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声靠近,一位少年进门施礼,昨日那一身蓝衣,教容夕一眼便认了出来。
怜华道:“瞧,昨日随南王去萧府的少年。”
容夕心头不悦,接道:“……其中的一个。”语罢望着那人唇角笑意,心下腹诽,真是一眼就让人最讨厌的那一个。
南王瞧见来人倒是心情不错,招手示意他到身侧坐下。
少年偎到他身旁,执起筷子替他布菜,轻声问:“王爷今日……几时再去萧府?”
南王眼角带笑瞟向他,揽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反问道:“你关心这个作甚?”少年闻言抿唇笑起来,搁下筷子贴到他肩上细语:“我也是为王爷考虑。”
由着身上那只手四处游移,少年放软了身子靠着他接着说道:“昨日萧家的二少爷瞧来倒是识时务,可您瞧……王爷带了我们好几人去萧府,他偏留下了最为年幼无知的安琅一人……您就不怕他阳奉阴违?”
梁上怜华无声抿唇,转眸看着容夕,动了动唇向他比出几字:“这人不笨。”
容夕轻挑眉梢,垂眸继续听着。
南王笑了几声,开口道:“你这精怪的脑子,又有了什么好主意?”
“您今日再去,便把我带上吧!安琅素来忌怕我,有我看着,也不担心他背叛王爷。”
“姓萧的留下安琅这么一个,本王本也是不满意的,”伸手扯开他的腰带,解着衣襟闷声笑起来,换了语调又问,“你这么聪明,本王是不是该奖励你?”语罢不待答话,揽腰将少年抱起来,转身往床榻走。
少年勾住南王脖颈,弯着眼眸笑言:“王爷可还没吃早饭。”
“吃你。”
房内仆从丫头尽数垂首,躬身退了出去。
容夕厌恶地闭了闭眼,怜华扯扯他的袖摆,两人暗自潜出。
“大白天的,我可不想瞧他们演一出活春宫。”
容夕轻轻笑:“我也不想。”顿了顿,正色几分,道:“怜华,我去萧府告诉萧清文此事,你先去太子府等我。”
怜华颔首应下,回道:“萧清文的事情,我等你亲自跟殿下开口。”
“嗯。”
他也点点头,目送这人转身几步,施了轻功没去行踪。
再回萧府时,萧家几人已各自吃过早饭,从后堂散去。容夕在庭院中寻不着萧清文,想了想,往萧漓院里找去。
院落亭下,这人果真已在那处,耐着性子教小弟念书写字。
小漓身子还不够高,坐着够不着,站久了又嫌累,萧清文便坐在石凳上,抱他在怀中。容夕站在树后,偏头瞧了瞧,想要教那人注意到他,又担心让小孩瞧着。
正不知该如何之时,突然有人出现在他眼前。
“三少爷。”
萧一雨顿了顿,侧过头来望见他,满眼惊讶。末了,又转头看看亭下,心头了然几分,冲容夕笑一笑,提步继续往亭中走去。
“小漓,”萧一雨径自行到他身旁,轻轻唤了一声,继而伸出手去要抱小孩,“三哥带你去街上吃糕糕。”
萧漓眉开眼笑地扑到他怀里,萧清文愣了愣,抬眸对上萧一雨的目光,顺着视线转头,瞧见了蓝色的衣衫边角。
于是点了点头,跟三弟道别之后,起身回房。
房门阖上,萧清文笑着回过身去,张开手臂便将容夕拥进了怀里。
容夕放松下来,听着他胸前心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夕摇头:“我还没去太子那儿。”
“等下还去?”
“嗯。”他点点头,离开寸许,抬眼对他说道,“萧清文,我来告诉你,南王今天过来的时候会再带来一个少年,你把那个少年留下。”
“好。”
容夕微微怔住,呆呆地问一句:“你都不问为什么?”
这人竟开心地笑了起来,带了几分玩笑之意回他道:“相信你,何须问?再者,我的容夕都不介意我把这些少年一个个留在府上,我自然就却之不恭了。”
容夕被逗得浅笑,食指划过萧清文喉口,假意教训:“你可别有非分之想。”
萧清文顺眉:“是,我只对你有非分之想。”
又是几声浅笑,容夕收回手,轻声道:“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
“容夕。”
“嗯?”
萧清文低头吻到唇边:“早点回来。”
容夕心头颤动,又抱了抱他,轻轻应下一声。
第十七章
太子府中,那人方巧提到他的名字。
“怜华,萧府情况又是如何,容夕为何未与你同来?”
“容夕他随后便到。”
容夕听着这对话掀帘入了里屋,应道:“来了。”话落停下脚步,半跪下行礼,唤一声“殿下”。
“嗯,”太子颔首,示意他起身,待他走近身前,这才又问道,“如何?”
容夕开门见山,也不委婉:“萧家意欲与殿下配合。”
这人一愣,抬首蹙眉,凝视他许久,有些不悦地问:“萧清文什么都知道?”
容夕点头,这人怒极反笑,站起身来靠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又问:“容夕,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他望着那双含怒的双眸,又一度跪在他眼前,声音平静,道出的言辞与眼神一般坚定,“殿下,容夕再说一次,筑梦一日当为君一日,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背叛爷,更不会背叛您。”
太子不言语,静静地站在他跟前,如先前一般垂眸望进他深邃的墨瞳中,直至自己双眼中的怒气层层淡去,许久,轻声道:“起来。”
“罢了,”思忖少顷,他又道,语气里似有几分无奈,“吾从不曾怀疑你与怜华的忠心,可是,有些事情,吾就算说‘不’,你二人又岂会真的遵从。”
容夕知他所言属实。
他是如此,怜华亦是如此。
就如当初周君玉的那件事情,若不是那人先一步横刀自刎,当日会死的那一个人,必定是怜华自己了……明明平素里只要太子的一句话,无论什么命令他们都会不折手段去完成,却偏偏有的事情,他与怜华,谁也做不到。
逸说得对,身为杀手,识情重情,确乎是失败……
想着,一时忘了起身,怜华上前扶他,这才站起来,把那人的话题岔开,十分认真又有几分突兀地讲到:“明里,萧家已与六皇子连成一线;暗里,殿下只需备好军队,时机合适之前,便瞧着六皇子与南王先斗一番便是。”
“哦?你有几分把握让他们窝里斗?”
“不是我,是萧清文。”容夕回道,“萧清文要我信他,我便不问‘把握’,信他十分。然而殿下亦不可大意,倘稍微不慎,便是兵戎相见的开始。”
“本就避免不了争战,又何必多此一举?”
容夕答得冷静:“虽不至于能胜得不费一兵一卒,但若是在死伤惨重与尽可能保全我方人马中进行选择,殿下选哪一个?”
眼前这人凝眸深思,容夕不待,开口又问:“敢问殿下,今次之战,敢不敢说一句‘万无一失’?”
太子摇头:“吾已查明,六皇子私下佣兵三万,元将军虽为一员大将,且为吾所用,然而现在京中人马,能调动的也不过区区五万而已。单从人马多少而言,吾胜算更大,不过六皇子手下的三万军士究竟是何水平,吾却不敢断言……他手中的那支影卫队,你与怜华也都曾交过手,吾之筑梦与那三十名影卫尚不知孰优孰劣,更不论军队之战。”
“既如此,殿下便应赌一赌。殿下不要忘了,皇城之中御林军也是元将军的人,六皇子若少了南王的里应外合,身处皇城则只能徒做困兽斗,届时三万佣兵被困于城外,仅依靠御林军殿下便可胜券在握,若还能控制皇城中的守备军队,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太子听罢,从胸腔深处长长地酝出一口气息,思虑中的双目越渐清晰起来。
“好,吾便赌这一次。”
容夕松一口气,轻轻抿唇。
怜华听罢问道:“既然是这样,那爷又何须再困于牢中?”
容夕摇头回他:“原先是殿下与南王等着对方先动作,现如今看来,大概‘救’爷出狱的,当属六皇子本尊了。”
这人听得疑惑,瞧他唇边点点笑容,又思及萧清文的计划,蓦地恍然大悟,猜着了答案。
屋外适时起了叩门声。
“何事?”
有声音答道:“回太子殿下,皇上病危,召各位皇子殿下于宫殿外候旨!”
“吾知道了,备车驾,即刻前往金霄殿。”语罢转过头来,瞧着身后两人,压低了声音道,“换衣服,同我前往。”
容夕蹙眉:“事发突然,倘若皇帝当真……先前的计划便都废了。”
经他如此一说,怜华亦觉心惊,问道:“若是如此,指不定今日便是一场恶战,殿下,我去告知元将军?”
“不必,”太子抬步往外走,一边回道,“元将军必定也会前往金霄殿,而南王定不会与六皇子同候金霄殿中。”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眸底尽是寒意:“因为老六必定也知道,假如父皇这次挺不过去,那么除了今天,他便再没有多的机会出手了。”
容夕接上他的话,继续说道:“而假如皇帝无事,六皇子会更加如坐针毡,再忍不得几日。”
这人笑出声来:“所以,既然决意要赌,那么吾今日也赌一招,吾赌父皇无事。”话语间隐藏在袖口的手露了出来,手中不知何时攥了一支小巧的玉瓶。
怜华瞧着那支瓶子张了张嘴,带着几分犹疑出口:“……醉生?”
容夕心头微惊。
虽不如怜华一般认得这药,却也是听说过的。
传说中许多年前由上官毒门创始人亲制的两味药——白玉瓶为醉生,墨玉瓶为梦死。
患病中人倘服醉生,无论何种顽疾皆可痊愈,然而十日之后,不管阳寿几何,都会暴毙而亡;梦死恰巧相反,服之息脉骤停,待三日过后,又可起死回生,实为假死之药。
醉生,实则取人性命,致人死地;梦死,却是死而复生,予以重生。
这样的两味药物,究竟当不当称为毒,百年来无人能说得清,只是传说中的醉生之药,竟就在眼前这人的手中。
容夕呼吸变得低沉,他心头讶异,并非因着这罕见的药物,而是因为太子的眼神,药会用在谁的身上,仿佛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话不假。他心知皇族之人并非全然无情,然而他们确乎可以为了皇权霸业,使得亲人之间的厮杀成为寻常话。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神开口:“殿下此举,便使得时间只余下十日了。”一语双关,不止是他与六皇子的计谋,还有那龙床上患病之人……都只余下这十日。
“好过一日也没有。”那人唇边勾起清冷的笑,眼角的伤疤微微扭曲,把玩着手中之物,轻声道,“至少醉生让吾有把握赌父皇今日不死,同样,也有把握赌老六沉不住十日之久。”
容夕垂眸,屋外又有人来报,车驾已备好,他不再多言,同怜华进到里间,从柜子隔层处取出早就备好的宫人服,更换到身上。
金霄殿外,六皇子尚未赶到,而元将军已在殿外。
怜华笑出几分嘲讽,低声道:“容夕,怕是六皇子已在备战了。”
容夕不答,只是微微偏头看看他,随即又转过头去,望着径自走向殿门的太子,见他同殿前宫人说了几句,那宫人便推门进去。
时间静走,等了许久,才又见他出来,将太子请入殿中。
容夕想起了那支玉瓶,瞧着殿门缓缓阖上。
不过片刻,六皇子终于赶来殿前,这人未同其他几位皇子一般上前去,反是走到了容夕附近,向他身前一位宫人问道:“太子已经到了?”
众人忙行礼,容夕二人低垂下头一同拜下。
这人有些不耐,道一句“免礼”,又问:“太子在何处?”
那宫人这才答道:“回六皇子的话,太子殿下方才进皇上寝宫里去了。”
“父皇召他?”
“奴才不知。”
六皇子皱眉,低声道:“废物。”转身往殿门行去。容夕心头微凛,看他拾阶而上,越发走近,不知当何阻止,心忧之时竟有人将那人拦住。
再一看,是元将军。
不觉使了内力去细听二人对话。
“元将军这是何意?”
“末将斗胆,今奉旨守金霄殿,未得皇上口谕,六皇子不得入内。”
“哦?”六皇子勾唇笑起来,“元将军是指,二皇兄是得父皇口谕入殿?”
“正是。”
“那便请元将军令人通传一声,本皇子深感担忧,欲见父皇,于榻前亲自照顾。”
“是,”元将军如这人一般笑起来,双眸锐利,“本将这便转告凌公公,还请六皇子……静等。”
容夕瞧着六皇子转身时暗沉的眸色,方才的紧张尽数平息下去。
殿前再度安静下来,除了太医院的人不断进出殿门,已少有人走动。候旨众人皆数等待着一个结果。
不知等了多久,顶头之阳已经无比炎热,日光刺目,容夕微微阖眸,宫衣束体使得身子闷热难耐,只好暗自调理内息,放轻思绪,舒缓周身炙气。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殿门大开,容夕一时清醒,睁眼抬首望过去。太子同一干人等退了出来,诸位太医面露喜色,轻声回着殿外众人:“皇上洪福齐天,暂无大碍。”
太子挑着唇角从六皇子身侧走过,在他耳边轻声道一句:“父皇洪福齐天,六弟你说是不是?”
被问话之人未转过身去,含笑反问一句:“惟愿父皇长命百岁,二哥你说又是与不是?”
太子不再应他,轻声笑着行远。
众宫人迎上前去,扶他入车辇之中,起驾之时,容夕有意行到车旁靠窗的位置,身后怜华在不近不远处,将一众人等隔在后面。
行了片刻,车帘微动,那人唤他一声:“容夕。”
容夕又靠近几分,听他问道:“方才外头可有发生什么?”
他答:“六皇子得知殿下入内,欲闯入皇上寝宫,被元将军拦了下来。”
“之后呢?”
容夕想了想,回道:“别无他事。”
太子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冷笑:“你伸手过来。”容夕将手递过去,那人将一冰凉物什搁到手心,他合拢手掌,收回眼前又摊开,瞧见一枚简陋的银铸簪花。
“这是……”
“逸方才就藏在殿中,这枚簪花是他掷给吾的。”车窗前的飘帘突然被掀得更高,太子露出双眼,望着他,道,“吾要你拿着这枚簪花去找他,问他发生了什么。”
容夕望着手中物思索,眉梢挑起又顺下,道:“不必找他了,我知道爷想告诉我们什么。殿下,六皇子的影卫,方才也在殿中,并且是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