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从宽大的椅子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啊——知道了。”他不满意地皱了皱眉秀眉,“皇叔啊皇叔,总算是回来了啊,真叫我好想。”
第28章:浪荡行(六)
天气回暖,御花园已是一片春意勃勃。
程越独自一人,锦衣玉冠,一路分花拂柳地往里走,不出意外,在池边亭前看见了负手而立的人。
高大俊伟不假,却是一身沉郁如山,仿佛有些落寞孤寂。
“皇叔。”程越笑嘻嘻地唤了一声,等对方转过了身来,调皮道,“一别三年,皇叔辛苦啦。”
陈王给人的印象从来是不苟言笑,一对上程越,却是整个人放松温和了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些许笑意,“越儿长大了。”
程越走过去,与陈王并肩而立,得意道:“那是自然,这三年要是不长大,等到什么时候长?”
陈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程越,几乎是像个父亲在看自己久别的孩子,欣慰过后,又道:“是没想到一转眼越儿都十六了,该找个皇子妃了。”
程越瞥眼:“皇叔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去了一趟问柳山庄,难道还想瞒着我么?”陈王苦笑,“只要你喜欢,是男是女都没关系……不过子嗣和台面上的东西,还是要有的。”
程越心中略感诧异,他自然清楚问柳山庄同陈王有所合作,但是听陈王的话,似乎问柳山庄没有如实相报周楚泽的消息?虽然心中疑惑,程越脸上却是嘿嘿一笑,几乎是撒娇道:“还是皇叔待我好。”
这倒的确是实话。
五皇子程越不仅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同样是陈王最喜欢的侄子。在吃穿过度以及问候关心上,程越得到的恩宠比其他兄弟姐妹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宫内所有人都清楚,只有五皇子才是被皇帝和王爷放在心尖上的那位。
然而这种恩宠偏偏又没有涉及到权力的分配上,当太子的还是大皇子,当将军的也是武功谋略出色的三殿下……于是就算是嫉妒,也没人会为了这些不痛不痒的恩宠而冒险,去触碰皇帝和王爷的逆鳞。
陈王拍了拍程越的肩膀:“走罢。”
“今天是家宴?”乾跃宫从来只设家宴,坐满了也不过二十多个人,五皇子殿下脾气大,这种宴席从来是看心情参加,打了个哈欠,“已经见到叔父了,就不想继续去凑热闹了。”
陈王见他别别扭扭的,有几分闹脾气的样子,不禁好笑:“当真是宠坏了,都几岁了,竟然还跟你父皇置气?让你抄几遍书,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不就是碰上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叔父都已经同意了,难不成还要我专门挑几个好看的送给你?”
程越跳脚:“我就是不要理他!”
陈王无奈,却是一点都不生气,耐性极好:“听皇叔的话,这次这场家宴,你非去不可,本就是为你而设的。”程越愣了愣,而陈王忽然抬了抬手,程越明白这是屏退所有耳目的意思,片刻后才道:“你恐怕不知道,自打你从问柳山庄出来之后,谈笑风生楼的势力开始转移了。”
程越挑眉:“哦?”其实他早已收到了消息。
陈王低声道:“这次去问柳山庄,有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对?”
“谈笑风生楼已经不在掌握之中了,是吗?迟早的事,反正这些年来他们也没怎么好好干过活。”程越笑了笑,“我既没有见到宣赫,也没有见到宣情,当然,多半也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底细。”
表面上陈王这些年来支持的是擅长武功谋略的三皇子殿下,但是很显然,已经将手中天地玄黄四大势力交出的陈王,真正维护的却是五皇子程越。
陈王点了点头:“在问柳山庄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越想到了什么,冷笑变成了苦笑,甚至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我甚至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一口气吐出,程越的眼睛却是又亮了,“不过我清楚他跟这一切肯定脱不了干系,而且,他一定还会回来。”
陈王眼睛一眯,沉吟道:“越儿……对他动了真情?”
“真情?”程越认真地想了想这两个字,很快又笑了起来,“哪有什么真情?就像叔父想的一样,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我这样的人,哪里玩得起什么真情。”
他从小就生活在算计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骗人,也在骗自己。
他的确是喜欢周楚泽不假,不过这种喜欢,也仅仅拘于表面一层皮囊。何况,从一开始,引起程越注意的,就不是周楚泽的外貌,而是他进青楼后,二话不说点了一个春风的行为。
陈王却是闻言愣了愣,“是吗?”
程越的母妃阡陌,当年正是陈王一见钟情之人。程越怎么不清楚自己的皇叔现在想到了什么,却是乖巧地俊俏一笑:“怎么不是?”
程越冷冷地想,他纵使不堪,却也没有恶心到这种程度,不过见色起意,这种时候又何必连自己都骗,还真戴上了个情圣的帽子?装起来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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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不满。
五皇子程越还是顶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出席了乾跃宫的家宴,身后照理跟着沉默的阿甲。
成庆帝年过五十,体态有些发福,脸上却是青白一片,想来大内总管奉则近日献上的几位美人正是隆恩浩荡的时候。
太子殿下坐在皇帝的右下首,见到陈王同程越一起进来,连忙起身问候:“叔父,五弟,可把你们两位盼来了。”
成庆帝亦是笑道:“三弟,越儿,就等你们两个了。”
陈王倒是没有忘记那些可有可无的礼数,程越则是冷哼一声,大咧咧就在左边第二个位置坐下了。眉目细长,脸孔白皙的玄衣太监连忙迎了下去,哟了一声,尖着嗓子:“哪个不长眼的惹得咱们五皇子不开心了?”
成庆帝很满意奉则的行为,这显然也是他想要知道的问题,不过现在拉不下脸去问。
程越倒是给了奉则面子,气鼓鼓地瞪了一眼成庆帝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过十六岁,仍是一副少年气性顽劣的样子,加之面容俊俏,这样瞪上一眼,却也不让成庆帝生气,反而一下子心软了下来。
“越儿,算是父皇不对,都多大了,还跟父皇置气呢。”说着,看向陈王,“三弟也是,都把越儿宠坏了。”
太子在一边脸上微笑,心中却是咬牙切齿,一口一个越儿,不都是你们宠出来的吗?
陈王道:“确实是把越儿宠坏了,臣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让越儿也好好历练一番?”
家宴不谈国事,祖宗订下的规矩已经被成庆帝忘的差不多了,沉吟道:“是时候了,也免得他一天到晚往宫外跑,三弟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
陈王笑了笑,眼神甚至还扫过了太子,“臣弟这次回来,实在是因为身体不大如前……守边防的差事,也该换个人来做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除了成庆帝和程越,无一不是脸色大变。
守卫边防,这可是干系到国家根本的军政大事!虽说如今大成王朝和异族以天堑落轴山山脉为界,但是不代表异族就已经拿大成王朝没有办法了,也不等于这半边江山已经坐得安稳了!
太子脸色难看,道:“戍守边疆,恐怕太为难五弟了。”
陈王不以为然:“三皇子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成庆帝肯定是一早就听陈王讲过计划,现在看着程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声道:“越儿怎么想?”
程越咳了一声,眼睛滴溜溜地转,摆出了一点正经的样子,道:“呃,去看看也好,以前跟那群蛮夷打架的时候,儿臣太小了,弄得现在没能像几位哥哥一样为国分忧,引以为憾呀。”
陈王道:“皇上要是不放心,就派黑枭骑跟着越儿吧,不一定要像三皇子一样领兵作战,当个监军也是好的。”
太子仍是反对:“想要历练,朝廷上下那么多位置,天下那么多地方,有哪里不可历练?何必要让五弟置于危险之中?”
陈王冷笑道:“太子难道以为,本王会让五皇子以身犯险?”
所有人都清楚,不会!
可是就连一向心思活络的奉则,此时也已经看不懂陈王的做法了……更不懂的是,皇上竟然也支持?这位五皇子,可是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皇上竟然舍得让他去边防受苦?
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
而太子咬牙无语,转念一想,就算程越去了边防,又有什么要紧的?这个从小被父皇骄纵的五弟能做出什么大事?何况边界的确危险,若是程越一个不小心把小命交代在那里了,对他太子来说,不还是好事一桩?哪怕是退一万步,程越当真在边界做出了什么大事,第一个要担心的,也应该是三皇子而不是他。
想通这些后,太子自然不再坚持,对着皇帝勉强微笑道:“儿臣也不过是担心五弟罢了。”
成庆帝点点头,看向程越,一副慈父模样:“那就去吧,这皇宫太小了,是不够越儿玩的。”
程越一下子喜上眉梢,嘿嘿一笑,也不跟皇帝闹了,整个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至此,订下明日早朝宣告朝堂五皇子殿下出任戍边监军,这顿家宴才算是乐乐呵呵地开始了。
阿甲一直站在程越的身后,像是一个高大的影子,将近两个时辰的家宴下来,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宴席散去,重回澄心殿,程越到了自己寝殿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一片寂静中,阿甲道:“属下不懂皇上和王爷的意思。”
程越面无表情,打开了寝宫的密室,里面静静躺着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他慢慢抬起手,离宝剑越来越近,逐渐感觉到里面的剑在不安的抖动。
他收回手。
“他们想要我有自己的兵。”身上犹自带着酒气,而程越却非常冷静,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现在的谈笑风生楼都已经完全不能信任了,手中光有黑枭骑和四部,又怎么够坐稳这江山呢?”
谈笑风生楼的背叛是一个讯号,告诉皇室他们手中拥有的东西已经渐渐不够掌控这片江山了。对于程越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权力不够,所以他必须走。去到边防,才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和空间,去拥有一支自己的军队。
阿甲懂了。
程越慢慢地说,“是时候动手了。”
阿甲问:“他说会回来带走这把剑,主子的意思是?”
“剑我带走,你留在这里等他。”程越没有给阿甲什么反对的机会,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上位者,“这把剑我要,那个人,我也要。”
他志在必得,蛰伏十六年,是时候一试他程家的江山了。
第29章:散漫行(一)
滴答。
幽暗潮湿的牢房,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逐渐变得清晰。
春风靠着墙,浑身冰冷,听到了声音,只是转了转眼珠,没有动弹。她甚至没有分出什么心思去注意簧夜响起的步伐,更不去想来的人是谁,只希望可以安安静静地靠着身后这面墙。
墙很高,最上面开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通气孔。
外面应该正在下雨,雨水的湿气从小小的通气孔中不断地进来,贴近皮肤,让那些或是火辣辣的,或是已经腐烂的伤口微微舒服了一些。
这是被抓进来的第十二天,春风不是不想睡,而是疼得睡不着。
她自嘲地想,恐怕现在谁也认不出她是那个艳冠拟安青楼的春风姑娘吧。
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春风抬起眼,牢房石壁上的一盏暗淡小灯,堪堪照出了铁栅栏外的两道身影。没什么意外,还是黑衣人,这些人一个个饱受训练,就连脚步声都没什么变化。
“你……春风?”悦耳动人的声音仿佛带着些不忍,犹豫地开口。
春风笑了起来,她到底是魔教的人,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仍是能笑,只是笑声再也没了当初的婉转如莺,反而嘶哑不堪:“周公子?”
站在右边的黑衣人扯下了自己的蒙面,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即使是在这样阴暗寒冷的地方,依然无损此人的钟灵毓秀。
“是……程越抓你来的?”周楚泽低声问。
“对,还要托公子的福,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打探到了一点五皇子程越的真面目。”
“抱歉。”
春风见周楚泽一脸不忍,怀中掏了两个瓷瓶出来,显然都是伤药,正在犹豫不定要不要扔过来,不由又是一笑。
“公子无需自责,春风不过就事论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为异教打听到足够的情报,虽然被五皇子的手下抓了,但是我也已经顺利送出了消息。牺牲一个,就能让我异教认识到谁才是大成最值得提防的人,不是很划算吗?”顿了顿,喘息够了,又问,“公子是来救我出去的,还是只是为了送药?”
送药显然是多余的,如果出不去,伤药也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更长久的痛苦。
周楚泽没说话,只是看向了身边的另一个黑衣人。
“不救。”黑衣人冷冷道,“我们还没有试探出这里的深浅。”
话一出,春风就知道面前是个女人,她动了动,牵扯出全身伤口的抗议,倒吸一口凉气后:“冬霜?”
的确是冬霜。
“教主让你撑住。”
春风苦笑:“我不是正在撑?”
冬霜从周楚泽手中接过药,直接扔到了春风身边:“藏着,保命。”
春风笑了笑,费力地伸出手,不过将两个小瓶藏入角落的茅草之中,已是冷汗覆额。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道:“我被抓进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连个牢友都没见过……这里的人一个个打扮的一样,显然各自之间都在防范,就算抓人来问,恐怕也打听不了什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周楚泽和冬霜是怎么到这里的,春风心中倒是有数。身为异教的探子,她在追踪、做标记上很有一番手段,在程越的人动手之时,就已经悄悄在自己身上抹开了蓝蜂花露。
对于蓝蜂,就算是周楚泽也不陌生,他初次上缚龙峰时,就在叶逐尘的手中见识过了,只需要一点若有似乎几乎不能被人所察觉的香气,一个月之内,蓝蜂可以锲而不舍地追踪目标近百里,算得上是魔教的标志性手段。
从头到尾,春风都有机会逃跑,她不走,只是为了创造机会,让来救她的人可以好好试探一番程越的势力。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来人之中竟然会有周楚泽。
冬霜简单地介绍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四部,天地玄黄,这里是黄部。”
“同我猜的差不多。”春风想了想,“只是没想到陈王将自己的左膀右臂交给了五皇子……我低估了他。”
冬霜皱眉:“低估?”
“没想到陈王也是个痴情种。”春风眼中露出讥讽,“五皇子的母妃叫阡陌,相关情报我收集了不少,你可以找来看看,皇帝和王爷对她可都是一往情深呢……”
关于程越的母妃,周楚泽也曾经听叶逐尘提起过,这时忽然道:“会不会你低估的人是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