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园是皇家花苑,座落于烟波浩淼的太液湖畔,此刻天高云淡、秋风习习,白色的水鸟从湖面掠水而过,留下圈圈涟漪。
墨园内花木扶疏,池台水榭错落有致,各种各样的菊花争相斗艳。两人俱是白衣如雪,行走在姹紫嫣红的园内,所有风光都挡不住他们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采。
今日园内特别安静,仿佛整个园子都是为他们父子开放的。两人闲闲走来,呼吸着园内花草的气息,顿觉清凉舒爽、心旷神怡。
黎夕悄悄与莫静尘拉开一点距离,看着那个衣袂翩翩的身影,只觉得那人姿态潇洒、宛在云中。
而此刻,莫静尘却停住了脚步。他看到迎面走来两名俏丽的女子,一个穿紫衣、一个着红裙,看身上打扮,必定出自富贵之家。穿紫衣的是小姐,而着红裙的则是丫环。
那小姐的脸似曾相识,莫静尘略一思索,想起昨天在皇后宫中看到的画像,一个名字浮上心来:李清影,李国舅的女儿、皇后的侄女。
昨天刚刚看过她的画像,今天就在这里遇上了,真巧啊。
李清影与身边的丫环也看到了他们,那丫环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而李清影只是稍稍顿了顿,落落大方地向他们走来。
“难得在此遇上王爷,清影有礼了。”清脆的声音从李清影嘴里吐出来,珠圆玉润。而她的目光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莫静尘,双眸中有影影绰绰的笑意。
“李小姐,真巧。”莫静尘微笑,温文有礼,“若非昨日在母后宫中看到小姐的画像,今日遇到,静尘恐怕认不出小姐。”
“昨日我也进宫见过姑姑。”
莫静尘心中一动,莫非躲在帘幔后的那个人就是她?
“那时候王爷刚走。”李清影神情不变,语声却微微沉了沉,“姑姑把王爷所说的话都转告清影了。”抬眸看莫静尘,双眸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质疑,“王爷自问是情圣么?为了一位早就不在人世的女子,断然拒绝别的姻缘,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莫静尘愕然,连黎夕都不禁愣了。他迅速联想到皇后给莫静尘“选秀”的事,想到莫静尘昨晚说的:“没事,她没有强迫我。”看来,这位姑娘就是皇后想为义父指婚的对象?义父拒绝了皇后的好意?可是结果呢?义父说得那么轻松,可为什么他回来的时候,眉间带着疲惫之色?
一瞬间,父子俩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女子,真是大胆啊!
莫静尘略略有些尴尬,除了宫中嫔妃、府中侍女以及韩素颜,他也曾接触到那些京城名媛、官家小姐,但她们都是端庄矜持的淑女,从来没有见过像李清影这样直率、这样犀利的。
他依然微笑,不急不缓:“李小姐这是在指责静尘么?静尘惭愧,静尘不是圣人,只是普通的凡俗之人。若是圣人,静尘自能太上忘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存着执念,对心爱之人不离不弃。”
李清影怔住,想要反驳莫静尘的话,却找不出理由。气往上涌,好不容易克制自己,盯着莫静尘道:“清影只是想劝王爷,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要把自己逼入绝境。王爷年轻,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恐怕做不到像佛门弟子那样六根清静、绝情绝欲……”
莫静尘有些晕眩,这女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胆,就算再笨的人也能听出她话中的含义,说话这样直白,真是勇气可嘉……
他不禁笑了:“谢谢李小姐这么费心,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他放低声音,一字字道,“李小姐率性洒脱,毫无拘泥,让静尘深感钦佩。可惜,静尘就是这样的死性子,木讷无趣,辜负佳人,还请李小姐莫怪。”
李清影又羞又恼,再也没有原先的笃定之色,她发现,自己一遇到莫静尘就淡定不了。脸上不觉泛起红色,嘴角掠过一抹冷笑:“莫静尘,你这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提得起却放不下,你还是不是男人?”
莫静尘微微挑眉:“如假包换。”
黎夕张口结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家义父颇有恶魔本色,可是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第二十六章:谗言
李清影气得脸上阵红阵白,这个男人修长的剑眉飞扬入鬓,漆黑的双眸中含着漫不经心、悠然洒脱的笑意,无论她苦口婆心还是冷嘲热讽,他一律雷打不动、波澜不惊。这个人,这个人真真要把她气疯了!
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亡国太子,眼睛亮闪闪的,唇角噙着隐约的笑意,这表情说不出的可恶,他不过是个孩子吧?他懂什么?可看他的表情,好像“心怀叵测”?
一个亡国的太子,凭什么堂而皇之地站在莫静尘身边,凭什么得到他的宠爱?
她莫名地心里泛酸,气苦得想要流泪、想要痛骂,可她不愿在莫静尘面前失态。狠狠压下心头的狂澜,匆匆向莫静尘道别:“清影不打扰王爷游玩了,先行告退。”
莫静尘微笑颔首:“李小姐请便。”
黎夕看着那个憋屈的背影,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莫静尘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傻小子,笑得这么开心,在想什么呢?”
黎夕脸上微微发烫,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没,夕儿只是觉得爹的样子好风趣。”
莫静尘但笑不语。
“这位李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是,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可爹今天把她气得不轻,她会不会恼羞成怒,到皇后面前告爹一状?”
莫静尘看他一眼,戏谑道:“我是怕事之人么?夕儿,你变得胆小了,快要不像我的小豹子了。”
“夕儿只是担心爹……”
游园回来,管家林蕤来请示莫静尘:“王爷,五天后就是太子生辰,皇后娘娘差人来传话,邀王爷与少爷届时一起进宫赴宴,宴会设在清央殿。”
“好,我知道了。”
“王爷今年打算送什么礼?”
“太子哥哥不会介意的,我到时画一幅画送给他好了。”
林蕤犹豫道:“王爷,太子毕竟是储君,王爷是兄弟,可也是臣,总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怠慢了?其他王爷还有大臣们可是想方设法讨好太子呢。”
莫静尘笑道:“我若成了阿谀奉承之辈,林蕤你保证不会瞧不起我?”林管家顿时语塞,陪笑道:“是,是,奴才失言了。”
莫静尘横他一眼,这小子,还没说重话呢,就搬出“奴才”两字来呕他,真是把他宠坏了!
五天时间,莫静尘每天一下朝就回王府,带着黎夕到处游玩,足迹踏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风景胜地。百姓们亲眼目睹了传闻中的前南寰太子,也看到那位风华绝代的誉王是如何疼爱这位新认的义子,一时民间传为佳话。
太子生辰当日,明熙殿内,太监总管安七跪在莫穹苍面前,恭敬禀道:“奴才已经查得明白,誉王这几日天天带着黎小侯爷到处游玩,不曾到军中。京城百姓纷纷传言,说誉王疼爱黎小侯爷,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般。”
莫穹苍嘴角抽搐,好啊,这小畜生,为了黎夕,竟然连公务都抛之脑后了。还带着他到处招摇,唯恐天下不知!
挥手命安七退下,起身出来,到栖鸾宫。李皇后正独自坐在宫内,一脸郁闷。见皇帝到来,她勉强含笑出迎。莫穹苍见她脸色不佳,体贴地问道:“梓童,今日是太子生辰,你怎么怏怏不乐?”
李皇后欲言又止。
“有话但说无妨。”
李皇后叹息:“还不是为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丫头!”
“你是说清影姑娘?”
“正是。”李皇后满脸愁云,“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对静尘死心塌地。上次静尘进宫,臣妾委婉向他提及皇上欲为他指婚的事,谁知他一口回绝,不留余地。臣妾本来早该向皇上禀告,可怕皇上生气,就想再找机会说服静尘。可这丫头今日进宫来,跟臣妾诉苦,说几天前在墨园遇到静尘,静尘直言不讳,伤了她的颜面,也伤了她的心。这傻丫头,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弄得臣妾心里也不是滋味。”
莫穹苍皱眉:“尘儿这孩子性子忠厚,不应该会随便伤人。”
李皇后苦笑:“正是忠厚之人,才不知道委婉两字怎么写!他当着臣妾的面都敢顶撞,哪里会在乎清影那丫头。”
莫穹苍的面色沉下去三分:“今日待他进宫,朕当面问问他。”
莫静尘本已准备好给太子的贺礼,准备晚上携黎夕一起进宫赴宴。谁知下午黎夕突然发起烧来,而且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见黎夕烧得昏昏沉沉,不断发出模糊的呓语,莫静尘心痛难忍,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前。延医喂药,用冷水拧了巾帕敷在他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林蕤提醒他晚上还要赴宴,他却已经顾不得了:“差人将礼物送进宫去,就说少爷生病,我走不开,向太子哥哥告假,明日进宫当面请罪。”
“可是,王爷……” 林蕤还想再劝,可考虑到自家主子一向固执,只好作罢。暗暗叹口气,王爷,活祖宗,你就不知道孰轻孰重么?
清央殿内灯火通明,赴宴的除了太子一家三口,还有国舅李澄敬夫妻、李清影、六皇子莫霁雪。皇后没有请后宫嫔妃,而三位皇子远在封地,自然也不能赴宴。偏偏莫静尘顾着黎夕的病,没有到场,宴会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李清影更是失望,坐在父母身边,神情怅然。此刻的她在皇帝眼里温婉沉默,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与她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
皇后的脸色不太好看,皇帝心里也极不舒服,太子则因为莫静尘的缺席而有些失落。李皇后看儿子一眼,苦笑道:“看来,兄弟之情也比不过一个亡国太子啊!”语声一转,又道,“今日我们宴会从简,只请了几位最亲近的人。虽然少了静尘,还望大家不要扫了兴才好。”
卸下母仪天下的面具,李皇后的样子亲切得就像一位请客吃饭的贤妻良母,可前面说的那句话还是成功地令皇帝的目光变得阴沉了。
就在这时,莫霁雪看向李皇后,苍白清秀的脸上露出浅笑,柔柔道:“这次宴会一切从简,可惜五哥却没有看到。”
李皇后敏感地瞟他一眼:“霁雪此话怎讲?”
莫霁雪淡淡的睫毛闪了闪,斯斯文文地摆正姿势:“五哥性喜简朴、体恤百姓,他曾对儿臣道,太子哥哥一次生辰宴,不论收到的礼物,单就宴会耗费的银两,不知够多少百姓几辈子的用度。还有各宫嫔妃们,平日极尽奢华,但凡她们能够省下来一点,我们大胥的国库就大大充盈了。儿臣想,今日这样,正好遂了五哥的意,可惜他没看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李皇后又惊又急又怒,顿时失了从容之态,声音都颤抖起来:“皇上,誉王这是……这是在指责臣妾不懂管理后宫,还是指责皇上纵容了后宫嫔妃?”
李澄敬站起身,向莫穹苍深深一躬,道:“皇上,臣不敢妄议后宫之事。可太子贵为储君,他的生辰规制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皇后娘娘并无骄奢之举,誉王这样非议,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啊!”
莫穹苍满脸阴云,重重地将手中酒杯顿在桌上,眼里射出利芒:“这逆子妄议尊长、以下犯上,明日命他进宫。太子,你替朕好好教训他,问问他是谁给他的胆子!”
莫惊风怔了怔,恭敬应道:“是,儿臣遵旨。”
第二十七章:无愧
黎夕从昏睡中醒来,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莫静尘正坐在他床前,他脑子里晕乎乎的,迷迷糊糊地问道:“爹,宫里的宴会结束了么?”
“王爷根本没有进宫,一直守着少爷呢。”林蕤的声音冒出来,青衫人影端着饭菜进来,放到桌上,回身对莫静尘道,“少爷醒了,王爷可以安心用餐了吧?”
莫静尘伸手摸摸黎夕的额头,还是烫,下午吃的药倒是逼了些汗出来,可效果并不明显。他扭头看林蕤:“药煎得怎样了?”
“快好了,清笳一会儿就端过来。”林蕤道,“我怕少爷没胃口,吩咐厨房给他熬了些清淡的粥。”说罢端过来送到黎夕面前,“少爷吃点吧。刚醒过来,想必嘴里又干又苦,吃了润润嗓子。”
黎夕坐起来,伸手接过粥碗,一低头,眼里蒙上了一层热气。莫静尘起身用餐,三两下就把饭倒进胃里,回头见黎夕正小口喝着粥,明显索然寡味,却依然不折不扣地喝着,他不禁微笑。眼里折射出晕红的灯光,点点柔和。
好不容易吃完,黎夕把碗交给林蕤,完成任务一样露出笑容:“谢谢林管家。”
莫静尘对林蕤道:“你去歇着吧,这里不劳你伺候,让小厮来就是了。”林蕤知道他体贴自己,却故意做出委屈状:“好吧,王爷嫌弃奴才,奴才有自知之明。”
一句话把莫静尘逗笑了,连黎夕也忍俊不禁。
林蕤收拾碗筷退了出去,莫静尘扶黎夕躺下,黎夕心中歉疚,哑声道:“爹为了夕儿的病,不去宫中赴宴。若是得罪太子和皇后,就是夕儿之过了。”
莫静尘揉揉他的头发,一本正经道:“谁叫我们夕儿的小身板这么弱呢?动不动就生病,哪像男孩子的样子。所以,等你病好,立刻开始练习武功,一天都不得懈怠。”
“是,爹。”黎夕乖巧地应道。
两人刚说了一会儿话,就见林蕤匆匆走来,一向气定神闲的人,此刻竟然有些紧张:“王爷,皇上差安公公来传口谕。”
黎夕不禁变了脸色。莫静尘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没事,我去去就来。”
安七在宫中待了近二十年,对宫中的情况了如指掌,自莫穹苍登基后,他就一直近身服侍莫穹苍,极合莫穹苍的心意。那些皇子、公主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莫静尘已被封为誉王,有独立的王府,但每次安七见到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他“五皇子”。
“五皇子,奴才奉皇上之命来传口谕,五皇子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妄议是非、骄纵成性,明日进宫向太子请罪,恭领太子教训。”
莫静尘仿佛受了当头一棒,两耳轰鸣,眼前发黑。而林蕤俊秀的五官已经扭曲,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安公公。
安七传完口谕,那张白得像傅了粉一样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表情,眼里似乎有了同情之色,放低声音道:“五皇子,奴才该回宫了,五皇子,你千万沉住气,能忍则忍。”
莫静尘唤住他:“等等!”调整一下呼吸,才静静道,“安公公,我不明白,这些罪名从何而来?”尽管心脏又冷又痛,他脸上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谦和、淡定。
“五皇子,奴才奉命行事,不明就里,还请五皇子见谅。”安七行礼告退,抬起头,蓦然怔住,他看到莫静尘俊美绝伦的脸,此刻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可是眼里的光芒却支离破碎,点点陨落。他脚步顿住,缓缓道:“五皇子,祸从口出,在宫中还需慎言。太子生辰,五皇子不仅没有到场,反而曾落下口实……五皇子自己思量吧。”
直到安七的身影消失,莫静尘才轻轻地、一点点地笑出来。林蕤愕然看着他:“王爷,王爷还笑得出来?”
莫静尘回眸看他:“怎么?难道要我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