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克劳德没有说出口的爱,才是他心中无法弥合的伤痛,永远不能释怀的悲伤。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绝对会放弃所有,陪在他身边度过每一个艰难的日夜!
这些是方严临死时的走马灯,人生剪影飞快掠过,每一格都是重要的回忆。
他感觉身体变得像羽毛一样轻,渐渐脱离原来的躯壳,从血肉之躯向另一种形态转变。他浮在空中,默默俯视自己的尸体,才意识到灵魂的存在。如果死后有世界,那么,是否真的存在审判,有生死轮回?自杀者不能进入天堂,他是不是连见克劳德最后一面的机会也失去了?
来不及思考,刺眼的白光从四面八方袭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的感觉渐渐恢复。
方严觉得后脑钝痛,指尖发麻,力气像被抽光一样,全身瘫软无力。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急切呼喊:“有医生吗,这个人晕倒了,他需要帮助。”
周围很吵,似乎有很多人,说的都是英语,这在十分重视母语的德国很少见。
“让我来,我学过护理。请给我一张毛毯,还有糖果或者巧克力,我想他大概是出现低血糖症状了。”眼皮有千斤重,四肢像灌铅一样抬不起来,但方严的感觉并没有丧失。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然后有一双温暖的手解开他领口的扣子,让他的头侧到一边。之后,她翻开他的眼皮检查,为他搓揉四肢,柔软的毛毯很快让体温上升。
低血糖?方严脑袋里冒出无数个问号,难道现在的医学已经如此发达,连子弹穿颅也能救活?他睁开双眼,短暂的模糊后恢复了视力,环视四周,这里不是医院,是机场。
见他醒了,刚才救助他的热心女士端来热可可,强迫他喝了一杯,又吃了一些补充能量的食物。
“小伙子,你晕倒了,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应该按时吃饭,特别是在这么寒冷的季节,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旁边的旅客也适时地表现出关心,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递来一个三明治,方严本能地拒绝,他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恩惠。
“我的祖母认为助人为乐能帮助她上天堂,所以你不能拒绝一位老人善意的馈赠。来,快吃吧,纯手工制作,不含转基因原料。”旁边站着的大男孩面带微笑,把三明治塞到他手里,他的热情让方严有些措手不及,但真正让人头痛的是天堂这个词语。本应该躺在太平间的自杀者现在正完好无损地坐在一个规模庞大的现代机场,简直太荒谬了。除了死而复生这个词,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里滞留了很多旅客,广播一遍遍地重复因为恶劣天气而取消所有航班,最后一句总是伦敦国际机场预祝您旅途愉快。
“我在英国?”方严木楞地说了一句,旁边的年轻女孩发出窃笑:“不然你以为这里是外太空吗。”
“该死,你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起飞。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正等着我回去庆祝新年,而你们这些混蛋却要我在候机厅跨年!”方严正想说些什么,就被一阵争吵打断了思路。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脾气火爆,正在冲工作人员大发雷霆。
“已经滞留两天了,大家的情绪都很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如果让我在机场生孩子,我一定会发疯的,不能让这可怜的小家伙在候机室出生。”后排的孕妇用手抚摸肚子,虽然抱怨,目光却很温柔。她的丈夫安抚了几句,回头对方严说:“朋友,你还好吗,你刚才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没事,谢谢。”被这么多人关心让方严很不自在,他低头道谢,目光被搁在座椅上的报纸吸引。
醒目的黑体字配着很多照片,正在哀悼一位风华绝代的女演员。就算是对娱乐新闻毫无兴趣的他也知道,这位女演员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最优秀的好莱坞明星之一,拍过无数经典影片,多次获奖,被世人奉为女神。
但她应该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份2000年12月30日的伦敦伦敦晚旗报还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纸张也富有韧性,绝不可能已经存放十年之久。
“这是今天的报纸吗?”得到肯定的答案,方严在震惊之余,也从右上角的日期联想到一个词——时光倒流!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答所有的疑惑。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并且完好地出现在伦敦机场。因为这一切并不是现在发生的,而是曾经。
十年前,他从伦敦到柏林,在机场滞留了整整四天,一个笨蛋撞倒了他,把热咖啡泼在他的裤子上。那家伙手忙脚乱地道歉之后拿错了行李箱,差点耽误方严的要事。那个人的摸样他依然记得,个子很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虽然脸很帅,穿着却很廉价,毫无品味可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也给人一种小男孩想要冒充大人的错觉。
这个金发笨蛋,就是当时还很年轻的克劳德。
“克劳德!”他握紧手里的报纸,这个名字总让他心跳加速。
他像喘不过气一样大口呼吸,连指尖都在颤抖,一种冲动在他体内爆发,从四肢冲向大脑,最后传遍全身。他抬头,隔着玻璃窗看铺天盖地的白,思绪又回到自杀前的那几天。接到克劳德死讯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大雪,他痛苦地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用双手捶打墙壁。
而现在,他还有希望,有能力改变一切。
克劳德不会死,他也不会!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和室内的喧哗相反,外面的世界正在一片静寂中沉睡。
他久久凝视能洗涤心灵的色彩,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必须确定一件事,这究竟是一场白日梦,还是发生了无法解释的神迹?
虽然被突发情况弄昏了头,但还没有慌乱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所以他十分清楚,如果开口询问别人这是十年前的世界吗,一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方严决定自己寻找答案,他走进洗手间,在壁镜前矗立良久。镜中的他皮肤紧实,和十年后相比,不但年轻许多,还充满了朝气。那时的他才二十二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他解开衣服,腹部光滑平整,体毛很少,能看得出一些不太结实的腹肌的轮廓。最重要的是,没有伤痕!
四年后,他切除阑尾,留下一个三厘米长的刀疤。
“我还活着,我重生了!”他喃喃自语,再活一次,表示任有机会弥补一切,让他与克劳德重新来过。
喜悦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势不可挡,他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比任何时候都有力。但他很快发现无名指上空无一物,一股空前的绝望席卷了他,克劳德留下的结婚戒指不见了:“该死的,这辈子你还会送我一枚吧,拜托,一定要送我……”
握紧拳头,却缺乏底气,寒气从脚底直冲后脑,他开始恐惧,越发感到害怕。
方严不敢想,如果这一生克劳德不再爱他,那他该怎么办。
原本充满力量的四肢,现在变得虚弱无力。他抱着胳膊,忍不住颤抖,开始思考对策。他对冷热疼痛皆有感觉,会痛苦、伤心、难过,也会欢欣雀跃,充满期待。他还活着,确确实实地站在这里,但最初的喜悦很快被愁云冲淡。
“够了,你这时刻都在发情的公狗!”厕所隔间里传来一些刻意压低音量的怒吼,看来有人在里面偷情,而且是两个男人。说话的人一直在低语,继而传来整理衣服的声音,偶尔忍不住爆发的咒骂让方严像被雷打一样立在原地。
他紧锁眉头,刺痛从胸口扩散全身,差点站不住脚。
在这里,男同性恋并不稀奇,在马桶上做爱也不罕见,让他震惊的是那个人发出的声音。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说话不太正经,一口美式英语,喜欢发出夸张的感叹词。
这个人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总是在清晨呼唤他的名字,说我的宝贝,早安,我真的很爱你;在结合时带着鼻音撒娇,断断续续地说那些让人感到肉麻的情话;他快乐,便高八度地欢呼,生气就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低潮时,嗓音低沉带着忧伤。他不是会掩饰情绪的人,你能从他的表情和声音判断一切。方严熟悉他,了解他,和他朝夕相处……
这个人,是克劳德!
他不敢回头,假装在整理上衣,却从镜子中偷偷观察紧闭的厕所门。那扇门之后,有他深爱的男人,正在和别人那那件事。他快要疯了,只是想象这个画面就无法忍受,他克制不住想告诉克劳德真相的冲动。他想冲进去,把碍事的男人赶走,把头埋在属于他的怀抱里,对他说,我才是你的爱人。
可是不行,这是十年前,在一切开始以前。
冒冒失失地出现,只会吓坏什么都不知道的克劳德,会坏事,会让他觉得自己是疯子。
方严用力抓住洗手池的边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分散那些低语带给他的打击。他是如此用力,连指关节都泛白了,却依旧不能缓解痛苦。他知道,他不应该嫉妒,因为这个阶段的克劳德根本不认识他,但很难做到。
这时的克劳德有一个恋人,是身材相貌都数一数二的男人,也是三年后达喀尔拉力赛摩托车组的总冠军。
这一年,他们将一起前往柏林,参加红龙车队的选拔赛。
“克劳德,你非得这样惹怒我吗?”不一会,另一个声音响起,显然很不满:“在我生气之前把嘴张开。”
“如果你想少一个蛋蛋,可以强迫我试试。”依然是不正经的腔调,听起来像开玩笑,只有方严知道,他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人。接着,门被大力推开,一个长相英俊的褐发男人怒气冲冲走出来,摔门而去。
“去你妈的!”留在隔间里的克劳德点了只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才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慢腾腾走出来。他似乎是没料到外面有人,所以吓了一跳,脸色有点不自然,略带尴尬地说:“抱歉,你知道,总有人吃了炸药,希望没吓着你。”
“没关系,你的伙伴好像生气了,不用去追吗?”方严微笑了一下,尽量找些话题,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并且不动声色地从镜中凝视他的爱人。
此时的克劳德还很年轻,脸上都是稚气,无论是穿着品味还是说话方式都和十年后有很大差别。他正低头整理腰带,并没有看方严,注意力全在夸张的骷髅头皮带上,愤愤不平地抱怨:“让那头蠢猪去死吧。”
克劳德,我的克劳德,你还活着!
方严咬牙,把手藏在袖子里,怕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泄露了心事。他想多和他聊几句,但克劳德没有兴趣搭话,他在他的视线中停留了一会,大步走出去。
关门声响起,方严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地板上。
他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
方严一直很坚强,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为任何人或事掉下过眼泪。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得知克劳德死讯也没有崩溃,就算朝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那一刻也镇定自若。可是再见这个男人,看到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听他不耐烦的抱怨,他再也无法忍耐,泪水决堤。
他独自伤感了许久,直到有人进来,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候机厅。
他静立在通道中,眼睛无法离开那个人,他正坐在休息区喝咖啡,留下一个还不够强大的背影。
方严看着,开始担忧新的问题,他看过关于时光倒流的电影和小说,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改变过去发生的事,那他返回过去这件事也不可能存在。所以他很害怕,因为克劳德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直到31号才出现,而是提前了十几个小时。
蝴蝶煽动翅膀,能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如果时间地点都不对,那他们还会有交集点吗?
“就算没有,我也会自己创造。”他深呼吸了几下,眼神变得坚定,朝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
“你好,我叫方严,我们刚见过。”他伸出手,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
这一世,让我来追随你!
第3章:痛苦
克劳德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守着许多行李,表情有些寂寞。他看着窗外的大雪,心不在焉地嚼面包,配的是自动贩卖机出售的速溶咖啡。这是方严从未见过的他,初入社会,还是个孩子,难免会依赖别人。
他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大方地自我介绍,并伸出自己的右手。
方严表面上很冷静,其实内心忐忑,用尽全身力气才制止颤抖的双手。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有多害怕,怕克劳德拒绝他,怕抓不住眼前的幸福,怕再一次错过。
“克劳德·霍普金斯,法国人,目前是无业游民。”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生硬地回避,反而露出灿烂笑容,看上去很亲切。他先伸出手,然后觉得不妥,有些尴尬地耸肩,在裤子上擦掉手汗后,才握住方严的手。也许是一直拿着热咖啡的缘故,他的手很温暖,让人舍不得放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并不热络,大部分时间是方严主动找话,克劳德附和。他没有专注在交谈上,目光不停在人群中搜寻。他一直没看到自己的恋人,所以小心地和这个陌生人保持距离。礼貌,但仅限于此。
方严很难过,这种谨慎的疏离感快把他杀死了,他无法想象克劳德用温柔的目光注视别人。
他是我的,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感到大脑中有个声音在嘶吼,在歇斯底里地大叫,疯狂地宣誓自己的所有权。他的头皮发麻,胸口很痛,痛得喘不过气,身体像要撕裂一样,每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很痛苦,从头到脚,还必须做出若无其事,毫不在乎的样子。
他定定神,然后挑有趣的,对方会感兴趣的话题。
但他的记忆派不上任何用处。
十年后的克劳德喜欢收集限量版篮球鞋和火机、玩魔兽世界、做模型、亲手改装汽车、把巧克力饼干泡在热牛奶里吃,跟猫咪一起蜷缩在被子里打呼……
对方严来说,这些点点滴滴组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他,才是他所熟悉的克劳德。
但现阶段的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他的重心似乎只放在那个男人身上。虽然他们在厕所里闹了些矛盾,但方严看得出,克劳德很在乎他,这也许是他重生后面临的最大的困难。
事实上,克劳德是个非常专情的男人,一旦他认定某个人,就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下去,不离不弃。虽然他也会油腔滑调地开玩笑,偶尔用语言调戏别人,但都点到为止,绝不会出现越轨的行为。
但他的忠诚度高得令人乍舌!
方严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分手,克劳德从不谈论这件事。他只知道这个男人叫杰森,是他的初恋,但他最后娶了车队赞助商的女儿作为妻子,还生了一对双胞胎。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段感情让克劳德十分痛苦,使他的人生充满阴霾。
这些,是2004年春天发生的事。
那一年,方严因急性阑尾炎接受手术,碰巧和他同病房的克劳德脾脏破裂,断了两根肋骨,沉默地躺在病床上。
他不吃不睡,也不说话,无论白天黑夜都瞪着没有灵魂的眼睛,像对尘世没有毫无眷恋一般。
那时节,法国梧桐正在抽芽,嫩绿的,每天都有小鸟停在上面,发出欢快的喳喳声。从病房的窗口望去,正好能看到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在树干上跳跃。但阳光明媚的春天并没有带给克劳德温暖,窗外的生机盎然和室内阴沉的气氛成了鲜明的对比,好比一个妙龄少女和垂死的老人……
方严当然记得他,即使他们有四年没有联络,但他依然一眼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在机场和他错换行李的笨蛋。
这个金发笨蛋变得不多,但已经从男孩转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他的身体更结实,四肢富有力量,但依旧干着蠢事,比如和前男友互殴,最后重伤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