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一眼不眨地看着莫静尘,默默倾听着他的话,样子温顺而专注。
这样一幅画面,给人带来绝美的视觉享受,可莫穹苍看到的时候,眼角的肌肉却有些抽搐,瞳孔深处泛起一丝危险的气息。
见到莫穹苍从天而降,莫静尘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倒身下拜:“不知父皇驾到,儿臣有失远迎,还请父皇恕罪。”
黎夕也从躺椅上爬了起来,迅速来到莫静尘身后,双膝跪倒:“臣黎夕恭迎皇上。”
“黎夕,平身,回到榻上躺着吧。尘儿,跟朕到拂云居去!”莫穹苍抛下一道命令,转身往拂云居走。
黎夕一愣,不安地拉了拉莫静尘的衣角。莫静尘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戒备之色,神情就像一只机警的小兽,他心头一热,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举步跟上莫穹苍。
拂云居,莫静尘书房,莫穹苍命侍卫与林蕤留在外面,又命莫静尘关上房门。莫静尘转身跪下,唤了声:“父皇……”默默等待父亲发话。
“抬起头来。”
莫静尘抬头,见父亲面沉似水,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他不禁心头一震,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恭敬道:“不知父皇驾临,对儿臣有什么训示?”
“你在天牢待了一个月,出来后是否去过军中?”
“回父皇,儿臣出狱的第二天便去了军中,军中一切安定……”
“一切安定!你这主帅就不用管军中事务了么?整日带着黎夕游山玩水,朕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纨绔子弟?”自己的儿子一向以国事为重,从未懈怠公务,可自从认了这个义子,他竟变得这样松松垮垮,连军营都不去了!莫穹苍想到这点,忍不住怒火中烧。尤其是刚才亲眼目睹了他陪在黎夕身边,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无论如何,黎夕曾是敌国太子,赦免他,同意他认他为子,已经是他这当父亲的做的最大让步了,可没想到儿子把黎夕捧在掌心,而且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为了他连太子生辰宴也推了。
当父亲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一种儿子被黎夕抢走的感觉,所以此刻训斥儿子的时候就更加严厉。
莫静尘被斥得满脸通红,从来没有因怠于职守被父皇斥责过,而自己的行踪怎么就传到了父皇耳朵里?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深深埋下头去,讷讷道:“夕儿经历亡国之痛,转眼又成为孤儿,他身心俱痛、憔悴不堪。儿臣只想带他出去散散心,让他脱离过去的阴影。儿臣不该因私废公,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莫穹苍见他惶恐不安的样子,怒气稍平,顿了顿道:“既然知错,朕就饶了你。今日进宫去向太子请罪了?”
“是。”
“太子如何教导你?”
“太子哥哥……”莫静尘小心斟酌着词句,“太子哥哥严词申斥儿臣,不该在背后妄议宫中是非,诋毁父皇……太子哥哥本要责罚儿臣,是儿臣苦苦哀求,保证以后再不敢了,太子哥哥才饶恕儿臣,只命儿臣写下悔过书……”
他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莫穹苍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个儿子,看起来是在维护太子呢。那么,太子又会给朕一个什么答案?莫穹苍忽然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很有趣……看来,是朕多虑了?可是,为了大胥江山永固,为了将来兄弟齐心,朕不得不使些小小的手段。
尘儿,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武功、韬略、人品,样样俱佳,对你与风儿,朕真的难以取舍。你当不了太子,只因为你是庶出,又非长子。可是,朕觉得亏欠你的。你从小立下鸿鹄壮志,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为了你的付出,也为了朕对你的亏欠,朕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你那该死的善良。
别的帝王愁自己没有德才兼备的儿子,愁江山后继无人。而朕有你与风儿这一对优秀的儿子,却同样陷入了烦恼。朕唯恐你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将来功高震主,受到猜忌。
朕对自己的儿子竟是这样不放心啊!这十四年的帝王生涯,站在权力巅峰,朕却过得如履薄冰。江山社稷,一辈子压在朕的心头,如此沉重……
皇后为太子考虑了太多,她耍的那些手腕,朕全部看在眼里。但朕没有点破,朕甚至默许了她的动作,朕想看看你与太子如何反应。
而这次太子生辰,霁雪抖出你说的那番话,不仅挑战了朕的权威,也挑战了皇后、太子的权威。如果太子是心胸狭窄之人,如果他对你心怀猜忌,他必会挟私报复,借机将事情闹大。所以,朕故意当殿发怒,命你进宫向太子请罪,接受他的教训。
风儿,尘儿,休怪朕对你们运用帝王之术。这皇宫之中,最缺少的便是信任二字……
第三十一章:温柔
“尘儿,起来吧。”
听到父亲的语声变得温和,莫静尘暗暗奇怪,父皇怎会轻易饶过我?除了懈怠军务,我还拒绝了皇后娘娘的指婚,莫非这事已被父皇一笔带过?可是,怎么会……?
他站起身,垂手立于莫穹苍面前,不失恭敬。
莫穹苍面色和缓,样子就像在朝堂上问计于大臣,目注莫静尘道:“如今南寰已亡,大胥版图上多了誉安州……”
莫静尘心头一动,誉安州?父皇将南寰改名誉安州,这誉字可是誉王的誉?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莫穹苍微微一笑:“是你打下南寰,丞相建议此名,一来希望南寰从此太平,二来记录你的功勋。”
可是,当初北迪亡后,父皇将他改名“北虞州”,却与誉字无关。
“当年北虞州之名是朕拟定,朕并未想到尘儿的功勋应该与州名联系起来,让千秋万代记住。你还年轻,朕不希望你居功自傲。”莫穹苍看着儿子的目光中带着深意,“这次却是丞相建议,群臣附和,朕才准奏。可是,朕依然不希望你居功。年少得志,是好事,也是坏事。你该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露,只会招来谗忌。”
莫静尘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从不知道,父皇为他考虑这么多。父子十八年,父亲更多的是帝王,而非父亲,父子之间的交流往往通过父皇布置的策论来完成。这样像普通父亲一般的谆谆教诲,令莫静尘如饮琼浆、心怀感激。
他躬身回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儿臣只有报国之念,不敢居功。”
莫穹苍心中十分满意,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道:“朕调了华阳知府苏汉呈为誉安州牧,但督军一职朕尚没有想到合适人选,不知尘儿有无提议?”
莫静尘略一转念,脑子里立刻浮起一个人影:“儿臣举荐亳郡郡守庞泽。”
莫穹苍微微一愣:“亳郡郡守庞泽?他不是文官么?”
“此人虽是文官,却是文武全才。其实他嗜武成性,年少时曾遇名师,学成一身过人的本领。他想考武将,可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慈母之心,不愿儿子到沙场历险,更不愿儿子经历生死考验,所以逼着儿子去参加文试。”莫静尘微笑,“庞泽至孝,不忍违背母命,于是便考了文官。如今他为官五年,老母过世,再无羁绊,想必愿意一展所长,去当这个督军。父皇只需传道口谕,问他心意便可。”
莫穹苍有些诧异,自己的儿子怎么比吏部那些人更了解各地官员?
莫静尘知他疑问,解释道:“儿臣身为大将军,只对兵部登记在册的武将感兴趣,本来并不了解此人。只是前年无意中在京城遇到他,两人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之交。儿臣与他切磋武功、论及韬略,颇有知音之感。亳郡靠近誉安州,庞泽对那边的地理、风俗想必十分了解,由他去镇守誉安州,父皇尽可放心。”
莫穹苍点头:“朕宣他入京,亲自考察他。”
莫静尘现在并不知道,他举荐的这个人,果然深得莫穹苍器重,派为誉安州督军。而黎夕与他,将来也会与庞泽结下不解之缘。
问完国事,莫穹苍在拂云居闲坐了片刻,喝了一杯茶,却没有提及指婚之事。直到临走时,他才给莫静尘留下一句话:“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自己进宫来给朕回话。”
莫静尘略感不安,可他自己意志坚定,所虑者只是如何说服父皇。
送走父亲,他立刻回到栖梧院,却见黎夕根本没有休息,而是一个人在栖梧院中徘徊。侍女凌波站在廊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想必劝不动他,只能干着急。
“夕儿,你怎么不好好躺着?”莫静尘有些生气,这小子,病才好一点,就这么折腾。
黎夕闻言,立刻回头,向他奔过来,脚步还有些虚浮:“爹,你还好吧?”仰起的小脸上满是焦灼。
莫静尘轻轻拧了一把他的脸,哭笑不得:“傻小子,你以为皇上是洪水猛兽么?瞧你紧张的!父皇只是责备了我几句,你看,我不是完好无损么?”
说罢不由分说,把黎夕一把抱起来,放到榻上:“若不好好休息,病情加重,爹可要罚你了!”威胁的语气,却是满满的关爱,黎夕蓦然心神一荡,眼角有些湿润。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认莫静尘为义父,他就变得软弱了。也许,只是因为病中无力的缘故?
莫静尘看着他,只一会儿功夫,这孩子唇上干燥褪皮,面上那种病态的嫣红又深了些。他命凌波倒了水来,亲手送到黎夕唇边,道:“爹的事自有爹一肩承担,你只要在誉王府快快乐乐长成就够了。以后要好好练武、好好保重身体,不许操心大人的事,不许自寻烦恼,不许胡思乱想……”
一连串的不许,又是那种温和又霸道的语气,黎夕乖乖地伸手拉拉他的衣袖,小声道:“爹,夕儿知错了,夕儿以后一定听爹的话,不敢惹爹生气……”
莫静尘见小豹子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心早就软了,唇边露出温润如水的笑容,柔声道:“爹没生气,爹只是担心你。”
凌波在一旁看到自家王爷像捧着珍宝似的样子,忍不住噗哧笑出来。黎夕被她笑得脸上发烫,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莫静尘面前越来越像孩子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我明天要去军中,你在家好好养病,我忙完军务就回来。今晚我陪你睡,也好随时知道你的状况。”
有莫静尘在身边,黎夕睡得很安稳。长到八岁,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关心、爱护过。即使他的父王母后也是各行其事,吝啬对他付出温暖。王宫,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地方,他从小就知道这一点。
只有莫静尘,只有这个曾经是他最大的敌人的人,把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在他身上,给了他无穷的温柔。那种温柔,可以消磨英雄的锐气,可以让人沉溺在梦中,永远不想醒来。
那一夜,莫静尘搂着黎夕,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清楚地知道它一点点下降。而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放松、慢慢得到安宁。
第三十二章:顶撞
那一夜,莫穹苍宿在玉芙殿,脱下龙袍,换上墨色镶金边的袍子,全身放松地坐在椅子里。而蕙妃站在他身后,拿梳子轻轻梳理他的头发。
镜子里的女子,眉目间含着如水的温柔,即使素面朝天,她的美丽也不容忽视。她是美丽的,不同于凡花的艳丽,她清雅绝尘,像一朵阆苑仙葩。十六岁时,她就这样脉脉地绽放在他眼前,满目纷华中,她就像一缕清新的空气,呼吸吐纳间,让他觉得心旷神怡。
于是纳入后宫,于是有了第五个儿子莫静尘,而她在玉芙殿内默默等待、安静地生活,每次见到她,她唇边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一个容易知足的女子,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安于现状,却绝不平庸。
这么多年了,她的容颜依然美丽,笑容依然恬静。莫穹苍想起五儿子莫静尘,这孩子的性子,结合了他母亲的温润淡泊,又结合了他的王者气概。一面是江南烟雨中白衣如雪的翩翩佳公子,一面是横扫千军、叱咤风云的无敌战神。
那样矛盾而完美的结合,造就了那个令三军折服、敌国畏惧、天下臣民敬仰、无数女子青睐的誉王。
“爱妃。”一声轻唤从他唇中逸出,却没了下文,蕙妃抬眸看镜中的他,静静道:“皇上有什么话说?”
莫穹苍回过头,拉住蕙妃的手,眸子中泛起一丝温柔,叹息般低沉的语声道:“朕感觉与你这样,就像普通的结发夫妻。”
蕙妃的手在莫穹苍掌心轻轻一颤,皇上说出这样动情的话来,语声中夹杂着莫名的感慨。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是寂寞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温柔理解的目光默默注视着他。他微笑了:“爱妃,你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嗯?”
“聪明人不需要多话。”
“皇上……”只是一个称呼,却如同最美妙的音符,飘落在莫穹苍耳边。
“爱妃,你坐下,朕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他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看着她的眼睛,“关于尘儿的婚事。尘儿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这些年南征北战,苦了他。”
蕙妃一怔,眼里飘过淡淡的愁云:“皇上,尘儿还惦着那位病逝的姑娘,他跟臣妾说过,他不想再娶……这孩子很痴情,也很固执,恐怕在此事上,他会忤逆皇上,臣妾先代他求情,请皇上宽恕他。”
“你,赞同他的决定?”莫穹苍皱眉,脸上已有不悦之色。
“不,臣妾只是不想逼迫他。尘儿对那韩姑娘用情至深,韩姑娘刚走,尘儿心中的创伤还未愈合,臣妾明白这孩子……当娘的总想看到儿子有个美满的家,更想含饴弄孙,可是强扭的瓜不甜,臣妾实不愿尘儿勉强自己,那样,他不会幸福的。”蕙妃恳求地看着莫穹苍,“请皇上三思,给尘儿多点时间,让他慢慢恢复过来。也许,时间会抚平他心里的伤,等韩姑娘从他记忆中淡去,他就能接受别人了。”
莫穹苍目注她良久,微微露出笑容:“爱妃,你很有说服力。”
蕙妃喜道:“皇上同意臣妾的话?”
莫穹苍沉吟:“待朕与尘儿谈过再说吧。”
第二天明熙殿,莫穹苍处理完国事,派人宣太子莫惊风前来,问他昨日如何“教训”五弟。
莫惊风禀道:“儿臣罚五弟跪了一个时辰,反省自己的过错,还严词训斥了他。五弟向儿臣赔罪,诚心悔过。还道与六弟所言只是因为他看惯军中疾苦,有感而发,并非想要改变宫中规制,更无冒犯父皇母后与儿臣之意。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敢放肆了。”
“哦?他诚心悔过?”
“是,五弟向儿臣叩首,泪流不止,诚惶诚恐,求儿臣代他向父皇哀告,伏乞父皇宽恕。”莫惊风的样子再真诚不过。
“这小畜生如此胆大妄为,你没有责罚他么?”莫穹苍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莫惊风大惊,看一眼父亲阴沉的脸,扑通跪下:“五弟刚刚受过杖责,身上伤痕未消,还请父皇让儿臣代他受罚。他虽有错,但儿臣也有教导不力之过,请父皇恩准。”
莫穹苍微微动容,这两个儿子,看起来感情很深呢,不仅没有勾心斗角,反而互相维护。真的是朕多虑了么?身为父亲,还要去揣测儿子的心思,朕这个父亲当得真是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