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上——蔺月笙

作者:蔺月笙  录入:08-31

沈絮见临清久不做声,小心翼翼道:“你怎了?还在生气么……”

临清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脸,轻声道:“没有。”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了。”

沈絮先是一愣,后又舒了口气,料想自己的解释临清听进去了也接受了。心下坦然不少,动作也不那么僵硬了,拍着胸脯道:“呼,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他原以为小公子会生气生得久一点,或者因为他梦着别人却在他身上找安慰而同他置气,没想到这回这样好劝,才说了几句,小公子脸上神色就缓了下来。

到底相处了一段时日,彼此都熟络了,也就没有开始那样斤斤计较了。

沈絮由衷地感到宽慰,故而没有注意临清藏在笑容后的,眼眸里深深的哀伤。

临清挎着篮子又走了,经过院子时,王子骞正吃完午饭回来,一看到临清,就扑腾腾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同我们玩。”

临清拍拍他的脸,“我今日有事,你们自己玩罢。”

“哥哥,你好多天没同我们玩了。” 王子骞颇是委屈。

临清心里难过得厉害,从一出屋子里,就再也装不来笑脸,郁郁道:“下次罢,下次同你们玩。”

王子骞看他慢慢走远,歪着脑袋,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哥哥怎么了?”

一转头,看到白萧萧也吃完饭回来了,便立马朝他奔过去,把临清抛诸脑后,“萧萧我们来比赛丢石子!”

临清回到家,把碗碟洗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便提着小花锄往地里去。

那方小田地还是没什么动静,播下去的种子好像重新冬眠了一般,光秃秃的水田里只有几株新长的杂草。

临清挽了裤脚,下到田地拔草松土,凉意仍盛的泥水冻得他微微哆嗦,临清每弯一下腰就同自己说一句,莫再奢求了,奢求只会平添伤心。

弄了好一会儿,临清有些累了,就着田里的水略略洗了手,便坐到田边休息。他掏出随身带的旧帕子,沾着水把脚上的污泥洗掉,洗到一半时,忽然听到马蹄声近,那马上的人远远“咦”了一声,便堪堪停下,奇道:“小公子?”

临清望去,惊讶道:“周大哥?”

周勉一笑,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马走过来,道:“你在做什么?”

临清想起自己还光着脚,不由面上一红,胡乱将脚往鞋子里一套,站起身不好意思道:“我在种地。”

周勉随他手指的方向看,笑道:“怎在路边种地?不知道的还当是小水塘,小心别人踩坏了。”

“我从前没种过地,怕种坏了,所以先拿这里试一试。”临清道,“周大哥你怎会来这里?”

“我替大人送公文给乡长。”周勉简略道,又看临清一身泥污,道:“怎穿白衣来耕地?”

临清赧然道:“我……没有其他衣服……”

“上回不是买了布回去做?”

第一次见周勉,临清手里确实抱的给自己的布,因为白布便宜,所以买的白色。第二次则是给沈絮买的,湖绿的料子,周勉说的自是第二次看到的那匹绿布。

一想到那呆子,临清的脸色不禁黯淡下来,轻声道:“给我家……公子做的。”

周勉闻言,深深望了他一眼。

“我赶着去送公文,送完了再同你说话罢。”周勉道。

临清点点头,“周大哥送完公文,来我家喝杯茶再回去罢,柳大哥谋到师爷的活计,全赖周大哥出力。”

周勉不愿得他这样感谢,只问了他家地址,便重上马往乡长那去了。

临清看他走了,也赶忙收拾了往家去。打水洗干净手和腿,换了身干净衣服,刚把水烧好,周勉就来了。

临清把他迎进屋,替他泡了茶。

周勉四下打量,似对简陋的木屋不甚满意,倒也没说出口,只觉得临清为全主仆之宜,着实过得委屈。

“你家公子呢?”

“去学堂教书了。”临清从厨房端了些糕点出来,还是柳玉郎从县老爷那里得来的,送了一半给他和沈絮。

周勉一见便知道糕点从哪里来的,越发觉得临清的境况着实让人唏嘘。周勉虽非大富大贵,但吃穿不愁,因着对临清的几分好感,不由对他拮据度日生了几丝同情。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让周大哥笑话了。”临清不好意思地笑笑。

周勉捏了块糕点丢进嘴里,一派随意坦荡。

“柳大哥在县衙里,可还合县老爷欢喜?”临清问。

“岂止欢喜,简直欢喜得不得了。”周勉道,“柳公子学富五车,审案时每每旁征博引,为人又谦卑有礼,颇得县老爷欢欣。县老爷的女儿,也就是我那表妹,对他也喜欢得不得了,求着我舅舅出面做媒,成全一段良缘呢。”

临清一听便慌了,“怎会这样?”

周勉不解,不知他听了这等好事为何不喜反忧,“如何了?”

不敢说柳玉郎和琴晚之事,只能含糊道:“柳大哥他,他有心上人了。”

“哦,那可惜了,我回去便同表妹说清楚,莫叫柳公子为难。”

“谢谢你,周大哥。”临清道,想到先前因为乡长家的王小姐,琴晚同柳玉郎闹得要分家,若知道柳玉郎又惹了县老爷千金的青睐,怕更要生气,便又补上一句,“拜托你了。”

周勉又问他最近好不好,临清的低落都写在脸上,但还是点头说好。周勉以为他为生活所困,没有点破,只点了点头。

“你同你家公子若有任何难处,都可找我商量。”周勉道。

临清挽了下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你,周大哥,让你,让你见笑了。”

周勉摆手,“人都有落魄的时候,左右不要失了信心,总有再好起来的一天。”

临清点点头,很感激他这样照顾自己。

“你对你家公子这样情深义重,想必跟了他很久了。”

临清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与沈絮的关系,一直没有同周勉说实话,本就心中有愧,更怕他问起其中细节,自己编不出谎话也不愿编谎话。

“嗯……”他含糊地答道。

周勉见他为难,以为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问了,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临清挽留道:“吃过晚饭再走罢。”

周勉道:“下次罢,我还得回县衙复命。”

临清将周勉送出院门,看他驾马离去,心里那口郁气稍稍散了些。难过时,有人陪着说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周勉又这样关心自己,临清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很感激这个朋友的关怀。

他站在院子发了好一阵的呆,看到沈絮远远回来了,心里微微一震,自己劝慰了一番,才换上微笑走几步迎上去,“放学了。”

沈絮“嗯”了一声,与他并肩往屋里走。

“方才看到个差大人骑马经过,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不过来送公文的,就是介绍柳大哥去县衙做事的那位,还来家里喝了杯茶。”

“哦,与你很熟?我还奇怪怎平白无故就介绍柳兄去做师爷了。”

“上回买布时认识的,我被人偷了钱,周大人替我追回来的。”

沈絮紧张道:“你被偷了钱?何时的事?怎没听你提起过?”

临清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丢下沈絮独自往厨房做饭去了。

左右你也不关心,我又何必……何必事事都说与你听呢。

第二十四章

沈絮吃饭时还在追问临清遭遇偷儿的事,他倒不是为了丢不丢钱,纯粹是担心临清的安危,虽然人现在好好地坐在这,但迟来的后怕叫人挠心得慌。

临清不理他,兀自吃自己的饭。沈絮见他不理会自己,又是一阵好猜,小公子怎的又生气了?

缠到后来,临清被他问烦了,忍不住将事情说了。沈絮听了直拍胸脯,道:“还好那贼人只抢钱不伤人,你没事就好。”

临清本有意冷淡他,听他这样关心自己,心肠又软了下来,面上也跟着不那样冷冰了。

沈絮道:“你那样喜欢兔子?”

临清撇嘴,心道你总不与我坦诚相见,我不养只兔仔解闷又能如何,嘴上却淡淡道:“看着可爱罢了。”

沈絮了然地点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没再说话了。

因为被偷儿的事分去了注意力,今日早上的尴尬事倒也没再被想起,加之两人都刻意避过此事,于是便同没发生过一般,只照常熄灯就寝。

但沈絮到底心中发虚,僵直地躺在床上,心里默念佛经清心净欲,怕自己再做春梦轻薄了临清。

临清也尽量贴着墙壁睡着,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囫囵吞下。

然而两人谁都睡不着,各怀心思睁眼到天明。早上互相一看,皆知昨晚对方失眠,嘴上不说,心里却知为哪般。

于是再到睡觉时候,临清将两床被子分开来,扔了一床给沈絮,自己睡了另一床。沈絮抱着被子,犹疑地看向他。

临清道:“天气暖了,无需再盖两床。”

拿天气做借口,自是给沈絮面子,沈絮面上微红,尴尬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分被而睡,临清自然不舍,无奈各怀心思,实属不得已为之。

过了几日,琴晚过来串门,刚一坐下,就捧着茶叹气,“唉,我又不想同他过了。”

临清正蹲在院里锄地,闻言手中一顿,“怎么了?”

“他又收到帕子了,”琴晚喟叹,满脸无奈,“这回收的帕子比上次还好看,他总是能勾得小姐芳心动,唉,我现在看到都当做没看到了,横竖吃味不过来,散了算了。”

临清本以为两人又吵架了,但听琴晚语气平平,知他只是随口说说,也就放下心来,重新锄地,“柳大哥才貌兼备,是个姑娘看到他都要多看一眼,你要不同他过,小心他立时就另找一个,到时你可别哭。”

琴晚有气无力的,“找吧找吧,成天提心吊胆的,索性送给别人算了。”

临清笑道:“你就只敢说说,真要散了,看你还这样说不说。”

琴晚叹气,发了一会儿呆,又问临清:“你呢,不是说要给那呆子做衣服么,也不见你过来找我裁衣。”

提到沈絮,临清脸上就黯淡了几分,小花锄定在土里,人沉默了。

琴晚一见他露出这副表情,便知又从沈絮那里受了委屈,放下茶杯起身走过去,蹲在临清身边温声道:“你怎偏喜欢上这样一个冤家。”

临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琴晚安慰道:“算了,你又不知他不识风趣,何必同他计较,徒惹自己伤心。”

临清撇嘴,只默默挖着脚下的地。

两人并肩做了一会儿农活,却听到外头传来沈絮欢快的声音:“临清,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什么?”临清站起身来。

沈絮走进院里,看到琴晚也在,于是冲他笑了笑,“琴晚过来玩了。”

“沈大哥好。”琴晚道,当着沈絮的面,他还是很给面子称一声“沈大哥”,私下同临清咬耳朵时,两人都是一口一个“呆子”,可怜沈絮毫不知情,还以为琴晚乖巧知礼,浑然不似勾栏院里出来的。

沈絮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笑意,临清不由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你猜。”

临清想了想,道:“猜不着,拿出来罢。”

沈絮道:“再猜猜,你最喜欢的。”

临清面露疑惑,仍是想不到沈絮手里到底是什么。

沈絮忽然“呀”了一身,那小兔子猛然发力挣脱他的控制,落到地上,撒开脚丫子逃跑了。

沈絮连忙去捉,临清同琴晚反应过来后也赶紧帮忙,三人围着院子赶了半天才把兔子捉住。临清把兔子抱在怀里,又惊喜又意外,“送给我的?”

捉兔子跑得沈絮累惨了,喘着气道:“喜欢么?”

自是喜欢,不然面上的欢喜怎会掩也掩不住?

临清心中感动,联想到这呆子往日的作风,不禁问:“你怎突然送我兔子,你不是不喜欢养么?”

沈絮喘顺了气,笑道:“我看你那样喜欢,为了只兔子差点叫贼人伤了,正巧有学生家里做猎户为生,便叫他若是猎到了便留一只卖于我。”

临清怔怔望着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说他有心罢,却又无心,说他无心罢,却又于无意处还有心。

叫人好生放不下。

琴晚见临清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心里摇头叹气,总算明白临清患得患失的缘由了。

“兔子捉着了,我也该回去做饭了,玉郎该回了。”琴晚道。

临清把人送出院外,抱着兔子宝贝得半天不愿撒手。沈絮见他总算露了笑脸,才松了一口气。

送临清兔子,一则是听说他在镇上的遭遇,不免为自己疏忽对方心思而歉疚,二则是着实想弥补前几日自己轻薄了对方的错。临清在他眼里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孩,他平素不惯与晚辈相处,只能想到靠送东西来赔罪。

不过好在送对了,光看临清脸上的笑意就知道他有多喜欢这只兔子。

沈絮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同临清一道把兔子的窝收拾出来,又找了根绳子暂时拴住兔子的腿,免得它到处乱跑,等养熟认窝了再解开。

吃饭时,临清的眼睛都定在兔子身上舍不得挪开,重得了一只,还是沈絮送的,他心里不晓得多高兴。

于是这晚,临清又翻出那匹本要给沈絮做衣服的布,喜滋滋地坐在灯下开始裁衣。

沈絮躺在床上,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缝啊剪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奇异感受。悠悠烛火轻轻摇曳,映得临清脸上一派柔和,沈絮看着,觉得心头也暖化了。他忽然觉得,即算回不去沈府,眼下这一灯一人一针一线,似乎也不错。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短暂的失神后,他垂下眼眸,轻笑了笑。

人是贪于安逸的,若求而不得,便会转而着眼现下。

所谓将就,不过是因自己累了,不愿再为飘渺的将来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不会也将就了,这一日会是何日,那一日的自己会否悲痛。

只是眼前这一幕太过温馨,温馨到他不愿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只想伴着这一室幽光坠入梦乡。

临清再去学堂送饭时,不敢再把兔子扔家里,便带着一起去了。

垂髫少儿都凑过来看他的兔子,各个伸手摸着兔子绒绒的毛,家里养了的还是围过来看,因着临清养的所以觉得格外新鲜。

王子骞问:“它叫什么名字?”

临清看一眼正在屋里休息的沈絮,小声道:“叫絮儿。”

沈絮好心帮他想了许多名字,但临清心里还是最属意原先那个,于是背着沈絮给兔子定了名字,天天训着兔子认名。

“絮儿。”王子骞念了一遍,道:“是夫子的那个絮吗?”

临清连忙道:“嘘,千万别告诉夫子,他要生气的。”

这话只是吓唬小孩子,沈絮即算知道,也只会可怜巴巴地求他换个名字。临清担心的,是怕沈絮因为和只兔子同名而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严。

“哦。”王子骞乖乖点头,“放心吧哥哥,我不告诉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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