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士农工商,三六九等。我范阳卢氏的祖上先辈却认为,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读书考功名,经商赚家业,我们可比清河崔氏起步早。”卢温玉有些小得意,以掩饰他不经意的落寞,“家大业大,任何事做到极致,总会与皇权挂钩。就像你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无论跑得有多快,最后拦下你去路的,就是皇宫。”
卢温玉突然停下,些许无措,“呵……怪我多话了,与你初相识就滔滔不绝。”
“哪里哪里。”乔然想卢温玉继续说下去,便诱他,“知己难求,你我一见如故,是高山流水之缘。我想卢兄是不会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卢温玉心无城府,没有多想,“乔兄弟声色娓娓,黄莺出谷,沉鱼出听。我只盼一直与你交谈呢。”
“兄台缪赞。”乔然冁然而笑,“刚才说到卢氏家大业大,后来呢?”
“富可敌国。”
乔然做出恍然大悟地样子,“好事呀。”
“好也好,不好也不好。看是什么事吧!”卢温玉叹息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范阳卢氏都无狼子野心。可是我们不惹是非,是非却来惹我们。这五年一回的武林大会,最终胜出的个人或者门派,将会得到黄金千两,并有权分配其他门派每年的赏薪。这每届的黄金白银,都由我们范阳卢氏的提供。”
“你们这儿黄金跟白银之间是怎么换算的?”乔然记得以前看过一组数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两白银折合人民币大概六七百。
“近年来一两黄金稳定在能兑换十两白银的币值水平。”
果然和明朝差不多啊,这么算来,谁得了武林盟主的位置,谁就有六七百万啊!哇撒……打个架都能发家致富!
“难怪他们争破了头抢武林盟主的位置。”乔然说道。
不过乔然还有个疑惑,崔砚又不缺钱,他干嘛那么在乎这个位置,冒着受伤流血甚至丢命的风险。乔然又想,这大阳王朝的皇帝都挺毒的啊,什么地方都要插一脚,还不肯下自己的血本。
正当乔然想着这些的时候,卢温玉又说到,“之前武林盟主不是圣无名前辈就是沈若愚前辈,好在他们俩也惺惺相惜,武林并无大风大浪。后来他俩相继去世,一时之间武林混乱。五年前,众人皆以为圣无名前辈的大弟子青鸦,会继任武林盟主。”
说起青鸦,好像因为崔砚的关系,卢温玉有些尴尬,他转而说道,“我猜妹郞也是不想被人多嘴多舌,说圣无名前辈后继无人这些难听的话,所以这回武林大会才亲自来了吧。”
“有道理……哎?你是在说崔砚吗?”乔然大惑,“你叫崔砚妹郎?”
卢温玉很意外,“崔二公子与我小妹明珠早就定下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叫他妹郞合情合理,你何故惊讶?”
乔然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慌乱,崔砚都是订了婚的人了,他竟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一刻乔然突然像宿醉之后醒酒的人,头痛欲裂,浑身难受,却无比清醒,世间万物都在无限放大,在瞳孔里旋转。
“乔兄弟?乔然?”
“啊?哦,呵呵。”乔然干巴巴地挤出笑容,“我没有惊讶呀。崔砚以前跟我说过,我,我这个人健忘得很。”
乔然说着还故意拍了拍自己脑袋。
“乔兄弟你的头发是为何……”
“哦~头发啊,就是,以前我隐居的时候,入林子砍柴,结果头发缠在树枝上,怎么也理不清,只好一剪子绞了。”乔然说着还比了比剪头手。
“原来如此。乔兄弟以前的日子很清苦吧……”
“还好,还好。”乔然呵呵两声,“卢兄若不见外,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看起来我应虚长你几岁,直呼其名倒也……也无不可。”
乔然狐疑,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你还虚长我几岁?
乔然:“敢问卢兄贵庚?”
卢温玉:“而立之年。”
正好三十?古人虚岁三十,实岁就是二十九。这么算来确实比我长了两岁。于是乔然立马叫道,“卢兄,小弟有礼了。”
“乔弟也不必见外。你我一见如故,交谈甚欢。正如你所说,是高山遇流水,伯牙逢子期,难能可贵。不知乔弟今年——”
“小弟今年二十七。”
卢温玉道,“二十七?我竟丝毫没看出来。还以为你顶多二十出头。”
被人说年轻,乔然很开心。不自觉的就露出八颗牙齿像对着镜头似的,笑得灿烂又标准。
卢温玉看着乔然,五官平凡,个子跟崔砚差不多高,却白白胖胖,可能是因为脸有些圆?忍不住想去捏一捏他的脸颊。笑起来很有感染力,看着他笑,不自觉的自己也弯起了嘴角。如此率真无邪,想必清平无事。
“乔弟,不然如此,山中无俗事,我带你欣赏一下范阳宅的布置如何?”
乔然正觉得无聊,想起以前游玩苏州园林,惊趣连连,十分精致又巧妙,不过那些宅院多少经过了后世的修补,有机会亲临古色古香的建筑,乔然兴致勃勃,可是——
卢温玉察觉乔然情绪的变化,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乔然也没遮遮掩掩,如实相告,“一大早起来,我还没见过崔砚。今天是武林大会第一天,我怕他……他们在哪里打擂台?我先去看看崔砚,再与卢兄游山玩水可好?”
卢温玉听完就没忍住,笑出了声,“乔弟莫不是存心吧?是何人胡说武林大会就是打擂台的?这可不是街头杂耍,草莽斗殴。再说以妹郎的身份与武功,不到最后怎么会出手,就算到了最后,也不一定需要他出手。乔弟多虑了。”
那武林大会是怎么“以武会友”啊?乔然感觉自己脑门三条黑线,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怪电视咯?
“那……那些武林高手,他们怎么比武呢?”
卢温玉敛了笑容,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乔弟既然不是武林中人,便无需理会这些不干不净的事。”
我不是,崔砚是啊。唉……乔然揪心。正因为自己之前受过千山寂的暗器之伤,痛心切骨,生不如死,所以更加害怕身边的人遭难。
“乔弟,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虽然乔然真实想法是“那就别问啊”,但是,他仍旧彬彬有礼,亲和地说道,“卢兄但说无妨。”
“我妹郎……”
乔然一听卢温玉“妹郎妹郎”的叫崔砚,心里就不爽,每听一次,就感觉身上哪里被针刺了一下,疼又不是很疼,不疼吧又着实疼。再看卢温玉,仿佛看到了容嬷嬷的脸……
“乔弟?”
“嗯?你说,我听着。”乔然堆笑。
卢温玉眼神躲闪,看向别处,斟酌道,“你与他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仅此而已?”
二十一.
卢温玉的话,绵里藏针。不断在乔然耳边萦绕。
乔然心烦气躁,在房里兜兜转转,也不知该做什么,无聊,难受,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要命。
小虎给他端来午膳。下人们基本上摸透了乔然的脾气,虽然咋咋呼呼,但是待人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贪睡又好吃。小虎兴奋地拉乔然坐下,指着一道道菜说道,“这是芙蓉鸡片羹,这是桂花鸭,这是糖芋头,这是油淋白鲢,还有御带虾仁和小炒青菜。我们山东‘齐带山海,膏壤千里’,美味佳肴不输江南。”
乔然拨动着筷子,心思完全不在餐桌上。
小虎察觉不对劲,他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乔然放下筷子,托着腮帮,心乱如麻。
小虎不知乔然为了什么心烦,一时也不敢多嘴。
饭菜渐凉。
屋内鸦默雀静。
“小竹子呢?”
乔然突然开口把小虎吓得一颤。
“他、他先回京城了。”
“杨景琉又没救回来,他回京城干什么去?”乔然接着问道。
小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着千方百计,不知哪一条最能骗过乔然。
“别费脑袋瓜子瞎编了。”乔然不苟言笑,“早上小狼已经告诉我了。”
“啊?怎么可能?!”小虎显然不信,脱口而出,“小狼绝对不可能把小竹子的死讯告诉你啊!”
乔然本是故意一说,谁知得出这么个骇人听闻的结果,惊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小竹子死了?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小虎后退几步,贴着墙根,傻眼了。并非是小虎人笨,实在是乔然平常嘻嘻哈哈,根本不像是有心机的人,谁料到今天就被下套了!
“乔、乔公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啊~”小虎解释道,“那一日陆白衣和千山寂半路埋伏,你也是知道的,连马都被惊跑了,何况是人呢?”
“你的意思是小竹子和你们走散了?然后就莫名其妙死了?”
“呃,我们跑在前面,暗羽大哥们没留意后面还有人。”
乔然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的情绪。崔砚以前说,暗羽堪比御林军,既然如此,怎么会连个小太监都保护不了!
“后来我们回去找,就只找到小竹子的……尸体。”
“你们有埋葬他吗?”乔然问。
“有啊!”小虎猛点头。
乔然又不说话了。他无力地坐回凳子上,望着姜黄色底、饰有缠枝莲纹的地毯发愣。
他想着那段时间小竹子经常王爷长王爷短的绕在自己身边,对他而言,小竹子就像邻家孩子,虽然生不逢时,好歹衣食无忧。哪里想到,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眼睛酸涩。乔然闭目默哀。
“今天早上小狼说,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乔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蔓延了血丝,“若不是旁人无意间三言两语,我还真没想到。”
“旁人?”小虎暗暗生气,究竟是谁在背后乱说。
“上午我遇到范阳卢氏的少爷卢温玉。他说他之前听说过我。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怎么会知道我?”
“这个……”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呵!他说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清河崔氏的二公子从黑水沙漠带回来一个替身,替齐王杨景琉的身。我问缘由,他说是皇宫传出来的消息。崔砚本想借我平息齐王失踪的风波,却不想皇帝知道了经过,反咬崔砚企图谋反。在管城的时候,有个叫崔锋的暗羽要带我回京复命,崔砚不肯,原来他早就知道,事情暴露,皇帝要治罪,崔研的大哥要拿我当替罪羊。我何罪之有?欺君犯上的又不是我!”乔然越说激动,“崔千雪跟我说,最开始崔砚不走漏风声,是怕黑水部落发现杨景琉的真实身份就是齐王,之前崔砚屠杀了他们一个部落分支,崔砚担心因此引起战火。崔姐姐这样说我便这样信了。现在却弄得我稀里糊涂,哪天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乔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把小虎听懵了。
“公子,你、你慢点说,我实在是……实在是为难。”小虎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矮子坐高凳,上下为难,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万万不能说。
“你去把崔砚找来。”乔然指着房门口。
“二公子现在真的不方便过来。”
“为什么?他是不是又打架去了?”
小虎:“……”
“不是说头几天像崔砚那种段数的人不用出手吗?”
“公子,要不,你先吃点饭?平常你不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吗?吃完饭走几圈消消食,然后再睡个午觉。”
乔然忍无可忍,“你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啊!算了算了,不指望你们。我自己找他。我就不信了,翻遍整座范阳宅我还找不出他?死变态,给我等着。”
小虎望着乔然一溜烟冲出去的背影,不住地叹气,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范阳卢氏的小姐,能容得下二公子的这些个“冤家”吗?
小虎默默地收拾饭菜,心有耿耿。他不是没有理由继续瞒着乔然,只是,于情于理他都不忍心再搪塞乔然。
绿荫廊,曲径通幽。
乔然穿过各个院落,有的富丽堂皇,有的精巧雅致,看上去却都像无人居住,冷冷清清。只要崔砚在宅内,那肯定在有丫鬟等人进出的最多的地方。乔然步履匆匆,内心不忘给自己聪明机智点个赞。
思虑万遍终有一得。正当乔然如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小月出现了。
这个小胖丫头不知从哪里拐出来,正好到了乔然门口。乔然躲在香樟树后,听到小月跟另一个小丫头说,“玉芽茶已经送进去了。”
另一个丫头应该是从没见过崔砚,按耐不住地问小月见着崔砚没。
小月提起崔砚也很激动,“崔二公子名不虚传,惊为天人。”
乔然内心打出一串省略号。
花痴的两个丫鬟叽叽喳喳走远了。
乔然顺着小月拐出来的地方拐进去。
一条云步石梯绵延向下。四周垂下苍翠的奇藤仙葛,越往下走越觉得冷,忽闻一阵易香,前头入了一条红香绿玉的花道,走到尽头,青砖雕翼墙之间挂着一块牌匾。
藏娇坞。
金屋藏娇吗?乔然心有愤愤。难怪这地方这么隐蔽。
乔然蹑手蹑脚地从茶花丛外的青石小路往里头走,但还是被门口的守卫发现了。
刚好那两个守卫不是范阳卢氏的府兵,而是认识乔然的清河崔氏的暗羽。
其中一个吃过乔然的方便面,每次看到乔然就好像看到了方便面,无限回味,“乔公子,你怎么找来这里?”
“嗳,我随便走走。你们别管我啦,继续站岗啊,乖。”乔然笑眯眯地就要往里头冲。
另一个暗羽作势拦一下他,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乔公子,你进去不适合。”
“进个屋子还有什么合不合适?这又不是女厕所!”乔然心急,转移目标,朝最先说话的暗羽求助,“暗羽兄弟,我有急事找崔砚,真的,十万火急。”
“并非我们故意刁难。”那位也很无奈,“只是,范阳卢氏的小姐也在里面。”
卢温玉说过他有个妹妹叫做明珠,原来她妹妹就住在这里啊。
“那我更加要进去了。”乔然铁了心往里面闯。
沉迷方便面美味的暗羽朝另一个暗羽使眼色,算了吧,拦不住他。
好吧。另一个暗羽放下手臂。
乔然随着抄手游廊朝里头走,四下张望。
芭蕉滴落水珠,廊檐风铃晃动。
乔然随着风铃的声音望去,有什么动静透过半圆花窗传过来。
乔然走进去趴望窗,窗后是个盆栽园。有个女人拿着鎏金錾珍珠的剪刀,全神贯注地修剪着松树盆栽。乔然努力地左右看,眼睛都要看斜了,终于看到一双脚。这双脚的主人应该是坐着的,乔然认得那双水纹绮皮履。
崔砚。你果然在这里。
乔然再顺着望回廊末端望去,弯弯曲曲不见尽头,该怎么绕过去呢?
山风轻灵,铃声清脆。乔然无奈地后退几步,离开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