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你还能找到我,”扎利恩望向和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的小火球,“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克里冈大人希望你马上回去。”
“噢,是吗!怎么,他和那个什么末路之火温存完了?那我们下榻的地方算谁的?是不是这下我真的可以去和坎娜夫人挤一张帐篷了?”
“克里冈大人还说,如果你又要开始说些胡话,那也得等回去了再说。”
“胡——”扎利恩的脸都扭曲了,“胡什么——谁要说胡——!”
“请这边走,扎利恩大人。”
阿里斯往旁边让了让,指出一条模糊的小道。
“……”
冰龙冷冷地‘呲’了一声,变回原形展翅而飞,“走着多麻烦,上来指!”
克里冈到底伤得有多严重,直到亲眼所见,扎利恩才知晓,他身上满是撞击、撕咬、拉扯的伤痕,类似于黑色盔甲的部位全部裂开,从裂缝中可以看到红色岩浆一样的粘稠物在涌动,诉说着这副外骨骼当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原本只是断了一小节的龙尾也愈加严重,现在正缠着结结实实的花王木,外面更是裹着一层叫不出名字的灰黑厚土。
其中最严重的右边翅膀完全失去了活力,像奇怪的零件拖在一侧,里面的毒已经清除大半,但因为滞留的时间太久,加之一开始蛇蝎女坎珀娜拉在火龙的爪子上咬过一口,两种截然不同的毒素发生了某种反应,就连半人马坎娜都没办法将它们全部给中和掉。
原本又积攒了一肚子牢骚的扎利恩和以往一样,马上泄了气,可怜巴巴地在兄长身旁转悠。
“……他要吃东西吗?他要睡觉吗?他能说话吗?他还能飞吗?!”
“我还没死,查理。”
克里冈睁开眼睛,打断蓝衣孩子对坎娜的骚扰。
扎利恩连忙跑了几步,虽然有七王的抑制,但完全形态的火龙对人形的他来说仍是杀伤力极大,他不得不又后退点儿。
“你觉得怎么样?疼吗?——不对,我怎么会问这么蠢的事——你觉得怎么样?更严重了吗?还是在好转?应该不会好转这么快——你要休息吗?休息吧!我每次受伤后睡一觉就会好很多——不对,那是因为我睡在野冰窑里——你又不可能去野冰窑里养伤——”
“亲爱的。”半人马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你哥哥是想要休息来着。”
“——是这样,”扎利恩又后退了几步,“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我保证不吵,我保证不吵。”
克里冈轻轻歪了一下硕大的头颅,盯着双手合十紧闭双唇的青年。
“——但是你确定真的不需要什么别的了吗!?”
“我们能处理,扎利恩大人。”提尔狄‘咻’地一声出来打圆场,坎娜趁机把六神无主的孩子给拖走了。
火龙再度闭眼,让手下在自己的翅膀上药。弟弟还在远处一刻不停地嚷嚷,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有意思得很。
“大人。”
克里冈喷了一口气,示意对方继续说。
“您可认识墨迩萝蔓?”阿里斯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汇报,“扎利恩大人似乎就是和这位水魔处至半夜,回来前我让戈南查了一下,方才他来告诉我,这墨迩萝蔓虽然不是血族之后,但身份也不低,而且……似乎也是青铜屠杀的幸存者,对扎利恩大人有些好感。”
克里冈的眼睛依旧是闭着,但敏感的火探们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气压有了变化。
“……需要我找她来问一问么?”
巨龙的下巴稍微倾斜了一下,表示不需要。
“好的,大人。”阿里斯退回到警戒线处,继续监督正在搬运药品的下属。
……墨迩萝蔓。
事实上克里冈知道这个墨迩萝蔓,当年和自己有些交情的喀迈拉赠送来了一份誊抄的幸存名单,他可没放过了解这些雌兽的机会。虽然年长的雌兽也有可能对扎利恩产生兴出手,但扎利恩向来喜欢比自己年幼的,也喜欢性情、魔影与自己相近的——那会让他觉得相处起来更放松、更得心应手,墨迩萝蔓毫无疑问处在最危险的范围中。
不过正如自己不能正面干预扎利恩与加里费斯的‘朋友交往’一样,他也不能正面干预扎利恩寻找配偶一事——尤其是在自己的配偶横空出世这种风口浪尖。
但愿扎利恩目前对那个水魔还没有太多的好感。
“……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夫人?你今晚也打算在这儿和我们一起休息吗?”
终于问到点子上的扎利恩皱起眉头,半人马却只是夸张地叹了叹,略带嘲讽。
“我可是被绑来的。”
“坎娜大人说笑了,我们的邀请应该没有任何不当之举。”
“对,说得好像真有人能拒绝似的。”
“……”火探闭上了嘴。
克里冈动的什么心思,坎娜非常明白,这大王峡谷中包治百病的魔怪不在少数,希望得到灭世者垂青的遍地皆是,就连七王中的两位都以这方面出名,稍微帮一下铜牢竞技的优胜者,对魔王来说也是百利无一害,他大可直接开口,何必大海捞针找到自己头上。
虽然坎娜身怀的医术也是有目共睹的,但她知道,和自己扯上关系可不会给灭世者加什么分——自己这一头银发就是叛徒的象征,她注定永生独来独往,受尽白眼。扎利恩和自己亲近不要紧,反正那孩子在世人眼里也是个怪胎,但克里冈就不一样了。仅仅为了安抚有可能抓着‘末路之火’狄尔摩诃丝不放的弟弟,火龙竟然毫不在意、低声下气地对自己提出邀约,这也算得上是壮举。看来这灭世之王的想法,比自己当初预想的要可怕得多。
“这是最后一副药,涂的时候记得抹均匀了,如果太薄一点儿用都没有,如果太厚会受伤。”
“谢谢坎娜大人。”
“这是用你们主人的黑火灰熬过的水,清洗伤口用,对他的力量不会造成削弱。”
“好的。”
“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副药,其实不吃也行,但实在觉得难受也可以用以缓解。”
“知道了。”
“那,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假使还有什么需要,大概我也再帮不上忙,”坎娜无精打采地拍拍手,“七王还没走光,斯库拉也在这座山上面,她可以让你们的主人感觉好一些,如果你们的主人愿意挪到山顶上面去的话。”
“明白,”提尔狄把嘱咐一一记住,“辛苦坎娜大人了。”
34.
“也算不上辛苦,他毕竟是某个孩子的兄长。”
“——我可不是孩子!”还在孜孜不倦捣药的青年发出抗议声,“我可以生孩子了!”
“继续捣,亲爱的,这还不够碎。”半人马摆摆手打发了他,“那么,我现在可以随意问了么。”
“请便,坎娜大人。”
扎利恩疑惑地打量自己的老师,她慢悠悠地走到已经小睡片刻的巨龙跟前,从背上绑着的细筒中抽出卷轴。
克里冈将大得吓人的头枕在枯叶上,沉重的鼻息让大地微微颤抖,小碎石在地上翻滚轻跳。他的左眼正张开一条缝,盯着半人马,等待着。
“昨天你的部下来向我询问草药的名字,我让他转告你,我对你和赫尔墨斯的会面很感兴趣,”坎娜将卷轴举在眼前,“但你跟我说,你年幼时从未见过赫尔墨斯?”
“从未。”
火龙的声音震得大地轰轰作响,“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战场上。”
“交谈了么。”
“真正的战场是没有交谈的,女士,而且他只在阿瑞斯身旁露了一下面。”
“那你们的父亲或者母亲呢。”半人马慢慢拨开手中的器物。
火龙本就极细的眼眸此刻更细了。
“母亲是不会和神打交道的,父亲应该见得多。”
“我指的是公开场合以外的交道,不是战场或者圆桌谈判。”
“未可知。不过出征回来,父亲说起过一次。”
“你还能记起他说了什么吗?”
“‘看到阿瑞斯身边的白衣人了吗,那就是当年想要说服我休战的伪君子。’这种话就是想忘也忘不掉。只不过赫尔墨斯前来劝说父亲休战时有没有第三者在场,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
坎娜盯着手中的卷轴,沉默了很久。
“……赫尔墨斯是怎么了吗,夫人?”扎利恩放轻手中的动作,“为何你突然这么关心他?他顶多也就是一个小偷!”
“他不仅仅是小偷,孩子。”
“他就是盗窃之神!”
“和欺骗之神。”坎娜把羊皮纸慢慢收起,看着火龙,而后转身看着扎利恩,“怎么说呢,这一页暂时就算翻过去了吧,这个猜测有些可笑,你们先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我是问着玩玩……没有问题吧。”
扎利恩一头雾水地缓缓点头。
“话又说回来了,扎利恩和我谈了一下你们的小小旅程,而且他对一个问题做了保留,”半人马再次把视线投到火龙身上,“他说你可以替他回答这个问题,这让我有些好奇。”
“什么。”
“他说你身体里出现了古代冰,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它取出来的。”
“……”
克里冈偏头盯着蓝衣人,后者猛地低下头,发狂般捣鼓手中的药勺,砰砰砰砰砰,像是要把小扁锅捶烂一样。
“……只是取出来了。”克里冈开口的时候,底气居然惊人地足,反正他的誓痕只要求他对扎利恩一人说实话,“它可以在我身体每个角落游走,也可以在我的皮肤处停留。”
“你自己逼出来的?”
“古代冰并不听从我的召唤,女士,也不怕我的威胁,只有查理才能命令它们。”
“有意思。”
半人马慢悠悠地点着头,一直盯着手上动作的扎利恩不敢抬头看她的脸,所以也不得而知她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所以说,你从海德拉那儿——”
“女士。”
“……”坎娜抬了抬眼,识相地没在某位孩子面前把海德拉的封赏捅破,“那好吧,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扎利恩,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聊聊么?”
“——没有、没有了,没有了,夫人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
“大可不必。我也好自己想些事。”半人马无情地回绝,走向下山的路,顺便还和他说了一声药已经捣得够细了,不用再砸了。
待女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远走后,扎利恩哀怨地望着巨龙,把手中的大盘递给火探。
“……抱、抱歉……但她问那个问题的时候真是……真是吓死我了……”
“你没有义务实话实说。”
“但我也不想骗她……”青年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你说得也没错,那东西能在你身体每个部位游走……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不是——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我!!”
这么一想,丢脸可是丢大发了!……其实自己当真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寻找古代冰,然后将其逼到手臂或者肩头皮肤处,毫无危险地取出!?
“我说的只是个假设。”克里冈开口道,“而且西泉和封印对你的力量抑制太厉害了,这种假设的方法也不保险。”
“……唔……”
为什么听起来有点道理?
“事情都已经过去,多想无益。阿里斯。”
“大人。”
“给查理准备些吃的。”
“已经准备好了。”
火探将新鲜食物堆在蓝衣青年的面前,让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
“唔唔……”扎利恩瞄一眼再次闭目养神的火龙,“你……你吃过了吗?”
“嗯。”
“那、那就好……!”立马伸手开抓,“……唔……嗯……对了,坎娜夫人的药还不错吧?她总是让我惊讶——你知道,我能疗伤是因为我的冰,但她完全不需要碰触别人,她知道的草药比乱影森林里所有植物都多!太了不起了!……你怎么想到要寻求她的帮助?我似乎没告诉过你她有这个本事……”
“坎娜的医术是人尽皆知的,兴许你不太听过她的名号。”克里冈回答,“而且你既然如此敬重她,那她一定是个非常不错的人。”
“——嘿嘿!嘿!这你还说对了!!我告诉你哇,老师她——怎么说呢——总之就是,感觉啦,感觉!感觉很好!”
“嗯哼。”
“不过她讲的话再通俗一点儿就好了。”扎利恩咬了一大口手中的肉,“刚才她想和你说什么来着?你们是提到了海德拉么?”
“对。她其实想要继续和我说说……古代冰……”
“——你先睡一下吧!你看上去有些累!……我先说清楚啊,我可是还有很多要问的!那个狄、狄尔摩诃丝——如果你想和她一块儿住的话,你得先给我时间找到下榻的地方!我告诉你,我不接受突然被下逐客令!——还有,你从海德拉哪儿到底拿到了什么?我现在什么也没看见——最后……以及……嘛,我也有些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不过现在都算了。”
“……”
“嗝……我就在里面一点儿的那个小橡树下面,如果你的伤有什么变故,一定要来告诉我!——虽然告诉我也没什么用但我就是要知道!但如果有谁冲上山来给你送礼的话,别让他们打扰我,你知道如果有人问我此刻对你获胜有什么感想,我会很惶恐!”
“……”
“就这样,晚安——日安——随便啦,哥。”
扎利恩用人类的模样行了个点头礼,蹦蹦跳跳地跑向森林深处,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落叶上躺下,然后翻动着身子往里钻。
克里冈微微挑了一下蛇一样的眸子,对弟弟这种逃避窘迫的方式见怪不怪。对方明显想要对西峰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一笑置之,却处处露出不愿谈及的慌张,他虽然不会去为难,但偶尔也会萌生一些想要用此戏弄那位孩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