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主将蜡烛贴近他的脸,似乎想用火焰炙烤他脸上的易容药物。他紧紧闭着眼睛,几乎动也不动,只觉得面颊微微发烫。
“不错,你果然没有易容……”玄龙主颓然坐倒在地,蜡烛也放在了一旁,他思索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可是你也绝不是玄琦。他的声音不如你好听,容貌也不如你标致。其实这十几天,你的容貌一直在微微变化,甚至是往我喜欢的方向……我早该想到了,你是吃了玄龙珠!”
墨寒只觉得全身发冷,仿佛所有的血液忽然凝聚成冰。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谁知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让他措手不及。
玄龙主冷冷道:“玄龙珠我早就扔了,你是看到我扔了以后偷偷去捡吧?”
墨寒没有吭声,玄龙主只是一直住在玄龙岛,周围又全是奉承他的人,难免显得骄纵任性了些,但他极为聪慧,不用多久自然会猜到。
“你一定在我身边很久了罢?居然敢骗我,你好大胆子!说!你究竟是谁?骗了我多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还易容成了谁?”
“属下……无心欺瞒龙主……”他低声说着,喉间滚动着想要努力发出声音,却是不能成句。
“住口!你还想用这张脸骗我么?”他撕了一块衣袍,盖住他的脸,双目间尽是仇恨之意,像是恨不得用这块布将他捂死。
触及到玄龙主目光中的恨意,他不由得心脏一阵抽搐,却是被破布盖住了脸。泪水像是还没有流干似的,不断从眼中流出来。
他感激玄龙主赐予的黑暗,让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宣泄自己的痛楚,即使玄龙主现在一剑刺死了他,他也只会觉得感激。
“说,你究竟是谁?是玄意还是玄语?还是墨霜?墨蝶?弄墨?……”
他一路猜下去,但黑布下的头颅却动也不动,像是不愿开口一般。
玄龙主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厌烦:“罢了,你也不必说话,我不想再听你用这声音诱惑我,你能潜到船上,看来在岛上也有不小的本事。明天我就带你到别院关押起来,飞鸽传书龙宫岛,让墨蛟来处置你。你的事我也不想管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玄龙珠,你也不必再痴心妄想!”
黑布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他要开口,玄龙珠皱了皱眉,随手点了他的昏穴。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他被人欺骗的事传了出去,非在龙宫岛丢尽了颜面不可,墨蛟这人虽然吃里扒外,但这三年都没出大事,想必他也不敢做得太出格,特别是出了这种大事,定要惩戒他的疏于职守一番。
他不想太多人看到这人,于是用黑布将这人的头脸都包了起来,当船只靠岸时,让人将他抬到龙江口的别院去。
许是面巾包得不紧,抬进府里的时候蹭到了,滑落下来,抬着的两个男弟子想去捡起黑布,晃眼看到了这人的容貌,吓了一跳,登时松开手,让这人摔到地上。
看到这个被重镣钉住手脚的男子的真面目,旁边一个女弟子“啊”地一声,掩住了嘴巴,另一个男弟子瞪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玄龙主还在想着当遇到血蛟时说些什么好,此时发觉弟子神色古怪,眉心微蹙:“你们认识他?”
那女弟子怯怯地看了男弟子一眼,男弟子才对玄龙主恭恭敬敬地道:“启禀龙主,这位是墨蛟大人,自然是人人认识的。”
玄龙主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看着躺在地上的墨蛟大人。
墨寒被点了昏穴后醒过来不久,此时半坐起身,却见自己躺在地上,两列玄衫男女分立两侧,迎接玄龙主,看到他身上重镣时,脸上都露出了极为古怪惊讶的表情,但因有玄龙主在的缘故,无人胆敢说一句话。
整个前院霎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到。
玄龙主俊美艳绝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他在心里一直希望这个人长得好看些,甚至暗自说服自己,在玄龙岛上能瞒天过海的必然身居高位,身居高位的必然会容貌上乘,他竟然忘了,龙宫岛上还有一个例外。
“你是墨蛟?”一脚向他心口踢去。
墨寒虽然知道终究会有死的这一天,却没想到竟是被玄龙主一脚踢死,不由心如死灰,闭目待死。
或许是自己此时的脸正好像极了玄龙主心中所爱,玄龙主在踢到他心口之前卸去了大部分力气,却仍然将人踢得飞了起来,猛地吐了一口血。
墨寒胸口大痛,看着玄龙主时只觉得眼前恍惚,连他的容颜也看得不大清晰。
“你这个死胖子,竟然偷偷吃了玄龙珠来骗我,是不是和老大串通一气,好看我的笑话?我早就知道你们居心叵测!”
墨寒勉强向他爬过去一些,但只爬动了一两尺,便再也没有力气。他身段如常人已经快三年了,玄龙主却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永远不注意他真正的样子。或许在玄龙岛上,他就是这么不起眼罢。
明明已经认命了的事,却在玄龙主妄加揣测时忍不住激动地反驳:“龙主,不是的,我其实……是真的爱、爱慕于你……”
“住口!想到你一身肥肉我就恶心!你贪恋我的容貌,可惜在这龙宫岛上无人愿意满足你这相貌丑陋之人,你便故意吃下玄龙珠,想用我的身体满足你!”
“不、不是的……”他越是着急,就越觉得喘不过气,咳嗽了几声,却是将血沫子也咳了出来,“这世上有无数的人爱慕、爱慕龙主,龙主为何妄自菲薄?我服下玄龙珠,只是……只是不想让龙主求而不得……”
他越说越是没了力气,最后的几个字细若蚊鸣,但前院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他的话。
玄龙主看到这张心爱的脸虚弱已极地说出对他倾慕的话,心中却满是恨意,他多听一句便觉得在所有弟子面前受辱了一般,被一个面目猥琐的人喜欢,他恶心得反胃,被一个面目猥琐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倾诉爱意,他更是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快把这人关到柴房,我不想再看到他!”玄龙主厉声道,“谁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岛规伺候!”
所有男女弟子静若寒蝉,齐齐应了一声。
“龙主……你是要我死么?”他被人拖走时,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玄龙主却是转过了身去,仿佛担心他这张虚假的面孔让自己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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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寒被人拖进柴房里,随即锁了起来。
他躺倒在地上,不能移动一寸,也不想动。
想到玄龙主最后无言的回答,他心口大痛,仿佛洞穿了一般。
他一心只想让玄龙主一辈子平安快活,可是玄龙主却只当他是想得到他的身体,满足自己的情欲,不管他怎么解释,玄龙主都不相信。
其实从这一个多月就可以看出,他虽然服了玄龙珠,却仍然不能让玄龙主收心,玄龙珠是有效的,但又可以说完全没用。以玄龙主的心性,或许只有不断征服所有的美人才能满足他,却对死心塌地的人毫无兴趣。
会对玄龙主说出那一番话,完全是冲动所为,可是如果不说的话,他永远不会知道玄龙主是什么反应。
如今算是知道了,也该瞑目了罢。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自己也觉得不知所谓。原来以为自己能看得真切,对什么都能不在乎,谁知情关大乱,在这人面前就乱了神智,还自以为是一片忠心。
其实玄龙主说得没错,他只是想得到他而已。
得到他永远深情的注视,得到他仿佛浮云一般的心。
可惜这些都是妄想罢了。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扶着他坐了起来,喂他吃了些东西。
两江盛产稻米,他身为墨蛟,虽然遭玄龙主厌弃,但毕竟大权在握,别人也不敢亏待了他,是以喂他吃的菜式虽然简单,但却是极精致的,柔韧有嚼劲的米饭,翠绿的青菜和酱肉片。
他只吃了一口,便觉得饭粒粘在喉间,无法咽下,却是痒痒的难受,不由得剧烈咳嗽,却是将饭粒都咳了出来,所有的饭粒都染成了红色,还有不少溅到了侍女身上。
“对不住……”他低声说。
“是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应该给大人喂些稀饭的。”她慌忙跪了下来。
“没事的,反正我也吃不下。”玄龙主打他那掌伤势极重,他即使不为掌伤而死,也会因几天后不能承恩雨露而毒发身亡。
濒死之人,自然是什么都看淡了,也不会在乎别的。
那侍女小声地道:“奴婢去给大人换碗稀饭。”随即起身就要走。
“等等。”他说完之后,无奈地笑了一下,这笑容苍白而绝望,让那侍女瞬间呆住。
“龙主……去了金陵么?”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龙主昨天骑马出门时,撞伤了一个盲眼公子,将他带回府里了。”
这个驻地对外都是称为员外府的,只是员外常年游山玩水,极少回来而已,府中只有几十个身手不凡且进退有度的下人。墨寒早就知道,也不以为奇。
听到他没回答,那侍女又道:“那盲眼公子好像出自‘两江四商,徐慕裴黄’的慕家,叫做慕天恩,生得很是好看,可惜忙了一双眼。大人,龙主为什么说你又胖又丑呢?你明明生得挺好的,而且越看越是好看。”
“你太多事了。”他知道这些人赞美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对他很是敬畏,也不以为意,让这侍女退了下去。
玄龙主这么快就重新喜欢上了一个人,让他迷茫了一会儿。以前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不是没有嫉妒的,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再有一丝嫉妒之心,只觉得玄龙主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聊,这样也挺好,即使惹怒了别人,和人有所纷争,玄龙主也是无怨无悔的。他其实一直是在多管闲事而已。
柴房外秋风起,身上感到越来越冷。
或许这并不是光阴的流逝,而是生命从他的身体里一寸寸地离去。
狭小的门缝漏进来的影子渐长渐短,而后黑暗降临,唯有虫鸣声响在角落,声声催得人心烦气躁,血气翻涌。
墨寒在柴房中半睡半醒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反正也是与自己不相干,他闭着眼睛不愿理会,谁知脚步声渐渐近了,柴房的门锁被人开动。
进来的是四个同样装束的佩剑弟子,手中各提着一盏灯笼,发现墨寒似已惊醒,其中一个忙道:“大人,慕家的二公子慕天涯带了十几个家仆上门,说是拜访主人,府上的三阶弟子都陪侍在龙主身侧未回,如今府上群龙无首,还请大人裁夺。”
“慕家……”他张了张口。慕家在两江家大势大,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然不能随便就打发了。若是在别处也罢了,龙江口是龙宫岛到中原的港口之一,不能被官府察觉。
“慕二公子好像是来找大公子的,大公子和龙主出门一天多了,还没回来……”这个弟子怕他没明白,解释了一下。
他现在还是墨蛟,要为玄龙主善后。他微微叹息,动了一下,手腕的铁链声响了一阵:“我就这样去么?”
弟子们看他答应,立时大喜。龙宫岛的规矩是分府必须由三阶弟子管事,玄龙主贪恋弟子的颜色,将所有高阶弟子都带走了。此时强敌来寻,也是无可奈何。
玄龙主当日虽然对墨蛟大人大发脾气,但也没有撤了墨蛟大人的职,只要有高阶的弟子在,龙主就不能胡乱责罚他们。
两个弟子一左一右地将他扶起,立时便有侍女上前给他换了一身褐紫缎面长衫,眼看着像几分府上主人的样子,才扶着他往客厅走去。
墨寒走快了几步,便觉得胸口被震伤的肺腑处抽疼,冷汗层层冒出,到大厅门外时,已觉头晕目眩。
大厅外立着二十几个陌生仆众,大多真气内敛,垂眉低首,这慕家竟然蓄养着一群武林高手。
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些人的武功不足为惧,但明面上得罪慕家,引起官府注意,却不是这座小小的宣氏员外府能做到的。
他只略略在门外一停,便踏足而入,看到厅上一个身穿石青色长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姿矫矫不群,容貌很是俊美出尘,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般相貌气质,若是慕大公子和慕二公子相像,也难怪玄龙主还没去金陵就移情了。
“阁下和宣员外郎如何称呼?”慕天涯看到他前来,合了折扇,拱手一礼。
“不敢。小人暂任宣府管家。慕二公子到来,未曾远迎,还祈恕罪。”他还了一礼,说话亦是恭恭敬敬,随即让人奉茶,又殷勤问他来此何事。
慕天涯注目看了他许久,这才展颜笑道:“阁下这般行止,倒让慕某惭愧了。实不相瞒,家兄双目失明后,心绪不稳,三日前忽然离家而去,在下找了家兄整整三日三夜,难免有些慌乱,听到他在宣府,便匆忙来迎了,还请阁下致上宣老爷,在下无心之过,宣老爷莫怪。”
墨寒摇了摇头,为难地道:“小人整日在宣府中,老爷出门做甚么,自然也不会与我们这等下人交待。也不知二公子是从何处听闻慕大公子在宣府的,小人在府中,委实没有见过大公子。”
慕天涯脸色微微一变:“这么多人都看到和家兄在一起的是你们员外府的人,你们还敢不认?”
“二公子这么说,实是让小人为难了。不知是谁看到,又看到我们府上的哪一位?”
陪同玄龙主同去的人仍然没回来,他也不怕和慕天涯当场对质。
慕天涯朝自己的下人看了一眼,却都纷纷垂下头去,想必这些堂上的弟子他们都见过的,没有一个是当时偶遇的人。既然是遇到了玄龙主,想必他们还吃了点亏。
墨寒仍旧微笑道:“老爷如今未回,诸位在此也是无用,我们员外府虽然不及慕家有财有势,但在府衙还是说得上话的。大家同乡同邻,二公子带这许多人,不会是来威吓敝府的罢?”
慕天涯淡淡地道:“是你们老爷强抢了家兄在先,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家仆在路上遇到了,要将人带回来,反而被你们老爷打伤,我才带了人上门,宣老爷为何不出来?是要当缩头乌龟么?”
墨寒听到玄龙主将人打伤,不由暗暗叫苦,但听得慕天涯侮辱,又不由怒气上涌:“二公子说话放尊重些,老爷若是在府上,怎么会不出来?我说了老爷不在,二公子就是赖着不走,又有何用?阁下责怪旁人将大公子带走,不如先想想自己,怎么让个盲眼的人到处乱走罢!”
他话音一落,慕天涯神色登时变了。
看得出他这一句话说中了慕天涯的心事,墨寒不由得微微放心。虽然玄龙主动了武,但他仍然坚信玄龙主不是那种鲁莽的人。玄龙主发现自己的可疑之处后一直忍着,直到自己跳船离开,他才揭开自己的面目。
像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路上遇到了美人就立刻抢人?最多是让人暗处迷昏,带回府上,若是更喜欢一点,就带回龙宫岛。
想必那慕天恩是孤身一人,遇到玄龙主,玄龙主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这才为他出手了。
心里无奈之下,又是有些苦涩。玄龙主若是喜欢一个人,必然是珍而重之的对待。可惜在他眼里,自己终究是个骗子,再像他的意中人,对他而言也只是镜花水月,迷梦一场,恨不能立时砸碎。
他看到慕天涯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得有七八分对了,趁着慕天涯还在犹豫,便道:“二公子不如到别处去寻,或许能巧遇大公子,老爷不在府中,二公子不如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