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壹终于从坐着变成站起来,眼里不知什么时候便渡了一层幽光,开口的话却是让恕己愣了愣,“我说恕己啊,你看,我是救你不救?”一边说,一边指着地,晃了晃脚,“这可有几丈高,若是掉下去,难免断了胳膊断了腿,若是骨刺再扎进肉里,就你这有些消瘦的身板,稍长点的便会扎出皮肉,你看,它就这样露在外面,你连站都不能站起来,就这么晃悠悠,晃悠悠。”此时却又话锋一转,眼中的光更是发亮,明的刺眼“若是你能许我那个戴了白玉镯子的侍卫,我便救了你,自然,也不会让你看着自己的骨头挑出肉还动弹不得的场面。”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慢,却也有自己的理由,方才那侍卫,又或者是死士,从表面就可以看出绝对是块好料子,能护着个没有娘的太子风里来雨里去,从某些层面上看,谁能说不是个人物?
等他说完,恕己早只剩下几个指头虚虚掉在枝头,因为血管不畅,已经变的紫红。却还是一脸冷静,若无其事般开口道:“奉壹刚才说什么?恕某好像没怎么听清呐。”
奉壹呵呵一笑,道:“我说……”
还没等他说完,奉壹只觉眼前唰的闪过一抹及其浓重的黛色,晃花了眼,回过头,竟是恕己松了手,就这么直直坠了下去,在空中盛开了一朵浓墨的花。恍然间另一极淡的白飞闪过去,融成一团混沌。
“算你厉害。”
12、一束红梅天地春
不知道为什么,在半空中,在他刚刚掉下去的一瞬间,恕己甚至认为,要是自己就这么死了,该多好,恍惚间只看见一抹白,真是煞风景。
不知道是不是玩够了,奉壹撑着他,足尖稍一点树枝,借着下坠的力,就这么稍稍弹了上去,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上,松开恕己,整了整衣袖,就拉着他往前走。恕己也不在意,跟着奉壹挤过人潮,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来奉壹常走这条小巷,三转两拐便到了主街,恕己一瞧,与宫内却是大不同,人人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像是化不开的甜水,源源不断的吆喝声自街道两边响起,不由得整个人脸上都染上了喜气,从眼睛深处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顺着人潮向前,只见路中高高挂着一盏白玉琉璃灯,四面细细雕琢了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不知为什么,只这一眼就再移不开视线,恕己站在人潮中间,骤然停住脚步,撞的身边几人一晃,倒也没有怪他,只都说了小心点,别伤着人之类,恕己这么一停,奉壹自然没办法自己往前走,回头一看,恕己正稍稍侧仰着头,露出被冻的有些泛红的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上面,他的视线顺着往上,只看见一盏琉璃白玉灯,在半空散发着悠悠白光。
他推开人群,挤了过来,低头凑在恕己耳边问道:“想要?”
恕己下意识答道:“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脚踏流云,借着轻功踏了上去,一身白,在已经显黑的天幕下,颇有些显眼,自然引起不少注意,不多时,就听见从街道那头传来一阵阵怒骂声,参合着几句“抓住他!”、“抓住小偷!”、“别让他跑了!!”之类的,恕己忙低声呼喊了一句“奉壹!”
只见他在半空中,衣角被风吹起,像一朵雪白的烟花,突然在帝京爆开。
看归看,一落地他便立刻拉上恕己就跑,一边说:“麻烦让让。”,一边不要命的往外窜。不一会儿,跑离了主道,两人身后跟着的一些小贩商人虽然少了些,但还是不见停。两人只能左拐右绕,在一条条小巷间穿梭不停,正跑着,奉壹突然找准一个拐角,拉着恕己往里一闪,身后的小贩们来不及停,纷纷收不住后劲,有些还在往外窜,抓住这个机会,两人不消多时,便甩掉了身后一大批“追兵。”
一时间两人气息都有些微乱,目光一对,都有些羞赧,奉壹呵呵笑了两声,支起手中的白玉琉璃灯,这么细细一看,竟然还是一盏跑马灯。最上面用胭脂类的物什点了几朵红梅,更映的白里透红,实乃上上佳品。
奉壹开口道:“为了这一个跑马灯,我可是累坏了。”
“……哦?你想说什么?”恕己问道。
“自古英雄所做,多为博美人一笑,你看,我勉强算是半个英雄,只是,你又不是美人,我现在也不想看你笑。”
“于是?”恕己刚刚跑了一大段路,一时反应不过来奉壹是什么意思。
“不如,你给我立个口头誓,哪天我想看你笑了,你绝对不能食言,到时候,我说该笑就笑!”
“……好”恕己本以为他要说出怎样的话,没想到就是这样而已,不由得愣了愣,一口答应下来。
看到恕己就这么一口答应下来,奉壹拉着嘴角,扯出一丝笑,映衬着陡然亮起来的眸子。恕己一见着面容,便稍打了个寒颤,借着哈气取暖的空档,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人真的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笑出来的。
“当——当、当”墙头传来一长两短的敲击声,恕己暗自忖度,应是奉相的病危告令,果然,奉壹听后,整张脸气色大转,虽是按捺下了些,但毕竟一份焦虑怎么也掩不去。
他伸手将玉灯放到恕己手里,本来没有穿氅应该冻得两手通红,但是伸过来的手却带着一股暖流,指节分明,覆上另一个略带微红的手,头一低,两鬓余出的长发便遮了两颊,背着光,打下大片浓重的阴影,盖了双目,像罩上一张墨黑的面具,就着恕己正巧抬头,微微向前一倾,带着一股凉气,就轻轻巧巧凑了上去,即沾即离。恕己本欲打个响指招呼隐在暗处的浩宇出来,恍惚间只觉得眼前阴影更重了一分,一抬头,便是如此场面,拇指还半扣在食指上,一个响指将打未打,等再回过神来,那人早翻过墙头,只余下淡淡竹香。
“啪—”拇指擦过食指留下一声清脆,一个人影缓缓退出黑暗,大片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
“主子。”他说,“你这是糟践自己。”
恕己伸出手,拍下上面残余的药粉,又在衣袖上反复摩擦,自顾自地往前走,“浩宇,我想喝酒了,三杯空城。”
13、到底视死还如归
“轰隆隆——”一道道剑光划破天穹,豆大的雨重重的击向地面,帝京本是温暖,如此暴雨肆虐的天气极其少见。人人合了家门,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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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寝——
“蝉儿这舞柔美中暗藏凌烈,果真是佳人绝代,风华之姿!”恕钺懒懒的倚在椅上,单手撑着头,眼神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实似虚。
展颜也不在意他一直叫自己蝉儿,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好这一口……也就除了他,这么想着,好巧不巧就踏错一步,脚一崴,身子便斜了下去,忙抽出一把剑,勉强撑住身形。谁知他竟然匆匆跑来接她,看她稳住,才像放下了心里的石头,重重舒了口气,复又喃喃:“她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怎么会如此娇弱,怎么会弱柳扶风……”后面的就有些低,聚集了精神还是听得不甚清楚。只有展颜知道他的意思,不禁握紧手中长剑,心道:可惜了如此情痴。
念罢,她屏退周身侍女仆从,走向矮几,看着上面的两杯佳酿,递给恕钺一杯,自己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看着恕钺,巧笑嫣然。
恕钺眼力模糊,不甚清晰,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和十数年前的那人,恰好重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绝代剑舞,一样的绝艳多姿,只怕连心都是一样的……黑!
他没有端起酒杯,就这么就着展颜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恍然间,莫名感叹,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老了,又老了几分,他的身子软了,他的心却不再软,他的志向磨灭了,他的心却化了魂,不知是不是酒力作用,他站的越发不稳,虚虚晃晃,像是风中残烛,水中月,正欲闭眼,陡然感到一股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微微低头,只见一把长剑几乎穿胸而过,带起一朵血花,他却犹自在笑,道:“蝉儿,蝉儿,你怎么如此狠心?我许了你东宫之位,我许了你锦绣年华,你……你就是个贱人!来人!来人!!我要勒死你这个妖妇!!来人!拿白绫!!”
展颜突然愣在那里,手里长剑还在兀自滴血,染红了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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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后,无数才子佳人妄图回顾这开国帝王的一生,他们无情地掀起被掩藏在早年伟政下的伤疤,无关朝政,更不是子嗣大计,而是旖旎恋情,风花雪月。都说帝王自古多薄情,守着膝下子孙满堂,笑看旧人捂面神伤。只是,谁见了他,都要暗叹一声“真乃多情种子!”,不只后宫寥寥,就连中宫之位,也只授予一人,前前后后,在他的生命中,不过掠过三四倩影。只是,凡事不可过,过则尽。
一位号称铁笔判官的史官,在他浩荡宏伟的前生,和他为情神伤的后世中,提笔续下一段唏嘘往事——大燕六年一月十四,吾王于寝被钺婕妤所刺,幸得太子留有侍从,但自此一病不起,终年卧床,缠绵病榻,后赐钺婕妤腰斩之刑,着令太子监刑。
终是,一缕香魂去,却道,剑舞震帝京。
只是,这胜者书写的史书,到底有几分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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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己本已入睡,却忽然听闻一阵喧哗,急忙换好衣装,净脸后推门一看,浩宇正靠着墙,见他出来了,忙抱拳道:“主子,高公公求见。”
高公公本是侍奉恕钺的得力奴才,此时竟然来找恕己,果然,他终于动手了“嗯,走吧。”
到了前厅一看,只见高公公不住的踱着步子,对着一边的奉茶丫鬟道:“你要还不把太子找来,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东宫?”
那丫鬟本就一直在东宫服侍,几年下来也见不了他一次,怎么会认出人来,自然不搭理他,捧着茶在一旁笔直站着,一抬眼看见了恕己,忙跪下行礼,道:“太子。”
高公公见他来了,什么都来不及说,先携了他出去,一边疾行,一边道:“太子,恕奴才不行礼,只是……”说着,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帝……遇刺!”
恕己佯装惊奇,不由得抬高了声音问道:“谁这么大胆?!”
“……钺婕妤!”
这下恕己倒是真的怔住了,脚步不由得放慢,喃喃道:“怎么可能……应该是他才对……”
高公公见他停下,忙略微催促:“太子!请快些赶至帝寝,帝宣你觐见。”
恕己听此,原本一头雾水,现在倒清晰了些,定了定神,回道:“嗯,走吧。”
等赶至帝寝,只见龙床边俯了一群太医,像是青藏色的波澜,再微微侧头,只见展颜已被当日自己排下的侍从压住,靠着屏几跪着,珠钗在厮打中落尽,一头浓密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眼神呆滞,愣愣地看着绣龙描凤的地毯,嘴角却高高勾着。
“咳咳、”恕钺似有好转,低声道:“都下去吧……把她也压下去……”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恕儿……你……过来。”等这一干人走尽了,他突然招呼恕己过去。恕己走到床边,屈下膝盖,跪了下去,道:“父王。”
恕钺摆了摆手,又咳嗽几声,恕己看着眼见这半副残躯,发已斑白,肤如鹤皮,只眉目间还可隐约看见以前纵横疆场的狂气,不由念道:他真是老了。
“恕儿,你……可知你母后的事?”
“回父王……不知。”
“呵!”他有些许嘲讽地笑了,“聪明了一辈子,蠢钝了一辈子,到死也还忘不了吗?”
恕己不知他是何意,紧闭着唇,没有开口回复。恕钺也不在意,侧了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恕己,隐隐夹杂着风雷电火的气势,将恕己看得一震,不由得半低了头。
“你今年……多大了?”
“二三。”
“唉……我还记得十一年前,忘不了啊……”他自言自语道,“都是剑舞,你说为什么就不一样呢?……是了,她……没有她睥睨的神色……这心,倒是一样的黑!”
他说到急处,免不了咳嗽几声,挣扎着将一番话说出来:“传我令……钺婕妤,不守妇道,欺君罔上……更妄图谋害孤,其意必异,其心……可诛!念圣上仁厚,先褪其发,再赐腰斩之刑,即刻行刑,特令皇太子恕己……监刑!”
“是。”
殿外,恕己宣了旨,传令所有服侍过钺婕妤的宫女太监都来观刑,又命人搬来龙头斩,叫行刑太监一根根拔了展颜的头发,力气之大,扯得她整张脸都变了形,“轰隆隆——”一声声震天响的轰鸣下,一束银白照亮她的面颊,吓得一众宫女都怔了声,她却依旧在笑,尖利的声音贯穿耳膜。
就连行刑太监都没有见过如此场面,下手更见狠利,迅疾。不稍片刻,满头鲜血的展颜被架到龙头斩上,却突然发话:“就连战犯死前都可留有遗言。”
“说。”恕己抬了抬手,止住太监动作。
她缓缓站起,将一身宫装抚平,轻抚绣上的松柏兰花,道:“谢太子厚爱,那本宫死前便提点一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哦?那我倒是记下了,只是我哪有情,又如何不寿?”
“若是无情,那便无欲,你的眼鼻口,哪个没有情,哪个没有欲?!本宫,在地狱里等着你!”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他说完,背过身去,看着浩宇,道:“行刑!”
一抹血光洒在帝京深夜,重物落地的声音带起一片宫女的惊叫,穿破苍宇。
14、入我相思门楣中(番外1)
南皇年间,政通人和,钺帝执政有为,另平西凉,震慑四方诸侯未敢与之一战,怎奈世人盛传“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两人已死,智囊戎狄自刎于边关,武圣空蝉襄城力敌千军,力竭而死。
举国默哀,宫中却挂起红纱艳绫,原因无他,钺帝于登基始至此已数年,中宫后位久久空旷,如今终于填了这空缺,宫人只能强压落寞,脸上挂了笑意,忙活着封后大典。
却说这皇后姓氏尤为古怪,乃是早些被灭了门的秦氏,名倒和武圣相同——空蝉。
南皇六年,帝携后于铜雀殿前受众官叩拜,后着盛装,妆容端庄,却独独只插了一支白玉钗,清新脱俗之外也被文官暗批不伦不类。
吉时已到,她步步踏莲而来,行至大殿中央,四周文臣武官无不叩拜,“千岁千千岁——”拉长的语调骤然爆发在盛世帝京,她美目不移,双臂忽张,携着气吞山河的气势,却从口中悄然道出四个字:“众卿,平身。”略显瘦弱的背撑起了开国盛世,撑起了名副其实的南皇。
彼时,帝京仍是盛都,帝后鸾凤和鸣,天下一片大喜模样,真可谓四海升平,八方安泰。
直到,大燕年间,帝后于寝殿遇刺,身首异处,帝得知,心痛异常,后便终日纵酒高歌,再不理朝政,全凭丞相奉和一人把持,仅仅数年,帝京便寥落,世人只闻帝为情而伤,终是无法,任凭这一代开国伟帝陨落,自此,世上再无南皇,再无空蝉,再无恕钺,无武圣,无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