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得不得了的冰龙差点喷出一连串能毁了自己所有神秘气息的大笑,好在看出苗头的加里费斯高高竖起所有尾巴,及时制止。
虽然还不能完全喝住流言,但加里费斯很肯定,现在这些魔兽们算是知道了,那个这些天只会躲在兄长身后、连竞技赛都没能好好打完一场的冰王子一点儿也不需要灭世者的庇护,他不会为了不怀好意的逼问乱掉方寸,也不会在滋事挑衅前逃之夭夭。
他只是像一座蓝色的冰山一样坐在水边,每面对一位来者,巨大的龙角就会随着他的脑袋缓缓转动,直指对方,加之那对所有胆敢冒犯他的人露出意味不明的冷笑——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吓人——和刚刚浸过大王湖水的蓝色鳞甲上闪烁的寒光,均令人退避三舍。
已经开始渐渐喜欢周围人目光的冰龙压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而一直在试图抖干自己的花豹却是记得清楚,虽然瞒着那条火龙和扎利恩处上一整天这种事他求之不得,但他很清楚克里冈就算不亲自出马,也有办法派手下来将扎利恩抓回去……那种场面还是别发生的好,每次看到克里冈或者克里冈的手下,冰龙身上漂亮的光就会一下子怯怯地萎靡下去,被别人撞见这一幕一点儿都不好。
于是他看看树木投下的影子,又看看头上的太阳,径直走到伸长脖子晒日光浴的朋友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他一下。
扎利恩心情好得一点儿也不计较,还更大力地回蹭——或者说,顶——了一下对方。
“现在什么时候了?当初谁说晌午要干嘛来着?”
“嗯?嗯?……嗯?”这才反应过来的冰龙也回头瞟了一眼树的影子,“——嗯嗯!?”
“镇定点儿,别露出这么慌张的表情,大伙都看着呢。小孩子才会干这个。”
“没有没有,我只是——你再说一遍!?我马上把你揍成小孩子!”
“安静地,装模作样地,张开你的翅膀,然后飞走。”
“……什……”扎利恩这才压低声音,“为什么要你来教我怎么做啊?我才是长辈吧?我犯不着装模作样……”
“这是我第四次来百鬼狂欢了,你得听我的。”
“……”又是好有道理的一句话,但还是哪里怪怪的,“……来第四次也不见得……”
“行了,就这样,走吧,大王。”
“你就会这样唬我!你和克里冈,你们都一样!”扎利恩对他龇了一下牙,有些拖泥带水地照做了。
我们都一样,嗯?加里费斯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们可大不一样啊,傻瓜。
他口中的傻瓜火急火燎地赶回七王山时,发现山脚和半山腰挤满了魔兽,他甚至不用下降就能闻到各种迷乱的味道,吓得他一直在顶空盘旋……现在就已经这么露骨了,三天后到底会是什么情景?预想没错的话,应该真的有家伙能从大王峡谷的这个出口一路干到另一个出口吧!
好在下榻的地点还算空旷,只有两个笨重的巨人将山珍海味扛到克里冈面前,有些神经质地进行着摆盘。
因为火龙不愿下山,他们只有将食物送上来,才不算违反‘优胜者优先享用佳肴’的规定,这规定在扎利恩看来非常鸡肋,因为不管自己哥哥是不是优胜者,他都会抢在别人面前吃到自己想吃的,只不过没这么张扬而已,而张扬又恰恰是克里冈最反感的东西,他喜欢站在幕后操纵一切,绝不喜欢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们是……打算像人类祭奠宙斯一样,祭奠你吗?”蓝衣青年跳到地上,看着来回忙碌的三眼巨人。
“总要忍受的。”
克里冈坐在一张空的巨型石桌上,双手抱胸,“你去了哪儿。”
“大王湖!下次有机会的话我想下去跑一遍那条暗道,看能出到哪片海域。他们说有不怕死的家伙这样做过,但他们出来的地方都不同,似乎暗道会变化。”
“如若你真要去,先和斯库拉夫人说一声,免得落在波塞冬手里。”
“那个老头本来就不太管我们的事,没必要太担心,”扎利恩也一屁股坐上了石桌,现在和哥哥交谈,已经没有清晨时那么尴尬了,“你感觉好些了吗?你的火有些弱。”
“休息一下就好。”
“你身上怎么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
“不太懂说,药的苦味都盖过了,但似乎有一点……貌似……就像是……”扎利恩努力辨认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那像是欲望释放之后的气味,可是这个假设站不住脚,因为空中根本没有雌兽留下的味道。兄长是自己做了点什么?不可能,他还受着重伤呢,不可能有那种心情,而且他不是会一年到头都发情的类型,又不像自己一样会做那么疯狂的梦……
梦。
青年抿紧双唇,脸又白了一点儿。
39.
“就像是什么。”
“……没。”
“想说什么就说吧。”克里冈慢慢换了个坐姿,小心地撑着自己的右肘,“狄尔摩诃丝?海德拉?还是你想和我商量的事情?”
扎利恩低下头,烦躁地抓挠自己的后颈,这些话题他现在一个都不想谈,本来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当晚的窘迫脱口而出的推辞,没必要当真。
“……狄尔摩诃丝……没什么好说的,她会那样做你也没料到,况且冷落了人家几百年的是你,女人都喜欢记仇,我可不想引火上身。封赏……无所谓,反正是你光明正大赢来的,虽然当时我没怎么注意到海德拉说了什么,但你喜欢就成。至于我想和你商量的事情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遇到了个女孩儿,本来想说加里费斯突然有了个对象,你也有了个,害得我有些着急,不过现在觉得其实也不需要这么着急……父亲遇见母亲的时候都过了祭年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那是你心仪的对象么,查理。”
“不算吧?我们才见过一次,没那么严重!而且说实话什么是心仪我都弄不太清楚,适合繁衍后代的对象倒是能说出几个,她也在其中,但你要说心仪……”
扎利恩想起很久以前在无法之地遇见的那个人类女孩,她叫什么来着?乔?乔恩?乔娜?她说起‘爱’来的时候突然变得那么成熟,和她的实际年龄一点儿都不符,她说得那么笃定、那么疯狂,她说那东西会让人做出多么不可思议之举,让自己对‘爱’又平添几分害怕,“在人类世界你还能说常见,我们这儿,就算出现也会早早消散吧,它能撑得和我们的年龄一样久么?……退一万步,我就算它能撑那么久,我就算那真是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可那‘心仪’又顶什么用呢?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必要,‘心仪’又不能保证生出最健康的孩子。”
“对,看看革律翁。”
“噗哈哈哈哈!”扎利恩用小拳头遮住嘴,“……咳,我也说得太绝对了……嗯……我们俩,我们俩还算成功吧……大概。”
看着他浅浅地笑完,克里冈低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衣摆,他不确定和这孩子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是不是有必要,但他似乎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安。
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处理这种感情的专家,如果他是的话,就不会这么痛苦地深陷泥潭了。
“父亲的第一任配偶是温蒂乌妮尔,”克里冈想了想,也只能从父亲开始说,毕竟扎利恩已经提到了,“赫塔洛斯和温蒂乌妮尔……这两个名字在当时就像惊雷一样响亮。他们不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虽然他们没有儿子,但他们的女儿泰缦莎也是叱咤风云的家伙,我见过两次,连我都佩服。”
冰孩子抿了一下嘴巴,顺着兄长的视线,也望着来回忙碌的三眼巨人。
“那他们为何分开?”
“因为父亲遇见了歇米弗兰娜。”
克里冈回头看着蓝衣青年,努力微笑了一下,“我们的母亲大人。”
“……”扎利恩突然不知该接什么话,他觉得胸口有些闷疼,不得不作了个深深的吸气,“可是这是错误的,不是吗?”
“……错误的……”克里冈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应该和温蒂乌妮尔在一起……他原本就应该和温蒂乌妮尔在一起,他们应该拥有最伟大的子嗣,将他们的血脉永世流传……这才是我们所有人该做的事!这也是你即将去做的事!!‘心仪’是个——‘心仪’是个愚蠢的想法!是个没有意义的感情!只有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才需要依靠这些错觉生存,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而我不需要——我们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他不应该犯这种错误……他是赫塔洛斯啊!!”
红衣人沉默一会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父亲说的。”
“——他、他可有什么苦衷?”
“没有,但他的确给了我理由。”克里冈回想着那记忆长河中震慑人心的身影,想着他用嘶哑的声音、用古老的语言说过的话,“‘因为我活了,我的孩子。遇见你的母亲之后,我活了。’”
扎利恩不知道自己何时陷入了沉思,但回过神来后,兄长也没再说话,没有任何事情前来打断他氤氲在胸中的哀伤。
“……这个理由听起来傻透了……”
“何止傻,我当时甚至觉得是耻辱。”克里冈轻哼了一声,“讽刺的是,还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扎利恩不解地望着兄长,后者眼中的火光变得闪烁不定,比以往都要黯淡,然后他用古代语吐出一个词:“‘活了’。”
蓝衣孩子皱起眉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是说你也……你也遇到了那样一个人吗?”
“很遥远的事情了。”
火之人摆摆手,捧着蛇肉的探子晃晃悠悠地荡过来,将食物放在空空如也的石桌上,“所以我承认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愚蠢,但我并不认为那没有意义,如果它真的出现了,你根本毫无办法。”
“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尤为奇怪!”
“嗯哼。”
“不过我稍微也能理解就是……”
“是么?”
“对,我能理解……如果父亲是那样说的,我能理解。只是……”
扎利恩突然觉得脑袋中有些什么念头开始活跃,就像用小针刺破厚重的乌云,泄下那么一两束微弱的亮光一样,让他突然看清了某些模糊之所的面目,“只是若真如此,那这种感情不单是错误的,还对我们不公平得多。”
“……为何。”
“你见过失去心爱之人的人类吗,哥?你见过他们那种痛苦吗?那种撕心裂肺……那种绝望……那种……那种……那种伤口吗?”扎利恩做了几个手上的动作,想要描述什么可怕的场景,“……我以前从未同情过他们,因为不论他们怎么痛苦,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我是说,他们能活多久?五十年?六十年?那痛苦能伴随他们多久?二十年?三十年?终究是要烟消云散之的。而且人类的记忆力会衰退,痛苦会冲淡,他们每天上演的那些悲剧对我们而言就像喜剧一般。”
冰孩子慢慢望向故乡的方位,仿佛从这里也能看到母亲那荒芜的地宫,“……可是那喜剧对他们来说真的比死亡还要不堪,比死亡还要可怕……那我们呢?若我们当真也有这种情感,我们要痛苦多久?……父亲会痛苦多久?他是永生的啊,就算宙斯砍下他的头,他的灵魂也会在大地上游荡,永远不灭……他会像个失去理智的孤魂一样四处寻找母亲,那是……那是几百年来已经和他的生命盘根错节长在一起了的另一半,是他的全部!他却永远找不到——不论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种感情对我们来说就是诅咒,不可以碰的,不是吗?……难道你能那样活着吗?——你能像父亲那般活着吗?他就算杀了自己,也无法再见到母亲一面啊……哥……”
克里冈安静地看着身旁的孩子,心中也泛起了一丝类似窒息般的不舒服。这个小家伙一旦开始理解了什么,总是能毫无差别地化为语言,字字见血,迫使别人不得不和他思考一样沉重的问题。
“……而我……虽然我从未遇到过,但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没办法那样活着……”扎利恩能想起母亲去世时自己心中的疼痛,如果父亲所感觉到的比这要苦上百倍、千倍,并永世不散,那他绝对无法忍受。
“我没办法那样活着……”
大战结束后,坍塌的地宫中只有青铜之火余留的气味,没有母亲配置的药香,没有地宫草的淡雅,也没有石笋的甘甜,身着素衣的埃及男孩双手合十,每走一步,就吸一口冷气,以抑制自己的哭声,这微弱的声响在废墟之间回荡,不论他走到哪儿都绵延不消。
“不要回头,查理!”
他仍能听见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能感觉到她用全部力气推着他的背,让他朝着坍塌之所最后的亮光处爬,而在他终于呼吸到卡布鲁海姆上方血腥的空气时,身后只有巨石陨落的巨响,隔绝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每次回想起母亲,扎利恩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了她的话,没有回头。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后,只要回头一瞥就能看到她那双琥珀一样美丽的眼睛,那兴许就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面,兴许还能在她死去之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
“停下……”
同为埃及男孩面孔的哥哥从下一个转角处折返回来,虽然他的面上毫无起伏,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不会想看到的。”
已经泣不成声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摇头的动作。那堵墙后面是什么呢?他其实很清楚。无论母亲的死法有多惨,无论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他都要亲眼看一看,他要牢牢记住这一切,记住这虚假的和平背后有着怎样的代价。当他将母亲那颗烤成黑炭的头颅从神戟上取下来,紧紧抱在怀中时,心中唯一的想法是……太好了……父亲没有见到母亲的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