目,如果不顺着往下走,岂不是辜负?
******
昨夜太子东宫:
恕己将火盆往自己旁边拉了拉,伸出冻得有些泛红的十指,一边烤火,一边对浩宇使了个眼色,浩宇虽是有些许木讷,倒也不算是一根筋通到底,正巧有一侍女准备着上前奉茶,他略微向窗侧移了小半步,果不其然,身后窗外传出些微没有隐藏好的呼吸声,以及浅浅的挪动脚步时,与周身树木摩擦而传出的声音都一丝不漏地传进室内两人的耳内。浩宇不由可惜道:还是资历不够所致,毛糙,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差不多了。
待浩宇遮好挡好,便假意摆弄着身边的一枝墨兰,却快速扯下一小片叶子,卷成一团,运足了内力,向奉茶侍女的膝盖弹去,一击即中,快到连身边的恕己都没有看清,只见眼前眉如墨画的侍女小腿一抖,身子便跟着歪斜了几分,一杯滚烫的茶水便流了她一手,她也顾不上惊叫,只能急忙双腿一曲,跪下请罪:“请太子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啪嗒啪嗒,豆大的泪珠子像断了线,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恐怕是因着那双白如葱根的芊芊玉手,如今一片红肿,况且,侍茶侍茶,说的难听,但靠着一双好手得到帝王青睐的,从古至今只怕多得数不完,可现在怕是再怎么样也要留下痕迹了,怎么能不着急,这泪越发流得厉害。
恕己听着烦躁,顺手将身边一青花白瓷的茶蛊往她身边一砸,带着一旁的几名侍女太监身子一震,扔茶杯子扔了十几年,这力道掌握的是刚刚好,落在身前,虽说崩不上几粒碎渣子,可是意到了,也足够吓得那侍女身子抖一抖,现下这泪中倒有几滴是真的了。
几个机灵的忙道:“太子息怒,奴婢这就下去为太子再泡杯好的。”
恕己紧皱眉头,将手一挥,几名宫人忙拉着奉茶丫头退下,一时间这东宫内殿里也只剩恕己和浩宇两人。
方才浩宇在一旁冷眼看着,是不是晃一晃身子,向窗外露出点屋内样子。
他料定这些人等不了多久。
果然,两人等了片刻,屋外的呼吸声渐渐减小,直到全无。
这时,恕己才放心,刚想伸手去拿杯子来饮,却发现手旁空无一物,不禁自嘲般笑笑。他自幼便不习惯别人侍奉,虽然房内还有人,但也不必避嫌,起身走到屏风后,自己换了衣服。
却不知浩宇正呆呆立在方才那侍女跪的地方,上面还留着一小摊水渍,他心中默念:真不愧是在这深宫大院里活了小半辈子的人,如今,这戏是越演越像,越演越真了,不知怎么,他有一点想那个十年前的恕己了,只是如今只能冷暖自知,自知,再自知。
等恕己收拾好再出来,只看见浩宇呆呆地立在那,不觉好笑,便随手拿了本书,坐在浩宇一旁的软榻上。他自是不必担心那些只为保命的奴才,还真能端杯茶来,就也算悠闲地翻开书,看了两刻,看罢,揉了揉稍许酸疼的眼睛,问道:“今个是几日了?”
浩宇掩了掩神情,“腊月十七。”
“嗯……”他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给你十天,丞相府,奉大丞相也该驾鹤了。”说完,伸出一只手,攒着一小布袋药粉,闻着有些熟悉,“喏,给,拿去用吧,嗯……就用这个!”
“是。”浩宇还是漕着平淡的嗓音。
交代完毕,恕己也就不再说什么,让浩宇守在门外,自己还是抱着本书读得畅快。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抬眼,天已经大黑,恕己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半步难行,倒在软榻上,不消半会就睡过去了。
本来在门外巡视的浩宇透过自己贯出来的小洞一看,只见恕己已经侧卧在软榻之上,长已及腰的墨发一缕缕垂下来,本来周身略带压迫的气势,也跟着弱了几分,他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门,轻手轻脚把恕己横着抱了起来,幸好恕己生得不胖,正准备向屏风走去,却闻到若有似无的一丝浓香,恕己平素不喜太过浓重的熏香,不由心中一阵疑惑,一转身,只觉身后有人正盯着,连忙转头,只见一丫鬟模样的女子,生的一般,过目即忘,看着面生,似乎是新来的,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哪宫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那姑娘本身就是被同伴挤兑,今日又被通告,说来东宫,太子寻她,她虽自问无名,但毕竟是主子,还是过来看看好。谁成想到,这东宫不小,一路上有没见过一个宫女,再往里走,就寻到此处,被这么一瞪,瞬间就明白过来,恨不得刮自己两个耳光子,只能小心翼翼答道:“奴婢是钺婕妤宫内的,今日走错,还请恕罪。”
浩宇见他形色之间还算淡然,也不适追问,想挥挥手让其退出去,却忘了还抱着恕己,只能道:“出去吧。”
那丫头长舒一口气,忙两脚并四脚快步走了出去。
当浩宇放心地把恕己放到床上,他不知道的是,在其背后,一个身穿大红朝服的身影闪现在夜色下。
“唉……可惜了。”
11、君子脉脉含情过
那人一袭白色大氅软软披在身上,绣了青木翠竹、奇石猛虎。袖口处几丝天蚕丝线勾勒出或隐或现的祥云流纹,正端了一杯茶,手执书卷。
这便是恕己刚从内殿出去时所见的模样。
他不由一愣,用眼神询问着浩宇,他答道:“主子,今个丞相府公子前来,与主子共赏前朝名家书画,念着时辰还早,我便留了公子。”
恕己似是了悟,共赏前朝名家书画?这理由还真不是一般的偏,有这个心情赏画?他不由得心里暗暗讽了一句,还不如趁着这些时日好好侍奉侍奉令尊。开口却又道:“奉壹好雅兴,不知今日携了哪家名画,能入你眼。”
奉壹自他入室,便暗暗观察了一番,屋子陈设循规蹈矩,该添的虽说也添了,但却没有一个超了限制,只是看着这接引的人,手上却莫名套了个玉镯子,虽说宽大了些,但不免还是女子所配之物,便细心留意起来,如今还自称“我”,看来许是自家豢养的死士之类。
“傅博远。瞧,专修山水人物,如今这一副烟雨民生图,像这类的,可是少见,奉壹不才,前来探求指教一番。”
“前来指教?莫不是你摹的?”恕己似是有些惊奇,他到还没想到,奉壹对这类风花雪月之事深有研究。“若论这些,我倒还真没有过多研究,只是……”
“只是什么?”奉壹抓住了话茬,便跟着续上。
“都说民生民生,自然要亲自体会过,才叫民生。”
“哦?要论民生,像我这般每日游走商贩茶庄间,还不叫体味民生?”
恕己心中暗嘲,这话说的真是有意思,游走商贩茶庄?还真以为如此就能遮住什么?整日游走其中的人,大多已灵气内滞,眼光都放低了的人,还能有张浊世公子的面皮?真真笑话!
“那何不趁着今日性质游历一番?褪去了朱缨宝饰,这才是真游历。”恕己端了身边的茶杯,浅饮一口,笑道:“恕己身子虚寒,怕是不能同游。”
奉壹长眉一挑,“这番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只是恕己可知今个什么时候?”
恕己正准备站起身来,忽听得这一句,的确,最近他是养的好,整日可以赶得上无聊透顶,每天抱着书看,最多和浩宇你来我往棋盘上杀上两把,要说什么日子,倒还真记不得了。奉壹见他如此神情,猜度半分,道:“已是腊月初一,恕己真是个混性子。”
恕己还正奇怪宫内怎么挂起红巾,原来如此,虽说皇家注重礼节至极,但还是偏向大节,腊月初一便慢慢有些磨灭了的意思,宫里上上下下都为腊月三十一夜除夕忙活,现在只能虚虚给点意思在里面。
正想着,奉壹又道:“不知恕己听过没,民间都传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仔细追来,恕己这一条命也算是我救得,虽及不上涌泉相报,但还请赏个脸面。”
恕己心道:若是不去,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还比不上手足胼胝的农家?只能暗自叹了口气,道:“浩宇,将我攒了绒的大氅拿来。”
“是……”
浩宇刚刚发声,却被打断,“咦?恕己莫不是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个一干二净了?既然体味民生,那自然要贴近民间,这攒了绒的大氅,恐怕有些扎眼吧。”奉壹找准了时候,真可谓一针见血。
恕己回过头瞅了他两眼,道:“那你这身又算什么?我可从没见农人穿过这用绸缎封了边的氅,更何况这块祖母绿石许是更扎眼。”
奉壹没有料到他眼神倒是如此尖,只是缝入这猛虎眼中的一小块宝石,且绣法独特,将石物融为一体,寻常怎会注意到。不由得笑笑:“恕己说的是,我便换了去。”说罢,将绳子一解,稍稍一个旋身,就脱下了氅。
恕己本以为他会找尽借口不许,自己也好有法子脱身,但现在这么一解,他也只能让浩宇帮着脱了外氅,一张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
毕竟还算得上是个小寒天,两个人就这么只穿着外衫钻进了风中,恕己身上登时便冻起一阵鸡皮疙瘩,正门自是出不得,腊月仅十五、三十能出去,其余时候,就算你是四宫的娘娘,也得乖乖待在宫里锁着,思忖片刻,恕己无奈,也从东宫后墙翻出去。说好听点是翻,可是到了地方,恕己望着几丈高的红墙,实在无法,就他这点功夫,最多强个身健个体,果不其然,等奉壹踩着墙角处几株枯败的古树踏到墙头,就看见地下恕己愣愣地看着自己发呆,登时笑的一阵比一阵欢,差点掉下去。
恕己看他这个反应,不由无奈,只能借着方才奉壹踏过的树,一点点爬上去,奉壹也不帮,就这么坐在墙头上看着,时不时催两句,听的恕己是越发烦躁,好不容易攀到恰当高度,还要往前走几步才能碰上墙头,有点高了,往下看不由得就一阵头晕眼花,加之寒风稍作,晃晃悠悠,似是脚踏棉花一般,就在他将跳未跳之时,一阵莫名大的风席卷而来,再回过神,他已只有一只手抓着纸条,黛色的外衫像是挂在风中,一会儿便要被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