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想着如何应付么?”林蕤恨不得求他了,“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妄议是非、骄纵成性,这是多大的罪名啊!王爷你担得起么?”说到后来几乎带了哭腔,“上次为少爷的事,皇上将王爷杖责、下狱,王爷可知府中下人们如何担心?王爷那么尊贵的人,怎能受此屈辱?王爷能忍,可我们都为王爷心痛啊!”
莫静尘唇角弯了弯,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林蕤,我发现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不像平日的你哦。”见林蕤动了动嘴,还想说什么,他摆摆手,“天塌下来,自然有我顶着,不用担心,也别为我犯愁。不早了,去休息吧。明日我得进宫,夕儿就只能拜托你照顾了。”
林蕤点头:“是,王爷。”躬身告退,心里涩涩的感觉挥之不去。
莫静尘回到黎夕房间,黎夕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沙哑而急切:“爹,是不是……?”
“没事。”手掌抚到他脸上,却是凉凉的,“因我今日没有到场,父皇命我明日进宫,当面向太子致歉,我本来就要去的。”
正说着,清笳端了药碗进来,莫静尘接过,亲手喂黎夕吃下。
当晚,莫静尘睡在栖梧院,衣不解带地照顾黎夕。黎夕在睡梦中靠近莫静尘,孩子气地把头埋在他肩窝。而莫静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直到下半夜才睡过去。
第二天,早朝时,莫静尘满怀希望,希望父皇能够收回成命,亲自召他进宫问话。可是自始至终,父皇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心一点点凉透,退朝后仍在殿上呆立了许久,直到所有大臣都走光了,他才进宫求见莫惊风,被内侍带进书房。莫惊风已经在伏案批阅奏折,莫静尘跪下行礼,态度恭谨地道:“臣弟拜见太子哥哥,臣弟……”还没说下去,就被莫惊风一道严厉的目光止住。
“我要批阅奏折,你跪过一旁,好好反省自己的错!”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从莫惊风嘴里发出,就像一道冰锥,直直扎入莫静尘的心脏。那张酷似莫穹苍的脸,此刻显出更加深刻的线条,像石像一般无情。
莫静尘身上泛起一股寒意,他垂首应了声“是”,一步步膝行着往后挪,挪到远离书桌的地方。整个书房中静到极点,只听到莫惊风翻阅奏折的声音,以及朱笔在纸上沙沙磨过的声音。
莫静尘笔直地跪着,呆呆地看着地面,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停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麻麻的痛。父皇都不愿亲自教导我了么?他对我失望了,所以宁可眼不见心不烦,把我交给太子教训?他连当面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就在瞬间,一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一个杯子向他直直飞过来。他及时侧首,避开正面,却由杯子擦过额角,擦出一个淡红的印子。
杯子在他身后摔落在地,留下一地残骸。“你这是反省的态度?”莫惊风怒声喝斥,“就算天塌下来你也可以满不在乎,是不是?纵情任性、肆意妄为、不知轻重、无所顾忌……”
莫静尘被这一连串的斥责砸蒙了,看着莫惊风铁青的脸,只觉得心里隐隐生痛。他定定神,用更加恭谨的态度道:“太子哥哥息怒,先批阅奏折吧,稍后再教训臣弟不迟。”
莫惊风却已沉不住气,啪的一声将朱笔拍在桌案上,指着莫静尘道:“你给我过来!”
第二十八章:同袍
阴暗的牢房,漆黑冰冷的鞭子、锁具、铁链、枷锁,沉闷的抽打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内,尖锐的鞭梢划破衣衫,一条条狰狞的伤口落在白皙如玉的背上,鲜血沿着脊背滚滚而下,就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俊美的脸庞因为疼痛而苍白、扭曲,剑眉紧皱,漆黑的眼底藏满痛苦,冷汗从额头滑落,顺着脸庞流成小溪。
他眼睁睁地看着,无法动弹,心脏已经不堪负荷,剧烈的疼痛疯狂地肆虐着他的神经。终于,他嘶哑着发出喊声:“爹!爹!不要……”却蓦然从梦中惊醒。
室外已是阳光普照,背上爬满冷汗,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摁在他额头,林蕤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少爷,你做噩梦了?”
黎夕惊悸的目光渐渐安定,转向林蕤,声音虚弱地道:“林管家,爹是不是……进宫去了?”
“是啊,他一早上朝去,此刻必定已在太子宫中了。”林蕤默默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像八岁男孩的眼睛,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天真。他看起来有很多心事,澄澈的目光中总是隐约藏着什么。
“我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我怕爹此去……”干燥的唇轻轻颤动,呼吸间还带着灼热的气息,脸色却比昨日好多了。他的眼珠慢慢转动,林蕤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随着眼珠的转动泛起氤氲。
林蕤忙安慰道:“不必担心,太子虽然对王爷严厉,可却是真心疼他的。”嘴里说着,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
“都是我不好。”黎夕怔怔地看着窗口,喃喃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生病,爹都是为了我。我是爹命里的灾星,自从我出现,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林蕤展颜,露出轻松的笑容:“别说傻话了,小小年纪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不像王爷说的小男子汉。王爷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他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只有你开心了他才能开心哦。”
黎夕怔住,慢慢垂下细密的睫毛,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看着林蕤,发誓一般郑重道:“林管家说得对,我会听林管家的话,绝不让爹爹失望!”
那一瞬间,林蕤从黎夕眼里看到一种雨后彩虹般的绚烂,他的小脸上蒙着一层莹润的光,本来干燥失水的嘴唇也恢复了亮泽。他忽然心中一动,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来。他觉得王爷就像这孩子身体里的水,一旦抽空,他就整个儿枯萎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暗暗奇怪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有这种没头没脑的想法。连忙借口去给少爷传膳,飞快地跑了出去。
太子宫中,莫静尘向莫惊风一步步膝行过去,他的眼睛毫不闪避地看着莫惊风,湖泊般深邃、澄澈、明净。
莫惊风见他仍然一副云淡风清、坦然自若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腾腾地烧起来,烧得他整个胸腔都似要裂开了。死命握紧手指,才控制住自己一巴掌挥上去的冲动,盯着莫静尘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莫静尘的眼神黯了黯,瞬间有浓浓的失落从他眼底划过,他苦笑了一下:“是,臣弟知道。臣弟谢绝了皇后娘娘的美意,不肯娶国舅千金为妻……”
莫惊风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莫静尘微愕,难道太子并不知道此事?“父皇与皇后娘娘欲为臣弟指婚,对象便是太子哥哥的表妹李清影,此事太子哥哥不知道么?”
莫惊风坐在椅子里的身子僵了僵,檀黑的双眸微微收缩,眼里有光芒一闪:“你果然为了韩姑娘拒绝这段姻缘?”
“是,太子哥哥明白臣弟的心意,臣弟此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没有别的原因么?”莫惊风深思地看着莫静尘,见后者眉心一动,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底掠过,如鸿飞无迹。
他眼里慢慢浮起了然之意,心中暗道:五弟,你聪明绝顶,这宫中一切智械机巧,你深谙于心。我何其幸运,因为对你,我从来没有猜忌之心。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我虽不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我却待你如同手足。你是这宫中唯一的一缕清风、一泓清泉。我约束你、教训你,可你不知,我内心深处原是羡慕你的。
莫静尘抬起头,对上莫惊风的目光,胸中有一处忽然酸胀起来,那种感觉更多的是甜蜜与欣慰。莫惊风什么话也没说,可是两人之间已经心照不宣。
“谢谢太子哥哥。”莫静尘由衷地低语,“臣弟明白了。”
“是啊,你一直是个明白人。”莫惊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可糊涂起来却比任何人都糊涂。”
“是臣弟的错,夕儿突然倒病,臣弟只顾照料他,忘了君臣之仪,还请太子哥哥恕罪……”莫静尘歉然。
“你以为我会计较这个?”莫惊风气道,“我只是恨你由着自己的性子,明知人心险恶,偏偏毫不设防。你就这么骄傲、这么任性,完全不顾后果。你跟六弟说过什么混账话,自己可还记得?”
“太子哥哥,臣弟说得没错。”
第二十九章:相知
莫静尘反应这样快,倒令莫惊风有些错愕:“你已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臣弟不知。”莫静尘平静地道,“只是安公公来传父皇口谕,称臣弟‘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妄议是非、骄纵成性’,臣弟便想,必是臣弟有哪里言语不当,落了别人口实。细想来,没有其它,唯有与六弟说过的一些话,涉及太子哥哥生辰宴,以及宫中嫔妃的奢侈用度,所以猜想,是六弟昨晚说了什么。太子哥哥质问臣弟说了什么混账话,臣弟便知道自己猜想得不差。”
莫惊风只在清央殿上听父皇说出“妄议尊长、以下犯上”两句话,没想到命太监传旨时,其严厉程度又增加了几分。他听得阵阵心惊,却看到莫静尘镇定自若的表情,心中苦笑,这兄弟不知道是在百万军中修炼出了稳若泰山的定力,还是完全不在乎宫中这一片片随时会踩到的雷池。
“臣弟说的是实话。”莫静尘的语声低沉下来,思绪飘回了那些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的绝塞边疆,一抹沧桑之色涌上眉梢,“臣弟自十三岁从军,亲眼目睹了将士们在野外餐风啮雪、跌打滚爬的情景。军旅之中没有笙歌、没有琼觞、没有软玉温香,有的只是血与火的洗礼,残肢断骸的触目惊心,还有寒冷、饥饿、疼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他抬起头,深深凝视着莫惊风的眼睛,涩声道:“臣弟深谙人间疾苦,所以看到宫中奢华,心中便似横了块垒……臣弟自问没错,若是太子哥哥见责,臣弟恭领便是。”
被莫惊风眼底深深的悲悯之色打动,莫惊风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这兄弟,从小就背负了太多责任,经历了太多磨砺,他就像一把绝世宝剑,千锤百炼,终于焕发出绚烂的光芒。
当自己享受着太子的尊荣,在云中徜徉时,他的五弟却在沐浴着腥风血雨。而他被风雨洗过的双眸,依然那样纯净、那样明朗、那样坚定、那样坦诚。面对他,那些勾心斗角岂非就像阴暗遇见光明,再也没有藏身之处?
想着,不觉放软了声音:“五弟,起来坐吧。”见莫静尘坐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满腔怒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弭无形,心道五弟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他的心。也许,他对他,从来也狠不起心来吧?
“五弟,我知道你的初衷没有错,即使你无视宫中规制,一句话就得罪了父皇、母后与宫中嫔妃,可我仍然赞同你的观点。父皇是千古明君,他一直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才会创下今日大胥的繁华盛世。他站在权力的最高点,被他的辉煌成就迷了眼睛,看不到后宫这些细微的地方。但你若直接向他进谏,他必会采纳你的意见。而你却跟六弟讲了这番话,六弟又在最不恰当的时机讲了出来,令父皇颜面受损。他为此发怒,也在情理之中。”
“是,臣弟明白。可臣弟只是无意中跟六弟提起这些话,并没有想要推翻祖宗传下的规制。六弟他……”莫静尘轻叹,“六弟年轻,说话不知轻重,我不怪他……”
莫惊风看他一眼,眼里已抑制不住责备之意:“五弟,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欺骗自己么?你明知道六弟存的什么心!”
莫静尘宽容而温和地笑:“我们毕竟是兄弟,他若对我心怀不满,必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莫惊风气得噎住,恨不得敲开莫静尘的脑袋,看看他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沉着脸道:“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么?”
莫静尘一副懵懂状:“臣弟愚钝,还请太子哥哥指教。”
“你善良得近乎迂腐,什么时候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莫惊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莫静尘弯了弯唇角:“有太子哥哥为我收尸就好。”
莫惊风脸色铁青。
莫静尘笑吟吟地看着他家兄长危险的脸,温顺而恭敬地道:“若是太子哥哥不再教训臣弟,臣弟便告退了。夕儿还病着,需要臣弟照顾。”
莫惊风无奈地挥挥袖子:“去吧,去吧,下次记得看清楚对象再说话!”
誉王府,林蕤见莫静尘回来,连忙迎上去,神色紧张地问道:“王爷,怎么样?”一边问,一边已经用目光把莫静尘上下左右勘察了个遍。见他脸色如常,衣服上也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再看到莫静尘脸上让人安心的笑容,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夸张地做出一个擦汗的动作,“担心死我了,还怕太子拿你怎样了。”
莫静尘失笑:“自从我进了一次天牢,你可是草木皆兵了啊。”
林蕤连忙否认:“不是我草木皆兵,是我们家少爷紧张王爷。早上做了一场噩梦,挣得一头的汗。醒来后一直自责,说是他害了你,是你命里的灾星。”
莫静尘愣了愣,大步来到栖梧院。黎夕一眼就瞧见了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奔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仰起脸来:“爹,你还好么?”
乌黑的眼睛那样急切、那样灼热,那目光,竟烫得莫静尘心口微微一疼。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把黎夕搂进怀里,在他耳边轻道:“傻小子,谁准你妄自菲薄?谁说你是我命里的灾星?下次再这样说,爹可要惩罚你了哦。我的小豹子,应该是永远骄傲、坚强、无所畏惧的。记住了么?”
黎夕再次被那带着磁性的声音蛊惑了,情不自禁地应道:“是,夕儿记住了。”
“我没事,太子懂我,有些话,说开了就好。”莫静尘说着,抱起黎夕放到床上,柔声道,“烧还没退,还是好好休息吧,爹会一直陪着你。”
黎夕点头,唇边露出灿然的笑容。
午后,明熙殿内,安七低眉敛目,向莫穹苍禀道:“誉王只在太子书房跪了一会儿,太子没有申斥誉王,更没有责罚他,两兄弟谈得甚是投机。”
莫穹苍那双幽深难测的眼里,有一道明亮的光芒一闪而逝。
第三十章:帝心
皇帝突然到誉王府“微服私访”,把管家林蕤吓了一跳,正想通禀,莫穹苍摆手制止他:“不必,你家王爷在哪里?带朕前去。”
林蕤提心吊胆,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暗担心,莫不是嫌太子没有严厉教训王爷,皇上要亲自出手?可若是如此,也该宣王爷进宫去,而不是他上门来啊。
“王爷在栖梧院,正陪着少爷。”
听到少爷二字,莫穹苍的眉毛就蹙了起来,林蕤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在平日跟莫静尘学得相当淡定,失态的时候十之八九都在他家王爷面前,所以此刻还能保持冷静。
栖梧院内,梧桐树下摆着一张躺椅,黎夕侧卧在躺椅里,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丝被。而莫静尘坐在他旁边,娓娓地跟他说着什么。象牙般瓷白洁净的脸上镀了一层阳光,越发衬得眉眼乌黑,五官线条俊美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