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凉溜了一圈,把这里摸得一清二楚。
荣长府布局简单。前庭后院,东西两间屋子,一个是灶房,铁锅生锈;一个堆杂物,到处是灰尘;正房三间,中间是堂屋,摆着桌椅,抽屉里有茶叶茶具;两边是两间卧室,被褥齐全,叠得整齐,炉子里覆着才灭了不久的炭。
房子很符合赵星临的状态,用来暂住。
只是,两个卧室都有生活气息,并不像赵星临说的只他一人住。一间,是赵星临的卧室,衣服、物件都有主人气息,莫凉将牙刷放在显眼的地方;另一间,椅子上搭着一件赤金色衣服,款式简单,但质地和绣工属上乘,难道是赵星临恩客的——不能说恩客,得说任务目标。
莫凉心烦,在这卧室里左翻翻右翻翻。
天冷,不一会儿天色黑了,过了不多时听见咯吱一声,院门响了,莫凉飞快躲在柜子旁。进院的这人脚步声很疾、很重,直奔这边来了,不像赵星临。哐当一声踹开门,那个人将什么放在了床上,太黑,看不清。
那人舒了一口气,转身点亮灯。
借着灯光,莫凉一看床上,竟然是霁寒。只见霁寒紧闭双目,沉沉熟睡,雪色裘衣里的脸庞精致无双。
那人掌着灯,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霁寒,看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又用手去摸霁寒的嘴唇,来回摸了百来遍,动作又轻柔又诡异。等霁寒的唇皮都快摸蜕时,那人低头,亲了一下霁寒的唇。
罪恶的手,伸进了霁寒的裘衣里。
莫凉再不能忍了,咳咳,两声异响划破宁静。那人吓了一跳,踉跄一下,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手在桌子上一摸,摸了个空,原本有剑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莫凉冷笑,手执袖剑一剑挥过去。
高手过招,三下。三下之后那人鲜血染裳,还想来夺。莫凉抱着霁寒,冲着那人的心窝狠狠一踹,那人就地一滚,挣扎着起不起来。
所幸霁寒只是被人弄晕了,没有大碍。莫凉抱着霁寒费劲地溜进霁家,奔进霁寒屋子,平平放在床上。不多时,由昏迷进入梦乡,糯糯地说着梦话。
莫凉心乱:那人是谁?那人跟赵星临什么关系?在那人与霁寒之间,赵星临扮演什么角色?
莫凉守到天快亮了。
隔壁贺云望的院子忽然起了喧闹声,贺云望跟狮子一样大爆发:“什么?书院就那么点大地方,你们护院的人手拉手都能围三圈,还能把人看丢了!昨晚的事现在才来汇报,你们吃豹子胆了!还不赶紧滚去找,找不到人都给我跳元陵河去!”
倒霉家丁,大冷天跳河会死人的!
一片倒抽凉气中,凌乱的脚步纷纷散开。有一人眼尖:为什么霁三公子的院门大开?哎呦,房门也大开?什么?床上睡得正香的那位,不就是正主吗?诶诶!这不就是吗!快来啊!都回来!人在这里呢!不用跳河了!
霁寒揉眼睛:“诶?怎么回家了?”
贺云望阴沉着脸:“什么都想不起吗?”
霁寒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耳垂:“有一点点记忆,有个人……啊,记不清,反正最后,听见莫凉叫我名字,是他救了我,莫凉呢?”
贺云望质疑:“身体没不舒服吧?光记得莫凉吗?”
霁寒耳朵直发烧:“没有!好得很!大哥,就只记得他了,反正是他抱我回来的!”
奔回北厢,已近正午。
莫凉一进屋子,赵星临端端地坐在那里,兀自拿着杯子喝茶,神情自若。莫凉一言不发,斗笠摘下放好,雪抖一地,刷牙、洗脸一气呵成,把浸湿的鞋子和衣裳换了,转身要去南风馆。
“你去过我那里?看见他们了?”赵星临一把拉住他。
“那个人是谁?会什么在你那里?为什么会对霁寒下手?你在拉皮条吗?”呸,说他拉皮条把霁寒给贬低了。
“你眼里就只有霁寒吗?不说霁寒会死啊!”赵星临怒不可遏。
这人差点害了霁寒,还有理了,不就因为霁寒撞破了他的身份吗?不就因为霁寒无心之言吗?人的际遇能是一件事导致的吗?追根溯源,你赵家若不是被仇家坑了,你会被卖到南羽楼吗?不去找真正的仇人反而把所有屎盆子全扣霁寒脑袋上,不是有病是干什么!
莫凉直斥:“我为什么说他你不知道啊!假如昨晚着道了,你是害想他这辈子都在阴影下,是不是?”
“被摸几下有什么阴影,他就是莲花碰都不能碰了?”
“你,给我滚出去!”
赵星临浑身发抖,眼眶欲裂,眼珠泛红血丝,把杯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当当几声杯子粉碎:“莫凉,以前的恩情到此为止,我们一刀两断!”
赵星临甩门而去。
竟然,走了?
“我们有什么情可言!早断早好!”莫凉怒吼着一脚踹过去,那扇破门在空中飞舞了一个圈,砰的一声摔地,哐当当摔成了七八瓣。
正殿,炉火边。
莫凉横在椅子上躺着,心口难受,睡不下去,又起来了,阴沉沉盯着角落的盆景。
没一个人敢靠近,莫凉的煞气尽人都能感受得到。刘驼子警告说,各位都小心着,他刚刚把屋门几脚踹碎了,火气大着呢,平时看着蔫蔫的人,关键时候千万别惹,发起火来,受不了。
主记外局的小厮磨蹭着过来:“莫凉,霁家点了外局,城南的镜月寺赏雪,现在就走,轿子都备好了。”
莫凉看他一眼,小厮浑身一凉。
莫凉和八兮上了轿子,八兮越坐越冷,搓手呵白气,憋了好半天说:“莫凉,你今天怎么了?不说话就算了,别瞪我,闷葫芦一个怪吓人的。有什么事说出来,我给你开解开解。”
莫凉沉默。
八兮眼珠子溜了一圈,一针见血:“今天天没亮,我找你,你没在,赵星临坐房里,脸跟你现在一样,难道你们吵架了?哈,相公跟恩客,吵个小架,是情调,越吵越亲越黏糊。你看,昙云,吵是家常便饭,动不动给他恩客翻脸,有一次一巴掌把恩客都甩地上去了,恩客爬起来就黏他,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
“赵星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性子傲气,爱端着,你就该让着他!怎么?我还说错了?人家长得那么好,白贴给你,说什么都是他占理!”
“脸都能当道理刷了?”
见莫凉接话,八兮来劲了:“掌柜说过: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理说不通时,你就服个软,把所有错误揽下来,赵星临心里一舒服不就回来了?”
“……”
莫凉是真生气了,等着赵星临解释两句,没想到他不解释就罢了,还胡搅蛮缠拿霁寒挑话题。让他“滚出去”那句话是重了,但他也不该摔杯子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说就说,扭头就跑算什么。什么都没说清,就落了个一刀两断的结果。
第十八章:是与非,真不想听
莫凉知道,贺云望点自己是为了霁寒这事。
不能把赵星临宣出来,难不成撒个小谎说是路边捡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路边呢?没事在恶风里散步?看这弄得什么事,鱼没吃着惹一身骚。
镜月寺离得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下轿子,进寺。
灰色百衲衣的和尚们闲散地扫雪,道一声阿弥陀佛。树下,除了贺云望,还有两人:赵星临和祝长信。莫凉一惊,为什么贺云望会把赵星临叫上,难道是看出什么端倪?不,看赵星临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像有事。
既来之则安之,莫凉将早上的事撇一边。
贺云望将莫凉叫到一边,单刀直入,问昨晚在哪里遇上霁寒的。
莫凉说,昨晚半夜,他听见北厢院门响,打开一看,霁寒躺在那里,神志已不清。因这事不能随便宣扬,他就偷偷把霁寒送回霁家,倒没想到霁寒还记得是他。
“北厢?怎么会在那里?”贺云望质疑。
“我也纳闷,是不是什么人将他拐到南风馆附近,他逃脱出来就近求助于我?若可能,我想跟霁寒聊一聊,看他是否还记得前因后果。”莫凉回答很冷静,很坦荡,以面瘫丑脸应对了所有质疑。
贺云望沉吟片刻:“霁寒在隔壁的客房,你去吧。”
客房里。
霁寒满脸纠结,欲言又止:“这么说来我是倒在你们院门口?接下来你把我抱回房间了?那个人竟然是你?”
霁寒记得那混蛋的所作所为?妈蛋,这种黑锅背了就是死,莫凉立刻回答:“你是说那个黑衣人吗?我奔出去后,有个人影蹲在地上查看你的伤势,见我出来,跟我过了几招就跑了。”
霁寒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上了。”
聊过几句后莫凉可以肯定,霁寒对那个人的动作有模糊记忆。好在霁寒心性单纯,神经粗,不会动不动就被刺激,惦记的是几天之后的殿试,这次被袭压根儿没放心上。
霁寒不怀疑就好,贺云望心眼再鬼也不能无事生非。
莫凉放下心,抬眼,无名火气起:前方,雪梅下,赵星临和祝长信摘梅花谈笑风生,可怜那棵梅树都快被揪秃了——自己在这里惊出一声汗,他还能笑?感知到目光一样,赵星临也抬眼一瞥,嘴角噙笑。
正事之后,心态放轻松。
莫凉匕首一抹,一枝梅枝入手。
祝长信说:“莫凉好雅兴,你也吟一首雪诗,如何?”
旁边,赵星临下巴微抬,露出嘲笑:“想不出来也无妨,吟诗,怡心怡情就好,若是绞尽脑汁想诗,反而坏了赏雪的意境。”
谁不会?小学学费白交的?脑袋里[独钓寒江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堆白花花的雪,上次帮霁寒温习时不知发现多少宝!莫凉火大,一字一字念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祝长信拍着手笑道:“好诗,有意境有韵味。凌寒,莫凉想的就是霁寒了,未免太直白了吧?”
赵星临的脸黑了,幽幽来了一句:“大恩客嘛!”
莫凉才知道,这几个念诗就念诗,还要诗里暗含一个他人的名字,让大家猜一猜:墙角……凌寒……有寒字……非要这么费脑细胞?莫凉正郁闷,抬头,对上了霁寒笑容璀璨,牙齿雪亮。
斯人斯笑,一看就舒坦。
风雅过后贺云望与祝长信又聊起了生意,听多了,莫凉理出各种关系:
霁老爷子靠走海货富甲一方,生意布在东边临海各州。三年前,举家迁回天子脚下,长子贺云望当家,生意随之转向以元陵城为中心的各州。霁家虽富,在元陵城仍是新秀,人脉弱,关系网还没建立起来,所以贺云望从郊远的南风小镇下手作为试水。
而祝家一直在元陵城耕耘,关系网很扎实,贺祝两人一拍即合。
做生意,商机重要,背景更重要。
祝长信信心满怀:“云望,如果霁寒在殿试中拔得头筹、谋个好职位、结识各路官员,霁家就把关系盘活了。像杜定生这种小角色,一脚能踩成肉酱。”
贺云望岂能不知个中利害关系,漫不经心地笑:“要看霁寒了,已非我能左右。”
赵星临听得无聊起身离开,莫凉跟了出去。
梅树下。
赵星临双手抱胸,斜着凤眼似看非看,一副坚决不讲和的表情。
就算是第二阶相公也没必要这么傲娇吧?莫凉开门见山:“我跟贺云望说,霁寒倒在北厢门口,我救了他,你别说漏了。还有,早晨,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什么!”
前面一大串你都没在听吗?算了!退一步跟退两步没什么区别,莫凉艰难地说:“我不该发火,你自有你的理由。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问,你屋子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陌生男人?”
赵星临嘴角向上一翘压住笑意:“你不是说不会问吗?”
“你若说,我不介意听。”
赵星临把莫凉奚落了一番后,心情好了:“淇州的老朋友而已,来元陵赶考,无意中邂逅。”
“怎么会跟霁寒搭上?”
赵星临沉默了一下:“他以为我还是以前的赵星临,我不想暴露如今的身份。虚荣之下,引他去书院见霁寒,哪知道他就惦记上了,竟然对霁寒下手——我勒令他考完立刻回去,你放心,霁寒不会怀疑到的。”
原来是虚荣心作祟惹下的祸端,莫凉松了一口气,又愤怒了,这还是朋友吗?应该立刻绝交!
“早绝交了,若不信你可以来荣长府看一看。”
他既如此矜持地邀请,当然不能不识趣,一进门莫凉就笑了。绝交没绝交不知道,整个院子的布局都变了,卧室里更是空空荡荡,桌椅柜床全挪位了。如此大变样,是怕霁寒哪天来了触及回忆吧,赵星临心思还算缜密。
莫凉如释重负,洗完澡,上床。
赵星临不屑地说:“十二月都天天洗澡,不怕把皮洗蜕了?”
蜕了更好,换一层新皮重新做人,莫凉钻进被窝,被子暖和得不像话,怪不得赵星临跟吃饱了的豹子一样舒展呢。早晨还炸毛吵架,晚上却是躺在一起,莫凉望一眼赵星临,赵星临回瞪一眼,莫凉忍俊不禁,笑出声。
赵星临被笑毛了:“毛病!睡觉!”
这个人啊,是有点逞强,有点小脾气,有点爱小题大做,但也没什么大毛病,莫凉说:“想赎身吗?贺云望欠我一条命,我可以拜托他。”
赵星临一动,又慵懒地说:“不必,我可以选择不用身体交易。”
果然是高阶的相公,这都有得选,莫凉唔了一声:“反正名额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赎,反正,我欠你的。”好吧,就当是欠他的了。
赵星临翻个身:“知道就好,你欠我一辈子。我要回淇州一趟,一个月后回来。”
……高阶的就是高阶。
……想回家都成,也不怕半路溜了。
当晚,被子太暖了,莫凉梦见春天提前来了,生机盎然,万物蓬勃生长,不该蓬勃的也蓬勃了,破土而出,压都压不住。莫凉一个激灵,醒了,手还死命压着呢,一手的种子,不由得汗颜,赶紧在被子上揩了一揩。
咫尺之间,赵星临睡容很不老实,皱眉,翘嘴,跟与人争什么一样。
莫凉伸手在他唇上抹了一下。
过了几日,是大年,没生意上门,相公们聚在正殿掷骰子耍牌,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又过了几日,春风骤来,迎春花开,沿街新铺子的红盖布陆续一揭,都喜喜洋洋开业了,南风小镇的气象焕然一新。
南风馆也不甘示弱,年末买的三十多个相公新鲜出炉,花枝招展很是诱人。
又过半个月,好些书生来光顾生意。
原来殿试考完了,都等着揭榜呢。殿试,鲤鱼跃龙门,揭榜那天,莫凉挤进去看,榜单鲜艳,名字龙飞凤舞:一甲第一名、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霁寒。
霁寒,探花,简直开挂!
探花宴上,年轻的探花郎逐马入园,掠身将怒放的牡丹撷下,轻盈潇洒,眸露锋芒,引多少人惊羡。繁华长街,人人卷帘争看,及第进士们鲜衣怒马,满面春风,跟阳春三月一样云霞灿灿。莫凉好容易也看了一眼,瞧见霁寒清新俊逸,一表人才。
妥妥的赢家人生!
哪像自己,吧唧一声丑到极点弱到极点,人生无望啊!
天气转暖,身上衣服又重又厚,莫凉汗流不止,八兮递过来一个汗巾:“莫凉,擦擦,你脸上有脏东西……你,莫非是涂粉了?呀!你脸上的疮好了一大半啊,新长出的皮肤就是好,都赶上昙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