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顺着廊柱爬上廊顶吧……
哎?如果爬树的话不是比翻廊顶方便吗?乔然几步跃出回廊,拍了拍眼前这棵看上去有个二三十米的大树。
也不知这是棵什么树,或许是什么珍稀品种,反正在现代是没见过。
管他呢,先爬上去再说。这棵树又粗壮又高大,而且枝叶茂密,最好藏人。
乔然抬头仰望,脖子很酸。他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
“好咧,乔然,上吧!就当有威亚,怕什么!”
乔然嘴里念念叨叨,手脚并用,尽管姿势很奇葩,但结果还是很令他满意,他呼哧呼哧地坐到一处树叉上,“天啊,看来我真是该减肥了。”
乔然休息了一分钟,又顺着分叉出去的树干横向爬行。
树干越来越窄,再爬过去就是树枝了,乔然停了下来,调整好坐姿,往下瞧,正好在崔砚与卢明珠上面。
卢明珠还在那悠然自得的修剪松树盆栽。崔砚背对着乔然的方向,坐在黄梨木玫瑰椅上。
乔然看不到崔砚的正面,猜测他的表情,是如平常一般淡漠,还是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未婚妻。
想到这,乔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胸口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特别难受。他一手抓着树干,一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没哪痛啊,那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底下那两人一静一动,好像时间凝固,又好像无限循环的画面。
乔然越等越不开心,越坐越无聊。一条青绿色,头部有着黄色大眼睛花纹的虫子蠕动着肥肥的身子,爬了过来,被乔然的大腿挡住。乔然随手就把虫子弹飞了。
结果那可怜的虫子好死不死地掉在卢明珠的盆栽上。拿着剪刀的卢明珠动作停顿,僵了几秒。
乔然听到崔砚的声音。他在问卢明珠怎么了。果然他一直在注视她,不然这几秒的空白,他怎么就察觉到了。乔然胸闷气躁,扯松了自己的衣襟,希望时不时吹来的凉风,能把他吹得冷静些。耳边仿佛传来卢温玉的声音,乔然,你与崔砚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仅此而已吧……呸,谁跟他君子之交,他就是个小人。
卢明珠抬头看了看从廊壁外延伸过来的树木,声音柔情似水,“越是枝叶繁茂,越是虫蛀鸟宿。”
卢明珠仰望着大树。
乔然看清楚了她的容貌。虽身姿妙曼,但容颜略逊,跟崔千雪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即使是跟她哥哥卢温玉比,也是差太远。卢温玉虽谈不上多好看,好在眼角眉梢天生韵味,也算仪表堂堂,这妹妹卢明珠……就是张路人脸啊!崔砚居然与这么普通的女子订有婚约,难怪老大不小了还不娶回家。
乔然想着想着居然发觉自己有些平衡,又有些不平衡。
唉,我到底是怎么了。乔然苦闷地继续窥视他们。
这时崔砚已经起身,与卢明珠并肩站立,一同抬头仰望着参天古树。
乔然心惊肉跳地别过头,他不想看到这个画面。
已经入了十月,山上的风,也就午后这短暂的时光,借着阳光有点暖意。
树叶沙沙,悉悉簌簌。
“人也一样。”卢明珠放下剪刀,提着樱草色的裙角,走到石桌边,在青铜舆盆里净手。
崔砚递上明黄色绣着鸳鸯的手帕。
乔然看到卢明珠接过来擦手是那么自然而然。
“一个人越是优秀,喜欢他的人就越多。讨厌他的人也不会少。”卢明珠擦干了青葱十指。
卢明珠意有所指,崔砚没说什么。
还是卢明珠在说话,“你从早上陪我到现在,其实我都明白。”
乔然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什么。
他看不到崔砚的表情,只听见崔砚语气平和地说,“只是好久不见,难得相聚,便愿与你多相陪。”
卢明珠依旧温柔地说道,“你真愿与我多相陪,就不要再拖延我们的婚事。”
两人沉默下来。
再开口的还是卢明珠,“从小我爹娘就告诉我,珠儿,等你到了金钗之年,就将嫁给清河崔氏的二公子。可是十二岁那年,你没有来。豆蔻年华过去,转眼及笄,也不见你来迎娶。爹娘又跟我说,珠儿,你的夫君肩上挑着千斤重的担子,你要学会等待。我哥哥却跟我说,傻妹妹,别等了,他是和我一样的人。碧玉桃李的年纪皆已付水东流,如今我都过了花信佳年,哥哥跟我说的话,我早就明白了,哥哥他喜欢……你也喜欢……不过没关系,真的,天下人把我当笑柄,说我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老姑娘,我都不在乎。我喜欢哥哥,也喜欢你,无论你喜欢谁,无论谁喜欢你,你身边那个暗羽,你的师兄,或者昨晚你抱进来的那个男人,我都不在乎。”
“明珠,其实你……”
“你听我说完。”卢明珠温柔地把手心贴在崔砚脸上,“我对你并无男女之爱,我长你几岁,一直把你当做弟弟。所以,你与谁纠缠不清,我都不曾在意。但是,崔砚,我是范阳卢氏的小姐,你是清河崔氏的公子,我们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我们代表了两大家族,你还记得王谢两家是如何衰亡的吗?如果你记得,就应该吸取前车之鉴,我们必须喜结连理,我们必须举案齐眉。”
最后,卢明珠问他,“崔砚,你做得到吗?”
崔砚握住了自己侧脸上卢明珠温暖的柔荑,“我们会喜结连理,我们会举案齐眉。”
卢明珠桃腮莞笑,滑出了手,“此次武林大会,我是为你而来。谢谢你,终于没再让我失望。”
卢明珠走了。
崔砚没走。他坐在盆栽园里,玫瑰椅上。
乔然肆无忌惮地晃悠着腿,也不怕崔砚看见。
之前有两次偷听,都被崔砚抓了现行。只怕自己在半圆花窗那偷看的时候,崔砚就已经发现了吧。
乔然撩开树叶,让视线更加清明。远处风光无限,峭壁生辉,云峰巍峨。古人盛赞泰山“拔地通天之势,擎手捧日之姿”,乔然坐在高处深有体会,呼吸宇宙,吐纳风云,眼界开阔,心胸便宽大起来。刚才烦闷的情绪消失不少。突然就想起来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望岳》最后两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千山万水阅遍,抵不上伊人相伴。
他等着崔砚,等着崔砚说“过来”,等着崔砚说“乔然,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然而这次,崔砚什么也没有说,仿佛真的当乔然不存在。
泰山岩岩,清风长啸。这万里长风,从哪里吹来,又将吹到哪里去。
虽然乔然并不擅长数理化,但是也听说过热力学三大定律。其中第一定律就是能量守恒定律,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所以说,若干年后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和现在穿越到大阳王朝的我,本质上没有不同,穿越就像转化的过程,我还是我,既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产生。
可是,崔砚,此刻的我,和此刻的你,近在眼前,却相隔千年。
物理学并不能拯救我。
乔然叹了一口气,又看见跟刚才一样的毛毛虫,他捏起虫子,把它转移到另一根树枝上。
“这下你也穿越了。”乔然对着虫子说,“好好享受能量转换过程吧。”
注:玫瑰椅在宋代名画中曾有所见,明代更为常见,是一种造型别致的椅子。为什么会叫玫瑰椅,这在中国家具史上是一个无解的谜,因为典籍中没有参考文献,目前尚无定论。玫瑰椅只是北方匠师对这种椅子的称呼,而江南一带多称之为“文椅”。
二十二.
范阳宅的疱厨里,厨娘伙夫们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晚膳。难得小姐和准姑爷团聚一回,说不定这回还能把婚期定下来。
小狼也在其中,拿着银针每道菜一一试验,验过之后再由下人放进食盒端去范阳宅的主院丰泽厅。
小月也在一旁帮忙,她个性开朗,喜欢与人聊天,这不,又缠着小狼说起话来。
“小狼姐姐,我真的好羡慕你哦,可以跟在崔二公子身边。”
小狼敷衍道,“你家少爷一表人才,人也温柔。他待你们不一样很好吗?”
“我家少爷小姐是蛮好。”小月丝毫也没觉得小狼没有多说话的欲望,她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哦哦哦,还有啊,我上午碰到你家二公子带来的那个男人,在范阳宅里迷路了,好好笑,哈哈哈,幸好后来我家少爷来了,不知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小狼有些尴尬又有些生气,虽然自己有时候也耐不住性子不给乔然好脸色,但那是因为她知道乔然人好说话,也算是恃宠而骄吧,内心里她是挺喜欢乔然的,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人的闲话,“小月,主子的事容不得我们谈论。你才伺候人吗?”
小月立马声音小了下去,“我就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小狼也没有过多指责,本来她就够心烦了。晚上是家宴,虽然卢明珠没有正式过门,但也是迟早的事。家宴隆重,她特地一到申时就替乔然准备正式的衣物,还打算好好跟乔然讲一讲晚上应该注意哪些礼节,免得他大大咧咧闹笑话。谁知翻遍范阳宅都翻不出一个乔然,把小狼急得团团转。小虎跟小狼说了中午乔然发脾气的事,他们想乔然八成去找崔砚了,不然以乔然懒惰的性子,是没有闲情雅致跑出去游览泰山风光的。于是没办法,小狼只好去藏娇坞打搅崔砚,崔砚闲坐在藏娇坞里的盆栽园,听小狼说乔然不见了,他也不急不恼,像是习以为常,抬起头看了看前面那棵苍翠挺拔的古树,说了一句“他在房里。”小狼断然否定,崔砚又说,“你现在回去,他就在了。”于是小狼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去,果然看到乔然灰头土脸地呆在自己房内。
“你说你干嘛去了!叫我好找!”小狼看见乔然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上还夹着几片红木莲的树叶,手掌都磨破了,一副委屈样,小狼好笑又好气,马上心软了,缓下语气,“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下次别再乱跑了知道吗,我们都担心死了。”
小狼一边念叨一边替小狼清理手心的划痕,接着派人打来洗澡水,把换洗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搭在浴桶外的围屏上,然后又是千叮万嘱晚上该干嘛不该干嘛,多吃少说,吃完马上回房等等。
等小狼离开,乔然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踩着台阶泡进深口高身的木桶里。
水汽氤氲。
泡澡是一件身心舒畅的事,可是眼下,他却无心享受。
在树上坐了几个小时,赌气似的,崔砚不叫他他就不肯下来。
“唉~”
乔然把头埋进水里,微烫的水舒展着全身上下的毛孔,他在水下计着时,快一分钟了,心跳剧烈,这种感觉,在自己受暗器伤的时候也体会过,崔砚心狠,居然把昏迷不醒的人按进泉水里,用窒息逼醒乔然。
乔然猛地扎出水面,水花四溅,他大口大口呼吸,脸憋得成了猪肝色。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类有五个层次的本能,生理上的需要排第一,感情上的需要排第三,中间还隔着一个安全需求。满足了一个层次必然会有高一层次的需要。
人是欲望的产物,生命是欲望的延续。
求生是人的本能。爱?没有活下去重要。
一分零七秒。乔然看了看手表上的计时。
这一分钟,乔然认清了很多现实。比如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的煎熬。比如这手表防水效果挺不错,对得起买它时候的价格。比如现在自己肚子很饿。再比如这个世界里的各大家族与皇室之间的纠葛,其实自己真的没兴趣参与。还比如,崔砚喜欢谁,谁喜欢崔砚,他娶不娶卢明珠,都跟自己没关系。
活了快三十年,还会分不清喜欢与依赖吗?
乔然仰着脖子枕在浴桶边,望着房内雕刻着口中玄珠蟠龙的八角顶棚,眼睛放空,没有焦点。
只是习惯罢了。
爱情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天长地久不过是习惯成自然。
乔然,他对自己说,你这就是典型的依赖症。因为你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最先认识的就是他,仅此而已。
你离开他,换个地方就好了。
这里——乔然按着自己心脏,感受到它的跳动,血液由心室流出,流经全身,再流回心房。
这里就不会再难受。
夜晚很快来临。
范阳宅里里外外都挂起了各式花灯,一片喜气。
乔然因为肚子饿,早早就来到丰泽厅。结果只有卢温玉陪他天南地北的闲话。因为崔砚还没有来,大家出于礼节都不能动筷。
其实虽然叫做家宴,但是真正上桌子吃饭的只有四个人。卢氏兄妹和崔砚,以及“来历不明”的乔然。
乔然有些尴尬,人家都说了是家宴,自己一个外人实在是格格不入。可是来都来了,半路离席的话,好像更加不礼貌。
正当乔然左右为难之际,卢明珠也来了。
乔然起身打招呼,“卢小姐,你好。”
卢明珠:“……”
卢温玉温柔地按着乔然肩膀,让他先坐下。
“妹妹,乔弟来自异国他乡,我邦之礼,他不太懂。”卢温玉打圆场,“乔弟,这就是我妹妹明珠。”
刚才不懂乔然的意思,卢明珠对于乔然的热情措手不及,现在有卢温玉在,便了解一二,客气地招呼乔然,“乔公子,在范阳宅还住的习惯吗?”
“范阳宅地处青山绿水、层峦耸翠之间,我住的十分惬意,多谢卢兄和卢小姐收容。”
卢明珠掩口轻笑,“哪里的话。你是崔砚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卢温玉饮了一口玉芽茶,真诚说道,“乔弟知书达理,对世间万物都有独特的看法,我与之交谈,受益匪浅。”
乔然背后的小狼差点吐血。
乔然自己也像吃了一口酸枣似的,很汗颜。
卢温玉还在那里说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把乔然囧得无话可接。
姗姗来迟的崔砚,看到乔然与卢温玉谈笑风生,一副儒雅文人书卷气的模样,有些错愕,不可置信地多看了乔然两眼。
乔然知道崔砚来了,也不起来,老太爷似的屁股不离凳子。也不去看崔砚。
卢温玉是打算起身迎一下,结果被乔然扯住袖子,乔然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讲他们“飞机国”的轶事。卢温玉半直不弯地在那里很无奈。
卢明珠视而不见,只对崔砚甜甜笑着。崔砚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边上。
人齐了,可以开饭了。
丫鬟们忙活起来,端茶倒水的,上菜揭盖的,拿小刀切肉的,摆放鎏金碗白银筷的……
酒也上来了。清香远达,色复金黄。
卢明珠介绍道,“这是兰陵酒。饮之至醉,唇齿留香,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共水秤之重于他水,邻邑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常饮入药俱良。”
乔然暗自咂舌,这就是源远流长的兰陵酒!史载兰陵美酒始酿于商代,古卜辞中的郁鬯酒,便是兰陵美酒的最早见证,乞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同中国的青铜器一样古老。乔然虽然对酒没有什么多大爱好,但是这难得的珍品,他迫不及待想尝尝味道。可是来之前小狼说了无数遍,一定不能第一个动筷或者饮酒,乔然只好装作风轻云淡地样子等他们谁先来一杯。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卢明珠动情地念道,然后又找乔然说话,“乔公子就暂且把今日此处当作家乡故土吧。”
卢温玉提议到,“难得天涯共此时,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