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天黑了不好赶车,趁着日头未落,沈阕兰同李三驾着车去镇上投宿了。
直到人看不见了,沈絮才收回目光,转身慢慢往屋里走。
临清跟在他旁边,小心打量他脸色,沈絮嘴角还弯着,眼里却有一抹落寞挥之不去。
临清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所以伤心了,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的,千万不要又颓丧了呀。
回了屋子,临清打了热水过来给沈絮洗脸。
沈絮这一日经历了狂喜、叹惋、无奈、心酸,耗费了极大精神,又与小九儿说了许久的话,此刻着实累了。
他略略洗过脸,便半躺到床上闭眼休息。
感到有人在替他脱足衣,沈絮睁开眼望去,临清蹲在床边,正轻手轻脚地把他的双足往盛了热水的木盆里放。
沈絮一怔,一下就坐起来了,“你这是……”
临清吓了一跳,红着脸道:“我看你很累,所以……”
沈絮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从临清自称是书童只为全沈絮颜面,到站在院门外不敢进来,再到现在想给自己洗脚,沈絮忽然感到莫名的心酸,觉得这样小心翼翼的临清太让人心疼。
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公子,本该一辈子抚琴而歌,却因为自己都抛诸脑后的一次荒唐,沦落成现在这副可怜模样。
沈絮心里对他充满了愧疚。
他将临清拉起来,柔声道:“你不需要这样伺候我,我不是你的少爷,你不用委屈自己。”
临清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沈絮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儿,忍不住长叹一声。
临清小声道:“水要凉了。”
沈絮摸摸他的脑袋,把脚伸进木盆里,水温正好,一天的疲惫仿佛也随着温热的水雾一道袅袅散去。
小九儿没有说错,他是该感激临清,平素宠得上天了小妾没一个愿意留下,留下的却是这个自己无意“讨”来的小公子。
他望着临清,胸中涌起无数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够说出口。
到底是为什么,素无交集的临清愿意待自己这样好呢?
第三十八章
泡了脚,沈絮刚要弯腰,临清已经端起木盆腾腾跑去外头倒了。沈絮望着他的背影,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熄了灯躺到床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沈絮本是困极,沾了枕头就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就会周公去了。临清却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絮疲倦的睡颜。
他会跟沈阕兰去明州吗?
沈九小姐很想让他去呢……
会答应的吧,养尊处优惯了,有好日子不过,难道还愿意守着一件破屋过活?
临清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去了明州,就不是两个人了……
不是不想让这人过好些,可这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实在还没有过够只有他和沈絮两个人的生活……到了明州,九小姐定不会让他吃苦了,这呆子喜欢安逸,大概就会慢慢忘记自己同他受过的凄苦了吧……
说不定日子好了,他就会讨个美娇娘回来暖床,到时自己不又回到从前在沈府的日子,当个旁观者,看他快活,自己心酸。
临清眼中慢慢氤氲起雾气,觉得自己就要失去沈絮了,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沈絮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他勉强睁开眼,身旁躺着的小公子一抖一抖的,咬着嘴唇哭得好不伤心。
临清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他太难过了,心里的委屈压也压不住,把嘴唇都要咬破了,还是压不住抽噎。
沈絮奇怪道:“你哭什么?”
临清慌慌张张拿手挡住眼睛,哽咽道:“我,我做了个噩梦。”
沈絮撑起身子,拿帕子给他擦眼泪,“梦到什么了?”
临清只摇头,不应答。
沈絮拍着他的背,无奈道:“好好的怎么做噩梦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
临清听着他温声细语的安抚,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沈絮道:“怎么越哭越伤心了?只是个梦,不去想了啊,睡吧。”
临清鼓起勇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沈絮的衣袖,抽噎着问:“你,你要跟九小姐去明州么?”
沈絮一愣,随即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原来你做了个我去明州的噩梦。”
临清羞赧不已,恨不得钻进被子里去,但话已经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絮摸着他软软的发顶,温声道:“你不想去明州?”
临清埋头不说话。
“到明州就不用再辛苦种地耕田了,渔村临海,每日还可以去海边散步,这样好的日子你不想过么?”沈絮声音越发温柔,像是在哄他同意一般。
临清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沈絮果然还是想去的罢,这人心里从来都不愿意留在这小山村里度日的。
他松开拉着沈絮袖子的手,缩进自己的被窝里,呜咽的声音更大了。
沈絮吓坏了,连忙去拉他,“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快些出来,会闷坏的。”
“你,你去明州好了,我,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呜呜……”临清哭得好生伤心,想不到安生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跟沈絮分开了,想到以后要一个人孤独终老,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下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明州了,即算要去,也会带着你一起去,你这是哭什么?”
不管沈絮怎么劝,临清就是不肯从被子里出来,开始还努力忍着不哭得太大声,后来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沈絮只是想告诉他去明州后日子会好过很多,问问他的意见,没想到临清傻乎乎以为自己不要他了,哭得这样凶,沈絮直后悔不该逗他。
沈絮坐起来,看着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球的人儿,叹气道:“你不想去明州,我便不去就是了,心里有愿望要说出来,总这样闷不吭声一个人哭,别人看见该笑话你长不大了。”
临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你,你不是想去明州么?”
沈絮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明州了?”
临清瘪瘪嘴,确实没有听他亲口说过要去的话,可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心里肯定是想去的吧。
“你没说,可一定是这么想的……”
沈絮真真哭笑不得,隔着被子摸了摸临清的脑袋,无奈道:“我没有这样想,明州是好,可我不愿去。”
缩在被子里的团子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眼睛还是水汽氤氲的,“真的?”
“真的。”沈絮对着他这副委屈可怜模样,真是有气也发不出,揉了揉临清的头发,道:“本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倒好,冤枉我不说,还先发制人,招呼也不打就哭,好像我故意欺负了你似的。”
临清被他说得脸红,又想往被子里躲。
沈絮拉住被子,拿帕子擦了他脸上未干的泪水,正色道:“你总爱自己瞎想,想了不好的事情又要钻牛角尖,这又是何必?想问什么就问出来好了,也是半大的人了,尽做些娃娃才做的事。”
临清的脑袋都快埋进枕头里去了,羞赧至极。
沈絮训完他,又放缓语气,摸摸他濡湿的头发,叹息道:“你是怕我去了明州就不记得你待我的好了么?”
临清浑身一僵,连耳尖都红了。
这话说得这样暧昧,沈絮无心,临清却没法不动容。
呆子知道了么……
沈絮看他不说话,续道:“在你心里,我这样不值得信赖,这样忘恩负义?”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我同患难,你待我有情有义,我岂会半路抛下你不顾?且不说我不愿去明州叨扰九妹,即算要去,也会带着你一道的。你一个人杞人忧天些什么,不辛苦么?”
临清听他吐露真心,心里又感动又隐隐失落,沈絮心里在意他,临清十分欣喜,可这种在意又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在意,临清又有些失望,半晌才嗫嚅道:“我没那样想你……”
“那又说什么我去明州你不去的话?”沈絮伸手勾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笑道:“大晚上哭成这样,真比小姑娘还难娇气。”
临清气恼,忍不住拿手打他,“你才是小姑娘……”
沈絮握了他的手腕,“说错了,小姑娘才不这样野蛮,母老虎才打人呢。”
临清越发羞恼,抽回手躲进被子里,背过身不肯理人了。
沈絮望着他气鼓囊囊的背影,忍不住好笑,大半夜的闹上这一出,全是小公子自己乱猜测,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气。
临清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忍不住又开口:“你……真不去明州?”
“真不去。”沈絮几乎都要笑了,“你就那样怕小九儿,怕去了明州被她欺负?”
临清瓮瓮道:“谁怕她了。”
“不怕她,躲她躲得那样勤?”
临清狠狠撅嘴,他哪里是怕沈阕兰,明明是为了沈絮才不敢叫自己露怯,这呆子其他事都聪明,怎么一到情字上,就蠢得不可教化。
真不知道他从前搂着那些小妾一口一句情话是哪里学来的。
沈絮大概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口是心非,不愿说真心话的,有事更愿意藏在心里,别扭得很,逗多了反而会惹人生气。
“好了,这下总该放心睡了吧。”沈絮道。
临清很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自己因为去不去明州的事情闹出这样大的笑话,倒显得自己小气兮兮的,生怕沈絮知恩不图报似的。可他张张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解释都好像欲盖弥彰似的。只好不甘心地闭了嘴,揪着枕头愤愤闭了眼睛。
沈絮重躺下,瞌睡很快袭来,这次倒一觉到了天亮。
第二日不敢贪睡,沈絮早早起来去学堂写了张告示,告知学生停课三日,他没忘昨天周勉过来通知的消息,贴完告示便去了王子骞家。
王子骞正要出门去学堂,就看到沈絮来了,惊讶道:“夫子你怎么来了?”
沈絮道:“夫子家中有事,学堂停课三天,但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另一件事。”
“什么事?”
“昨日县衙派人过来送文书,朝廷有令,今年恩科提前至六月十五,你需早做准备,但也莫惊慌,拿平常心对待即好。”
王子骞道:“学生知道了。”
王潸然听到院里有说话声,走出来看到沈絮,笑道:“沈夫子来了,子骞,怎让夫子站在外头,快请进来坐。”
沈絮摆手道:“坐便不坐了,我家中有远客,还需赶着回去招待,我只是过来说一声恩科提前的事,说完便要走了。”
王子骞道:“恩科提到六月了。”
王潸然点头道:“那你更要抓紧温书了。”又转向沈絮道:“劳烦夫子特意跑一趟。”
“分内之事罢了。”
“夫子家中远客临门,想必事务繁忙,若需要帮忙的地方,夫子但请开口。”
沈絮道:“王小姐客气了。”
王子骞好奇道:“小姑子凶么?临清挨骂了么?”
沈絮惊讶地望了他,不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王潸然连忙过来捂了王子骞的嘴,训斥道:“不得胡言。”又对沈絮歉意地笑笑,“王婶说了些玩笑话,子骞年幼不懂事,冒犯夫子了……”
沈絮:“……”
虽然不知道王婶说了什么“玩笑话”,但总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王婶这号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在陆山村没脸待下去的……
沈絮与王潸然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想到面前的女子也听过关于自己与临清的流言,沈絮难免不尴尬。
“咳咳,”沈絮干咳两声,勉强维持夫子的威严,“无妨,无妨。”
从王家回来,临清已经将家中拾掇好了。拿了点银子,锁了大门,两人并肩往镇上去了。
沈阕兰近来着实累了,寻到沈絮叫她安心不少,一夜甜睡。早上起得晚了,刚用完早膳不久,就有小二过来通报,说一位沈公子来访。
沈阕兰下了楼,沈絮同临清正站在堂中同李三说话。沈絮倒是精神甚好,只是那小公子不知为何肿了眼睛,低着头四下乱看,似乎怕人笑话一样。
他越是躲闪,沈阕兰就越喜欢逗他,径直走过来,捏捏他的脸,笑道:“哟,眼睛这是怎么了,都有核桃大了,被蚊子咬啦?”
临清扭着身子不让她看,躲到沈絮身后去了。
沈阕兰大笑。
沈絮笑道:“你别逗他了,不然晚上回去又要哭了。”
临清立刻瞪沈絮。
沈阕兰用手指点点临清的鼻子,“原来是晚上哭鼻子了,羞羞。”
一旁的李三:“……”
到底为什么晚上哭鼻子我真的没有乱想。
第三十九章
今日原是要宴请周勉,沈絮在镇上最好的酒楼要了个雅间,然后和临清一齐去衙门请周勉。
周勉恰在衙门,便约了晌午到迎客楼一叙。
将要离开,柳玉郎从里头出来,远远就笑道:“沈兄今日好兴致,到镇上来了。”
沈絮道:“家中有远客,亏了周大哥相助,才顺利会面,故今日过来请周大哥吃顿便饭,聊表心意。”
周勉笑着摆手,“都说了是小事,还要这样客气。你们说话罢,我进去当值了。”
沈絮拱手相送。
柳玉郎望着沈絮与临清,笑得别有深意,“说是小姑子来了,小公子应付得还轻松?”
临清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必说,定是王婶的杰作。
沈絮苦笑道:“柳兄也来戏弄我,今早去学生家就被笑话了一通,柳兄高抬贵手,就别跟着掺一脚了。”
三人说了几句,便又分手。柳玉郎去办事,沈絮与临清二人回客栈。
沈阕兰离家数载,虽是苏州周边的小镇子,依旧让她觉得亲近非常。沈絮与临清领着她在镇里转悠,沈阕兰许久没有和亲人携游,一时兴奋非常。
这个铺子里挑挑香料,那个铺子里看看首饰,虽比不得明州式样繁多、款式花哨,沈阕兰却兴致高扬,仿佛回到豆蔻年华,拉着沈絮从街头逛到街尾。
沈絮看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心下也十分欣慰,这个妹妹从小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聪明伶俐,又被宠得任性泼辣了些,从来都是被几个哥哥弟弟护在身后的,如今却也是做娘的人了。
沈阕兰逛完一整条街,最后却一样东西都没买,沈絮笑道:“小时缠着我买这买那的,如今怎么懂事了,光看不买,还是这里的东西不入小九儿的眼。”
沈阕兰道:“倒是有几样喜欢的,可买回去也是摆着看,何必浪费那个钱。”
沈絮感慨道:“到底嫁人了,会拾掇日子了。”
“絮堂哥不也是,那样风流,不抱个美娇娘就睡不着,如今怎么伴着人小公子,又不娇气了呢?”
李三:“……”
临清心想九小姐你说他归说他别带上我啊,你家车夫看着老实可表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啊。
沈絮无奈地摇头,“这样泼辣的性子倒不见改。”
沈阕兰掩嘴娇笑,忽瞄见临清头上的玉簪,奇道:“你这簪子倒漂亮,比先前铺子里的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