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苟延大燕。
15、笑饮千坛为谁狂
自展颜逝去又过了十几天,原先服侍她的宫女太监早被支回内务府,一番清理下来,疯的疯,死的死,只有三人被恕己领回东宫侍候,一男两女,男的正是当日的子然,那两名女子则是少见,据子然说,是以前被空蝉救下的,一个习得一身书墨气息,也有几分招式拿得出手,名唤西戎,方是碧玉年华,另一个专习武功阵法,名唤北狄,年岁稍大些。
回宫的路上,子然便将这几月大小事件都给恕己说了一遍,有时还会插两句以前被空蝉搭救时的事情。
恕己了然道:“这么说,她们两人是早就潜入宫中,你则是展颜身边的那个公公找来的?”
“是。”
“要不是当日行刑你亮出一副暖玉,我还认不出你。”恕己笑道,“只是另一个……”
“另一个人早就被我下了剧毒,过不了两天定无活路。”子然拱手。
“两天太长,有些人,活一天都是多余。”恕己侧首,还是波澜不惊的口气,随手指了指西戎和北狄两人,“你们两个,跟着我准备出宫……对了,先前叫你们收拾好的东西都带着呢吧?”
“带着。”北狄抬起头对着恕己笑笑,拍了拍背上的小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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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宫,恕己便朝着城门走去。
从闹市一路走到一座破旧房前,各家各户门前都挂着新符,散落一地红纸赤布,狼藉满地。到了门前,恕己深吸一口气,叩响门上铜狮。
“诶,来了!”房内想起一豪爽男声,听着声音,就像是随时都能横刀立马的热血儿郎,“主子。”那人推开门,一眼看到恕己,便握拳曲腰,正准备把他迎进屋去。
恕己摆摆手,“算了,有些事,就在门外说了吧。”说罢,他示意北狄取下包裹给他,“你自己打开看吧,我只能留下这么多了。”
那人稍显疑惑,但还是伸出手接上,布满老茧的手小心至极的打开深蓝色的布包,里面稍稍露出点黑色,“这!这……是谁的!!”他抖落蓝布,双手捧着半束乌发,有些像是被血水浸过,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点银光,在他手里,像是一卷珍贵的绸缎,柔滑顺亮,散发幽幽香气。
“她最喜梅香。”恕己向后退了半步,盯着他手里的长发。
“你说过的,你会保她平安!”那人现实一愣,复又有些不受控制的咆哮起来,“这是你说的啊……你说这是最后一桩,最后一桩了……”
恕己没有回答,骨节分明的手轻抚一缕发丝,全然不顾对方血红的眼和揪住自己前襟的,血管暴突的手。
“璟瑜。”恕己第一次叫他全名,“你可知道母后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见他不回答,恕己补道:“璟瑜,禁、欲,你就是个多情种子!可怜天下多情人,她给你如此名字,你却负了她,负了你自己。”
璟瑜终究无奈苦笑,放开了拳头,转过身,冷笑问道:“从来不相思,如今却相思,只道长相思,终究弃相思。主子,你这浮沉一生,可曾相思?”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主子说话!”一旁的北狄愤愤,连西戎都攒紧了眉头,正欲一拳击向他后心,恕己伸出手,拦下她:“就你这两拳头,还是收着吧。”
后有转向赦清,“我这种人,就不该相思,不像你……多情种子。”
“哈!!”他大笑出声,“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主子,慢走,不送!”他眼中又浮现当日那一点梅花钿,一块金乳酥,一声娇笑,一朵红梅。喃喃道:“不能同生,不能共死,不能长守,但求,不悔!”
恕己转头,才走两步,身后便响起钝器入肉的声音,尤为清晰,他停住脚步,叹口气,吩咐道:“北狄,送去梅花园,和那些头发一起埋了吧,对了,放上几块金乳酥。”
“是……可是主子,他这样的人,还管他干嘛!”北狄仰起头,眼中还有怒气,问道。
“你管不着。”
恕己带着西戎回了东宫,一推门,只见浩宇对着一张地形图钻研,一副我看了一下午的模样,恕己不由笑道:“浩宇,你拿反了。”
他一听恕己这么说,忙将图翻了一圈,讪笑道:“主子。”
“说好的不出去,老老实实看图便是,偏到处乱转。”恕己笑骂。
浩宇搓了搓手,道:“主子……有一事不知该问不该。”
“但说无妨。”
“璟瑜他不是已经,已经去了吗?”浩宇抬起头,看了看恕己的脸色。
“浩宇”在他面前,恕己难得收起笑脸,“你可知不可轻易许诺,轻易说出实话。”
常言道——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如此,方为甚好。
16、方知相思苦入骨(番外2)
话说十一年前,城郊主道。
一匹高头大马飞奔着,四蹄翻腾,长鬃飞扬,背驮两人,男子身着红底锦袍,宽大的披风下,罩着略显娇小的身子。
“喏”那男子正是璟瑜,他指着远处的一片梅园,“前面就是梅花园。”
披风下的人探出头来,额间一点梅花钿,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不是展颜又是谁。
她没有回璟瑜的话,抚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道:“喂,我要下去!”
“不行,得在天黑前到地方。”璟瑜单手执着马绳,“现在已经晚了。”
“我快饿死了!你让不让我下马?”说着就开始一顿踢蹬,差点惊了马,璟瑜只能暗自摇头,让展颜坐好,自己下马,再把她抱下去,从背囊里摸出几块干粮,递给展颜,催促道:“展颜你快点吃。”展颜本已张口,准备大嚼,听他这么说,反而垂下手,瞪着璟瑜,怒道:“第一,你不准叫我展颜,第二……没有水,怎么吃得下去!”虽说,她从来能吃到干粮就算不错,但今天偏偏像和着水。
“不行!”璟瑜想都没想,一口拒绝,“我带着的水已经喝完了,从哪给你变出水来?”
听后,展颜起身,走到马前,一扬腿,作势道:“你要不去,我就把这马惊了,那样,我看咱们半夜都到不了。”璟瑜无奈,正准备一个手刃打上去,突然又想起嘱托,只能再三叮嘱她不能离开这里,拿着水囊,在展颜的大笑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跑到看不见展颜才找到水,灌满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马不停蹄往回赶,等他拐回去,只看到一匹马立在那里,附近半个人影都没有,顿时恨得牙痒痒,正想大声呼叫展颜,只看见骏马旁几道印子,只有在此挣扎一番才能有如此痕迹,忙将腰中佩刀抽出,顺着脚印追去,只听树丛后响起一阵嘈杂。
“老大,看来还是个嫩的,卖到软香楼去,得值不少钱吧。”
“那是,保证够咱们吃香喝辣过一阵逍遥日子!”
“只是……”传来一阵刀拍在人肉上的声音,“要不然,咱们就帮她个忙,做个开苞第一人?”
“哈哈哈!”
随后响一阵呜呜求饶声。璟瑜一听,这声音正是展颜,忙钻过灌木丛,一抬眼,果然,展颜的嘴被一条宽布绑着,遮了小半张脸,衣衫不整绑在树上,一旁两个人满面震惊看着他,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璟瑜抽出一把小刀,扬手飞去,传过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的同伙见此,自知敌不过,转身就跑,“哧”一把细长飞刀穿过头骨,泛着寒光的刀尖正抵眉心,流下一道血痕。
璟瑜还来不及训斥展颜,就抱起她,一手遮住她因惊恐睁大的双眼,向马跑去。
几年后,展颜依偎着璟瑜回想往事,还忘不掉当时他钻出灌木丛时的景象,满头绿叶,一朵野花还别在耳边,害的她想笑又笑不出声来。
一年
两年
三年
……
时光转瞬,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十年前他将她护在披风下送来,十年后,他牵出另一匹马,将马绳放在她的手里,两人半晌无言,不知是谁先张口:“其实就这一件事的,完了,我就回来找你,我给你煮酒,你帮我画眉。”
有人应到:“好,你可别回头,我害怕舍不得你。”说罢,挥手送别。
风吹起她的外袍和长发,身后传来极轻的声音,她疑惑转头,只见一把长箭洞穿璟瑜的左胸,他还维持着挥手的姿势,不肯收回,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扬声道:“展颜!走!不要回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她展颜。
17、行将就木仍轻狂
这是恕己一生中,不长不短几十年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支持广袤王朝十余年的开国老相,同时,也是奉壹的父亲——奉和。
他呈了帖,带着北狄和西戎进了院子,这丞相府他倒不是第一次进,可这四周越发空旷,大雪掩盖了芳草鲜花,白茫茫一片,就像他头顶玉冠。
恕己稍叹了口气,将视线收回,又行数十步,拐过回廊,只见领路小厮突然停下,屈身,不发一言,恕己一抬头,一片雪白,果然,再加上一双浓墨的眼,身后跟了管家,便笑道:“奉壹。”他看了他一眼,点头稍作回应,拱拱手道:“太子。”恕己不由一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拨开迷雾,寻求真相的旅人,半晌无言,“不必多礼。”还是波澜不惊的调子。
等他走的两腿发软,才看到那小厮停下,退到一边,意思是这便到了。恕己挥挥手,让其退下,西戎解开他领间披风的带子,小心拿好,抱在怀里。有侍人看见他,端上一杯滚烫茶水,走进去回话,隐隐听见两声咳嗽传出,一盏茶功夫,他又退出来,对恕己说道:“太子,丞相传话,有疾在身,不能亲自恭迎太子,请太子择日再来,必将锦布铺地,亲身前迎,请太子恕罪。”恕己回道:“无妨,丞相为大燕鞠躬尽瘁,理应来探。”说罢,给西戎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悄递过去几片金叶。
“太子使不得!折杀老奴!”他佯装惊吓。
恕己暗叹树倒众人推,连跟了几十年的奴才也忘了恩情,“你服侍丞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谈折杀?”
那人看实在推脱不去,四处瞄了瞄,见没人看到,一把抓住,塞进了袖子,“奴才再去问问。”
北狄刚想张口,问他为何这短短时间,丞相又改了主意?还没说出来,便被恕己拉住,西戎见没人注意,忙一手掩了她的嘴,低声道:“不可。”
那侍人又折返回去,不消多时,便笑嘻嘻迎出来,“太子,请。”
恕己会意,留了西戎北狄在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环顾一周,室内摆设普通,却透露出一股子仙气,再往床上看,只见奉和面容苍老,双鬓霜白,只眼中神色光彩照人。身边并无多少侍人,只一个端着汤药,一个捧着梅子。见他进来,正想起身行礼,被恕己以身染重疾为由免了,屏退他人,恕己亲自端上药去喂,以示龙恩浩荡。
奉和忙说不可,又咳嗽几声,道:“微臣不敢,这龙气可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一句话似捧似讽,帝为九五至尊,人人得知,就是太子,也只是个四只爪子的蟒,何来龙气?
恕己笑道:“我代父王前来探病,如何谈得上龙气?就是有,也是父王的担忧之气。”
奉和抬起脸,咳的越发厉害,像是要咳出肺来,断断续续又说:“太子……我这破败的身子,若是您亲自屈身喂我,咳、恐是要沾惹污秽……不可,不可。”言下之意便是:你小子要是聪明点,就乖乖把碗给我,免得我咳嗽,喷你一身!
恕己无法,只能把碗递去,取来一旁矮凳上的梅子,暗笑:这老头子都快死了,说话还是半阴半阳,实在无奈。
待奉和喝完了药,恕己忙递去一颗梅子,没想到他招招手,意思是让他把整盘的梅子都递去,看样子,是个怕苦的。
而后两人又是一通场面上的闲话,一来二去,无非病情,连国泰民康,奉和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几个时辰下来,恕己见他还是滔滔不绝,看看窗外天色,也已不早,清清嗓子,打断他的话,道:“丞相,时辰不早,便不打扰休息。”说了几句好好养身的话,起身正要走,突然被他拽住,那股子力道,哪里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转头,一双带着寒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恕己心道:这老狼终于不装了。刚准备坐下,腕上的力道就是一松,这一个动作,便引得奉和一阵咳嗽喘气,恕己耐心等了片刻。只是没想到这第一句话,就让他变了脸色——“我知道,这药是你下的吧。”
恕己楞了片刻,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奉和示意恕己将他扶起,“这种毒,我记得清楚,先经手的那个人没事,但他接触的人,恐怕就没好日子过了。”
说着,话语间就带了些怀念的味道,“这玩意儿,还是皇后娘娘……不,是武圣破的。”
“那你知道,就应该有解药,为何……?”恕己有些奇怪,忙问。
“我活得够久了……”他感叹道,“皇后娘娘死前,将整个南皇托付给我,我负了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恕己听此,震撼道:“你是说,当时你知道母后是被谁害的?!”
奉和听到他这么说,偏头看向他,露出个稍显古怪的笑容,“不可说,不可说,多说是错,说多是过。”
恕己正欲站起质问,见奉和如此回答,自知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说出真相,无奈地仰起头,单手遮面,复又展颜,由仅仅咧开嘴角,慢慢到仰天长笑。
奉和终于收起笑脸,满面复杂地看着他,只听他道:“你不说又如何,你还有儿子,就是你儿子不说,也还有恕钺那只老狗,我娘的消息,我还怕找不到?如果你们都死闭着牙缝,我就让人把咱们埋到一起,等我死了,做鬼,也能找到你们!”
奉和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道:“你疯了……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
恕己收起狂笑,伸手取下头上玉冠,“我这次来,就没有想过让你活下去。”突然柔声冷笑,“不知你听过没有,在那西凉,有一种蛊虫,那玩意儿进入人体,就直往你肚子里钻,在外面它就喜欢钻孔,到你身子里,自然像回了家一样,可惜的是啊,这种东西,还没钻出你体内,就被你消化了……不过放心,那时候,你也差不多了。”说罢,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将玉冠轻轻放在桌上,举起一旁的雕花小椅,“啪”一声拍碎了。
回声响彻帝京。
18、长使英雄泪满襟
大燕六年正月十五,一行车队浩浩荡荡由帝宫出发,赶赴宫外灵台,钺帝拖着缠绵病榻的身子,在生前最后一次主持祭祀大典。
恕己坐在马车里,捧着茶水和西戎博弈,双指平伸,落下一颗黑子,目光不离棋盘,对北狄和浩宇道:“这是封我为王前最后时机了,他们一定会动手,到时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