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传达的,扎利恩大人。”
当天晚上当真再没有火探前来打扰躺在床上的冰孩子,害得他又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这是干什么啊,蠢货,当初决定自己跑过来不就是不在乎什么面子了吗!看看,现在说的和做的根本就不一样啊,在人类世界呆久了,什么没学会,光学会讨人厌了!行了,别耍脾气了,扎利恩,明天就直接到火山去吧!把脸皮拉下来会死吗,再怎么说那也不单单是你大哥,那还是……
咳……
还是你喜欢的人。
扎利恩一个转身,把能找到的粗布全部捂在头上,然后放声大叫直到深夜。
令冰龙没想到的是,一觉醒来,门外就多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穿着典型的基同式士兵服,脚上是战靴,头上是遮挡整张脸的钢盔,看上去气势汹汹。
“……提尔……狄……?”
“是我,扎利恩大人。这位是拉雯。”
“……我……知道……”
“虽然不是该多嘴的情况,但我已经当上火探长了。这个身份在人类世界保护扎利恩大人,应当是绰绰有余,对吧?”
“……”那和你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关系啊。
“也多亏了拉雯,阿里斯在考虑如何处理我的时候,他不遗余力地支持了我,功劳大着呢,对吧,拉雯?”
点头。
“多么实诚的家伙!告诉扎利恩大人,你会说谎不?”
摇头。
“看,我就喜欢他这点。”
“……”扎利恩不知道对方特意停顿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在等他接话,“……这是、这是好事……”
“克里冈大人让我们在这儿陪着扎利恩大人,不管有什么事,我们来处理就好。”
点头。
“说实话,扎利恩大人还得多担待点拉雯,他也是第一次在阿珀城行动,对吧?但我算是轻车熟路。”
点头。
“别紧张,拉雯,我罩着你呢,对吧?”
“……我觉得……光是你们两个出去……应该就能玩得很愉快了,不用加上我……”
“那怎么行,扎利恩大人,我们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呵。”蓝衣青年转身:“那什么……拉雯?”
沉默。
上前。
鞠躬。
“……不,没必要这样……我就想问问,你有声带不?”
点头。
“你能直接和我交流不?”
点头。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说两句话给我听听。”
“……说什么。”
“对!就是这样!”
“他不太说话,对吧?扎利恩大人也没必要逼他。”提尔狄一手抓着腰间装饰用的短剑,一手拍着同伴的背,让他别紧张,“扎利恩大人想先去逛哪儿呢?”
冰孩子挑挑眉:“随便吧,把每条路都走过一遍就够了,我也就散散心,在乱影森林被坎娜老师和加里费斯逼疯了都快。”
“那就先从门外的祭火台开始好了,请跟我来。”
阿珀城虽说没有什么特点,但阶梯很多,道路狭小,每家每户都有好几层墙体,弄得和瓮城一般,至于有什么买卖都不会摆到集市上,均在门洞上方挂着牌子,有意者直接进门就好。这类城镇的建造布局扎利恩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埃特纳火山附近——广场和街区如果弄得太大,火山喷发后很快就会被掩埋,只有尽可能多地搭建石墙,居民们才有一点点生的希望。
所以这几天除了爬上爬下,扎利恩几乎什么都没做,有些阶梯连个休息平台都没有,只能不停地走,这对他的膝盖来说简直是种考验,毕竟他们魔兽跳上跳下很少使用这个部位,他们许多同类的‘膝盖’对人类来说,就是‘脚踝’的位置,那才是最有力的地方。
阿珀城没有多少绿树,偶尔能见到的翠绿就是人人家里种植的小盆栽,扎利恩会以各种理由闯入别人的家,就为了看看那抹绿色,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点儿。反正也没人拦他,他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身边多了两个护卫,扎利恩看上去无限风光,这些火爆的民众没一个敢惹他,他们都不知道这个高挑的小子到底是从某个国家晃悠过来的贵人,还是军队中掌握大权的骑士,毕竟谁都不是想惹事的人。这个神秘人要是想喝酒,酒馆主人们也不单单是送小菜而已了,直接再送一桶。
不过烦人的苍蝇是少了,但特意在身边打转的女人也一同少了,这让扎利恩多少有些失落。
阿珀城最后一处远近闻名的景点是一座高塔,站在塔里可以眺望仿若魔鬼居住地的克林火山,扎利恩可以想象这儿的守日人和守夜人是如何站在这个窗前,紧张地注视那蠢蠢欲动的暴君的,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惟怕一瞬间的放松就酿造灭顶之灾。
今天站岗的敲钟人十分年迈,他礼貌地对异乡人笑笑,继续无神地守着窗。
回过头,扎利恩才发现身边只剩下那位会与自己搭话的士兵,他正用某种节奏拍打配剑,小心地锻造剑柄的细节,寻找更让自己满意的花纹。
“……拉雯呢?”
“他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对吧。”
“出事了?”
“没呢,但今天也只剩下这个地方可以玩儿了,算作扎利恩大人游玩的最后一天,拉雯得回去向……”提尔狄犹豫了一下,没在阿珀城居民面前提起‘克里冈’的名字,虽然他们应该只知道身边住着的巨兽叫‘灭世者’,但小心一点总没坏处,“总之,扎利恩大人只需回到下榻之处等待即刻。”
“哦!”
蓝衣青年耸耸肩,看来哥哥也不是压根不在乎嘛。
这一次,坎娜老师叮嘱过什么,扎利恩可是一点都没忘,他早早就把古代冰从小包裹里面取出来,坐在床沿上等待某人推门而入。他其实不太怕这个新美人会突然攻击克里冈,也不知道是什么侥幸心理在作祟,但克里冈举着它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画面看上去太和谐了,怎么可能说攻击就攻击呢。
头痛感最强烈的时候,冰孩子赫然兴奋起来,他站得直挺挺的,眼带笑意迎接跨门而入的高大男人,不过,倒不需要什么人来阻止他扑上去就是了,面前的灼热感比狂欢节浓烈太多倍,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
两个人对视一会儿,克里冈做了个算是亲密的礼节,他用手背碰了碰蓝色的领子,并对黑发青年微笑。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的人也伸出手碰了碰大毛领下方的肩窝。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趁着两兄弟互相傻笑的空档,提尔狄识相地跑出门。那气氛实在容不下第三个人,他还是待在拉雯身边比较轻松。
“怎么想到要来阿珀城走走?”
“没什么,就想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克里特岛又太远,听说这几年那地儿被迈锡尼那群野蛮人攻陷了,还想去看看战局的,坎娜夫人没让。”
“少掺和是好事。”
“为什么我想去看看就是掺和啊,我又没打算帮任何一方!……不说这个,咳,我是来报喜的!”
“说吧。”
“我已经找到古代冰的感觉了,虽然还完全不能将它们召唤出来,但感觉已经跨过了一道坎,我还是很高兴的!坎娜夫人说了,因为是盛年的关系,不要强求太多!”
“对,我知道。”克里冈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领口,还飞快地提了一下他的下巴,“我真想抱抱你,查理。”
扎利恩完全没有和十几年前被碰到时一样小小地心动,脸部也没有慢慢浮现红晕——他是‘唰’地一声直接脸红到耳后根,浑身发热,简直就像爆炸。
“唔唔——嗯——这、这种时候不可能啦……”
“那我等。”
“唔……唔唔……其实……我吧……也、也……也想……抱抱你……就、就躺你旁边睡一会儿也行……”手不知怎么就伸了出去,想要抓那个漂亮的毛领,又想要扯那个有压边的袖口,但在空中晃了晃,还是作罢。
“百鬼狂欢太遥远了对不对。”
“太遥远了……”
“我看你还跟我说什么兄弟的节日。”男人作势要冲脖子咬,扎利恩又跳了起来。
“我在努力啦!我在努力啦!!”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
“我当真知道。”克里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笑容,“那么,这儿好玩么。”
“哼,还行吧,就是爬得累。如果有商人从这儿走,他们的马保准打门口就开始装死!”
“没有商人会到这片地方来的。说起来,你为什么带着这个?你没这么喜欢它吧。”
“嗯?”
扎利恩看了看。
“——哦,啊!这个啊……是这样的,我决定要来的时候挺突然,坎娜夫人也在,我就和她说了一下,她告诉我,带着这一片古代冰,看看它和你是不是仍旧相安无事。”
“她是这么说的?”
“对。我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啦,凡事总得有个过程,这宝贝四年前还在你手里安安静静躺着呢,怎么可能说翻脸就翻脸,是不?”
克里冈点点头,毫无防备地将将无色雪花接在手中。
扎利恩灿烂无比的笑容不过维持了十秒钟,就被突如其来的乌黑色火焰打了回去,他大步后退,靠在用巨石砌起的灰墙上,当兄长放开带来伤痛的六瓣冰物时,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神是惊恐的。
53.
被坎娜奇怪的腔调拉回现实,扎利恩这才发现自己又从训练中走神了。他老是忘不掉自己站在阿珀城的小房间中,束手无策的样子,但真正让他害怕的不是陡然而生的黑火,而是自己兄长脸上的表情,显然这一幕也大大超出他的预料,和他所‘计算’的一切都不吻合。
虽然银发坎娜面对这个消息也很惊讶,但这种惊讶和克里冈的惊讶明显不同,她在沉默了很久以后,整张脸都表现得异常苦涩,接着她把克里冈送过来的羊皮纸统统剪成了碎片,当着冰龙的面撒进了乱影河流。
“和时间没有关系。”
她只说了这句话,再无其他。
但扎利恩能感觉到她的眼神稍微变了,她有时候会古怪地笑、欲言又止,有时候又会彻夜不眠地翻那张随身携带的卷轴,有时候只是久久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论扎利恩怎么追问,也只能得到‘谁知道呢’这样的答案。
这样的回答自然无法满足扎利恩,他比起刚从狂欢节回来那会儿更抑郁了,他没法碰到兄长,没法和他说话,没法再做那种真实的梦,就连好不容易有起色的古代冰,也开始了无休止的攻击,让他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而这样一犹豫,好不容易跨过的坎又立起来了,现在要感知古代冰的气息是越来越难。
接连几年,不甘心的孩子不停地跑到火神窟,但兄长的黑火焰打那以后就没消过。火龙毫无怨言地配合着弟弟近似偏执的行为,直到有一次扎利恩无意看到火探打翻的乌木枝,才知道自己义无反顾地将古代冰交到兄长手上,会带来多大的伤害。也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克林火山有一条专供古代冰独自穿行的通道,每次自己用古代冰传递消息,克里冈都会离信物本身远远的。
扎利恩就再没那般不管不顾地去过克林火山,也不去阿珀城。不过这也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最后一天准备离开火神窟时,几只慌张的火探冲进来想说些什么,但克里冈还没来得及封住山口,先发制人的末路之火就款款而入,笑脸面对毫无准备的孩子。
那次会面带给扎利恩的冲击是巨大的,他回到野冰窑后什么话都不说,加里费斯专门送来的上乘美食也没心思吃,就这样失常了三个星期,才慢慢恢复正常,才慢慢知道自己有多喜欢自己的哥哥。
这份感情如果一直是个谜该有多好,还是谜的时候,自己过得多痛快,多潇洒……明明是同一件东西,为什么谜底一旦揭晓,发生的转变竟会如此翻天覆地,竟会让自己坐立不安,片刻都无法安宁?
好就好在加里费斯常常粘着他,那家伙最烦的时候也能让他稍微忘记克里冈这边的烦恼,所以土怪也没再接到过逐客令。
心情好一点儿后,加里费斯还会和他一同到隔壁村子溜达,去大闹酒馆,去欣赏那由人类亲手种上,已经开始长成的一桩桩树木,走到砍木人冰雕旁边时,他们还能看到人类祭起的小小神台,祭祀的是长发垂地的命运三女神。
扎利恩依稀记得,百鬼狂欢节还没举办的前几年,砍木人的父母会天天到这个地方来哭,而这位年轻人的兄弟姐妹也会在远方悲哀地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就因为自大而失去了应有的生活。可现在,这里的祭神台已经坍塌了一半,新生树木的落叶遮住了大部分残骸,命运女神们的名字也已模糊不清,地上看不到任何人类的踪影。这对扎利恩来说就是昨天和今天的事,可他现在突然想起来,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这位年轻人脚边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几乎是人类生命三分之一的岁月,砍木者的双亲应该已经离世,他的兄弟姐妹也应该远走他乡,或成家,或孤独老去。
孤独老去……然后死亡。扎利恩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房间,还有夺窗而入的冷风,一时间无法移动脚步。在他最抑郁的时候,曾经想到过那么一次兄长曾经的提议,实在不行的话就那样吧,就去西峰世界生活吧,睁开眼睛就是喜欢的脸,闭上眼睛还是喜欢的气味,就算会衰老那又怎么样呢,再不济,也能比人类多活个几倍的时间吧?不够么?那多出的几倍时间,天天和克里冈形影不离,不够么?
可是当死亡的画面一遍遍闪过后,扎利恩感到了真切的恐慌。在父亲的教育下,他并不太害怕死亡,他遇到过的生死关头不少,有时候会最后一搏,有时候干脆双眼一闭。但现在想一想人类的死法,想一想那份垂垂老矣、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无助,为什么……竟是那样可怕的事。
“怎么?”
满是花纹的脸晃了一晃,扎利恩转头看他。
“你想让他醒过来?”
“……不。当初对我有异议的人类还有不少活着,至少要过了他们这一辈。”
“说的也是。”
“而且我也不知道现在把他放了,他要怎么过……”
不当一回事的加里费斯低喃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拉着他离开了破烂不堪的祭台,继续去喝酒。
扎利恩没想到自己的大哥会这么快出现在乱影森林中,不过他也不是专程为自己来的,那一年仲夏时分,最炎热的那个晚上,格哈里墨留斯出生了。当幼崽成果活过头六十天后,关系好的同伴或受到邀请的魔兽会陆续前来道贺,火龙就这样降落在乱影河旁,祝贺大地之子加里费斯当上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