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茂道:“谕旨的内容你可还记得?”
“草民不敢忘记。草民流落陆山村,靠教书为生,只愿安生度日,绝无他想。王子骞天资聪颖,草民惜才,并无私心。”
刘道茂看了他半晌,收回视线,并不言语。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又过了片刻,王子骞放下笔,恭声道:“回大人,子骞写完了。”
他将文章呈上来,刘道茂浏览一番,点头道:“写得不错,不过太中规中矩,不似你先生拿来的文章那样炳琅。”笑了笑,道:“是在试探我的偏好?”
王子骞连忙跪下,“子骞不敢,子骞第一次见大人,心中紧张,故不敢标新立异,惹大人生厌。”
刘道茂摆摆手,“起来罢,我又没说要责罚你。当场作文,紧张是自然的,你写的畏手畏脚倒也情有可原,好在也算得一篇好文章。”
王子骞心里才落了一口气。
沈絮在一旁也不免擦擦冷汗,刘道茂那样一问,沈絮还以为王子骞有这样的心思,万一弄巧成拙,县令只会以为是他这个夫子出的主意,教学生逢场作戏。
王蠡道:“既然县老爷也觉得子骞可塑,举荐一事不知县老爷?”
刘道茂道:“我来这镇里十几年,也难得出一个人才,王子骞,我若举荐你参加乡试,你可能保证不负我望?”
王子骞咬咬牙,道:“子骞定当全力而为。”
举荐一事就此定下,三人谢过县令,告辞离去。
柳玉郎将三人送出县衙,走出大门,沈絮深深呼了一口气,只觉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回到学堂,里面已是闹哄哄的一团,临清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戏弄,气得脸都红了。沈絮走进来轻咳一声,一帮小孩顿时鸟作兽散,一溜烟跑回座位上坐好,余了临清站在原地,好不狼狈。
沈絮训道:“我不在半日,你们就这样调皮,回家每个人抄书三遍,谁没抄好明日打手板。”
学生们纷纷瘪嘴,没精打采地应是。
临清苦着脸道:“你总算回来了。”
沈絮看他衣服也被扯歪了,头发也乱了,忍不住伸手替他整整衣服,道:“怎还被小孩子欺负,快去隔壁整理下衣着。”
临清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走了,那小兔子在先前的哄闹中自己藏到了角落里,此时见周围安全了,便蹦出来一跳一跳跟着临清出去了。
沈絮教了一会儿书,也到了散学的时候。两人难得有机会一起回家,慢悠悠沿着田埂晃荡。
“县老爷答应了么?”临清问。
沈絮点头,“答应了,说是开科举时就写信替王子骞录名。”
“那太好了,”临清开心道,“县老爷同意了,证明子骞确实有应试的能力。”
沈絮“嗯”了一声,心思却飘向另一件事,“我今日方说了名字,县令大人就问我是否苏州沈家出来的……”他忍不住长叹一声,自嘲道:“看来往后,只有在这小村落里度此余生了。”
临清一怔,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戴罪之身,即算什么也没干,怕是在镇上,也会招来不必要的盘问与监视。
临清心中升起一股苦涩,为沈絮这般怅然而感到不平,说到底,沈絮什么错也没犯,只因姓沈,就连坐至此,本有锦绣前途,却只能在这小小山村做一个教书先生,难免没有屈才之感。
临清轻声道:“你不要这样想,至少人没事,就已是万幸了。”他咬咬牙,声音愈发细如蚊吟,“再说,你还有我,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他越说越小声,从脸红到脖子根。
沈絮扭头看他,只看到他一颗脑袋埋得低低的,只剩头顶的发旋给人看。看了一会儿,终是笑了。
“嗯,谢谢。”
临清的头埋得更低了。
暖和的晚风吹散了心头的抑郁,沈絮是知道的,郁郁不得志之时,如果没有临清陪在自己身边,自己可能早在抄家之时就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临清小步小步走在他旁边,稚气的少年面庞仿佛还未曾经历世间的险恶,沈絮不由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天真善良,才能不被从天下落到地下的落差打败,或者说,从来没有将它放在心上。临清心里想的,只有如何将日子过下去,这份简单的愿望,在沈絮沉郁从前不得自拔时,好似一盏微弱却不会熄灭的烛火,引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四月芳菲,草长莺飞,沈絮的心忽然在此刻重重跳动了一下,崔恪跟他说过的话此时就这样悟通了,晚风拂过,沈絮眼眶莫名发热。
走下去,哪怕清苦度日,不复昨日繁华,也总会是有希望的。
第三十二章
道旁的一块水田边,临清和沈絮并排蹲在田旁边,盯着水田里歪七倒八蔫黄巴拉的稻苗,齐齐叹了口气。
临清终于承认自己不是种田的料了,王婶培得好好的苗,放在他这就死翘翘了,临清回头看一眼远处郁郁葱葱的大片田地,愈发觉得沮丧了。
“算了,”临清没精打采的拨弄离自己最近的一株苗,“看来种田也不是说学就能学会的,还是老实回去种菜好了。”
沈絮安慰他道:“多种几次就会了。”
临清点点头,还是忍不住软软叹了口气。
他转头望沈絮,眼里带着一点奇怪,沈絮不解问:“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张脸看着又是那个呆子,可最近这呆子的行为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临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絮的改变,还是情知未开的样子,但却比之前要——正经许多。
譬如也不抱怨教书累了,也不每日回来就趴在床上不肯动只能吃饭了,今日难得憩日,沈絮非但没有像从前那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而主动提出陪临清过来看苗。
临清皱眉努力思索,总觉得这呆子怕是撞了脑袋,像是一夕之间懂事了一般,不可思议道:“你……变了许多。”
临清实在找不到词来形容这种变化,但沈絮却听明白了,笑了笑,道:“那我还是回去歇着?”
临清连忙拉住他,“你敢?谁说要帮我拔草的?”
沈絮指指田里,戏谑道:“拔草还是拔苗啊?我看这田里,草倒像主人。”
临清恼道:“你管那么多,拔你的就是了。”
沈絮笑笑,挽了裤脚衣袖,同临清一道下到田地,把死掉的稻苗和茂盛的野草一株株拔起来扔到田埂上。
临清还是忍不住拿怪异的目光去瞄沈絮,这做惯了少爷的人,连到了乡里也是自己做饭洗衣地伺候着,此刻怎么会弯腰俯背跟自己一起下田干活?
临清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沈絮知道他在看自己,埋首扯秧苗,闲闲道:“不过做点事,值得你这样吃惊?倒显得我从前多懒似的。”
“你本来就懒!懒得要命!”临清对他翻白眼。
沈絮:“……”
“好吧,我知道我确实有点懒——”收到临清质疑的眼神,沈絮只得再改口:“好吧,是很懒……但我开始改了啊,你看我现在不就在跟你一起干活。”
临清撇撇嘴,“话是没错,可是你怎么突然又……”他望望沈絮,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絮笑道:“又什么?迷途知返,知错能改?”
沈絮一逗他,临清就开始脸红,他没念过什么书,从来说不过沈絮,恼怒道:“你总不好好说话,我不同你说了!”
临清扭过身子,背对他,兀自埋头扯草。
沈絮对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只是想明白了,天命如此,我左右不了,不如随遇而安,老把自己还当做沈少爷,只会沉沦过去郁郁寡欢。你都这样努力操持家务了,我若是还看不开,倒真是罔读圣贤书了。”
临清拔草的手微微一顿,心里说不清的什么感受。
一夕之间从裘马轻肥的纨绔变成一无所有的平民,临清何尝不知道沈絮心里的郁结,这人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往昔繁华的念想,不愿接受现在,觉得这次劫难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又是扬鞭策马过、满楼红袖招的沈府少爷。
临清有时又同情他的遭遇,觉得默默陪着就是自己的心愿了,有时又觉得这呆子总这样耽于过去,还不肯脚踏实地过日子,好生叫人气恼,为自己辛苦伺候感到委屈。
如今沈絮终于解开心结,不再混混噩噩,而是打起精神来筹谋家计,临清高兴是高兴,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沈絮能够看开,自己好像没有帮上什么忙,他是想做绕指柔的,无奈年轻稚气,缺乏沉稳与包容的气度,动辄就跟沈絮发脾气闹别扭,都是沈絮在安慰他,自己对了沈絮的苦恼,却是半个安慰的字都挤不出。
不过这呆子能够放下芥蒂,临清还是感到欢欣的,他望着田间悠悠泥水,轻声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
“唉,我左右就这样了,你还小,我总不能不为你打算。”沈絮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你从前也是十指不沾泥的,总不能因为受我连累就在这乡间做一辈子农夫罢。你喜欢弹琴,等我攒够了银两,就镇里置套房产,让你开馆收徒,当个琴师可好?”
临清听呆了,转过身呆呆望着沈絮,万没想到这呆子竟会这样替自己着想。
那感觉就好像苦了很长时间后,有人忽然塞了一块糖给他,临清感动得鼻子发酸。
“好……到时你,你替我填词罢,我们还住一起……”临清涨红着脸道。
沈絮愣了下,忽然笑了,“你忘了我的身份?我住不了镇里的。”
临清也愣了一下,差点忘了沈絮是“三不入”之身,人是连城门都进不了的,镇上倒是可以去,只是不得定居,唯一能住下的只有乡野村落。
他是不想和沈絮分开的。
临清垂下眼眸,小声道:“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沈絮笑道:“傻瓜,你又不能同我做一辈子的假夫妻,等你将来遇见心上人,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临清气恼不已,这呆子开是开窍了,怎么独独情窍还不开?真是气死人了。
偏偏沈絮还在说:“得存点钱给你娶媳妇,二十及冠,也快了。”
临清气道:“谁要娶媳妇!”
沈絮奇怪地看他一眼,恍然大悟道:“忘了忘了,那就是嫁妆——”他也不清楚男子之间是改叫聘礼还是嫁妆,“终身大事,总归是要用钱的,早点开始存,免得要的时候没有。”
临清前一刻还在为他替自己着想而感动,后一刻气得肺都要炸了,将手中的杂草奋力朝他掷过去,咬牙道:“你自己拔罢!我不拔了!”
说罢,气汹汹地冲到田边,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兀自生闷气。
沈絮看他撅嘴横目,小脸通红,还以为他是害羞,笑了笑也没怪他,一个人继续清理田地。
临清气了一会儿也就没那么气了,斜眼偷看沈絮。
那呆子居然也听话,认认真真在那扯草拔苗。临清望了半晌,忽然又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老跟他生气呢?明知道这呆子是块榆木疙瘩,还要同他较真,临清为自己这样动辄就发怒的性子感到苦恼害臊。
都是从前和那帮小妾住在一起久了,弄得他都像个女人了。他也想改,可是怎么也改不过来。
这样想着,忽然听到沈絮“咦”了一声。
“怎么了?”临清问。
沈絮指着水里,惊奇道:“这里头有鱼。”
临清站起来,“不会吧,哪里?”
“刚在我脚边,现在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
临清下得水里来,同沈絮在这一亩大小的地里找来找去,但不管他们怎么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你看花了罢,兴许是蛙虫之类,这样浅的水,怎么会有鱼呢?”临清道。
沈絮喃喃道:“也许罢。”
一亩地又变回原来光秃秃的样子了,临清看了一会儿,叹气道:“白浪费一年的佃金了,空着一块地,该做些什么好呢?”
沈絮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回去再想罢,先回去把脚洗了,当心着凉。”
两人踩着草鞋,提着衣摆往家去。一路遇到劳作的村人,各个都惊奇地望着沈絮,没见过夫子还下田的。
临清道:“夫子一身泥,看你回头怎么管学生。”
沈絮道:“这又怎了,这叫事必躬亲,士农不分家。”
临清见他一脸正经,忍不住笑了。
沈絮绷不住也笑了,伸手在临清脸上画了一道泥印,“这叫亲劳胼胝污手垢面。”坏笑着跑了。
临清哇哇喊着追去,归家路上两人的笑声传得很远。
一路闹到家里,沈絮让临清在自己脸上画了两道泥印,临清才作罢。烧了水洗了泥,一个去看后院的菜,一个去厨房做午饭。
菜比稻苗好一些,长了一些,但稀稀拉拉的,也不知道临清种了几波才换得这十几株苗。家里倒是还有十两整银和一些碎银子、零铜板,束修倒有,可大部分村人都是都是拿蔬果、肉干做抵,只有一两个交现钱,也就十来文。这点收入,吃饭倒不用发愁食材,可若是要攒钱,恐怕攒到老死都攒不够买琴馆的钱。
何况他这教书的活还是承了崔恪的,沈絮心里总是感激的,隔一阵就要带上些东西上门拜访,担心崔恪缺衣少食,这等于又去了一部分家用。
日子过得不至于紧巴巴,但也算不得宽裕,沈絮想归想通了,但也不是安于现状之人,不说要过成原来那样富贵,至少也不想一辈子都只算计着钱的事。
他站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可能的发家之道,十分后悔从前没有听叔伯们的话,用心学习经商之道,钻研五谷之术,空读了一肚子诗词歌赋,会做几个文章就得意得飘上天,现在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临清做好饭叫他吃,沈絮捧着碗还思考出路,吃过饭还在想,想得头发晕了还是没有想出结果。
“不成了,我得去躺一会儿。”沈絮扶额道。
临清也有些春乏,两人于是宽衣躺到床上。
临清快要睡着的时候,看到沈絮还睁着眼睛在想什么,呢喃道:“你不是困么,怎么还不睡。”
“你睡罢,我一躺下倒又睡不着了。”
临清瞌睡来了,翻了个身,嘟哝了几句,便睡着了。
沈絮脑子里还装着挣钱的事,左思右想睡不着,一低头,看到窝在自己身旁的临清,怔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临清在自己身边睡着,这小公子操心重,每日睡得比自己晚,起得比自己早,可谓劳心劳力,叫人心疼。
还这样小呢,沈絮望着他素净的脸庞不禁想,生得这样秀气,白瓷样的肌肤琳珑剔透,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正值青葱年少,那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美好让沈絮看痴了。
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沈絮不是清心寡欲之人,软香温玉在身侧,他也好几个月没有畅快过,此时忍不住胡思乱想,男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堂哥沈丹墀和管家淮册要怎么,怎么快活——
沈絮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手忍不住往临清的脸探去。
临清砸吧了下嘴,蹭了蹭枕头。
沈絮悚然一惊,如梦初醒,慌忙收回了手。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是憋久了,对着个半大孩子都起了龌龊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