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河幽幽,白浪击打在崖边峭壁,水力猛烈,冲起白雾茫茫,看不见千丈之外的崖底是何景致,彼岸无所畏惧,张开手臂,半眯眼眸,享受着与水汽对撞的飞翔感觉,如坠云端,仿佛落了许久,终于水雾消散,露出两边青石错落,其间一道悠长的银白河流。彼岸噗通一下重重落入溟河下游,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另一声噗通,紧接着腰肢被紧紧搂住,奋力向上游。
回首往事,彼岸摇头失笑,想起当时自己竟不知天高地厚的跟溟王撒娇说要再跳一次,溟王怒目而视,恨不得拔了他的皮抽打一番才可解恨,将自己自水中提出,溟王紧攥着自己的手腕,拖着拽着将自己拉回溟王殿,任由自己哭着哀求而不顾,一把将自己扔在了溟王殿后的地牢暗室里。
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彼岸唇角生出一抹苦笑,自作孽啊,跳河之爽最终带来了暗室之旅,让年少的自己懂得了害怕二字的‘寒’意,那种漫无边际的黑暗,那种孤独的等待,没有希望,没有关怀,明明是最爱的阴冷却在那一刻让自己心寒,永无止境的绝望生在三尺宽的陋室中,不知过了多久,是一日还是一月,当暗室之门被打开,溟王身形消瘦,眸底倦怠的出现在他眼前时,泪水袭上红眸,终是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想起自己哇的一声,哭着抱住溟王,怨他打他推开他,却又紧紧抓住他衣襟不放,最后哭着睡着在溟王的臂腕里时,彼岸低低一声轻叹,他事后才从阿株口中得知,溟王关了彼岸三天,而他自己亦是在后殿呆了三天,不吃不喝,罚彼岸,也是在罚他自己。打那以后,彼岸再也不敢靠近悬崖半分。
目光一转,彼岸望着悬崖右边不远处的一棵溟树,轻轻一笑,那棵树是溟间最大的一棵,许是溟山下万树之源,它竟生的极为茂盛,高耸矗立,树冠如伞,撑起一方墨绿晴空,就在那棵树下,彼岸将自己交给了溟王,温柔如蔓,交织缠绕,恍若午夜幽莲,只为那一人绽放,月隐去,云遮瞒,一方天地,两个沸腾的身躯,彼此纠缠,气息自唇边吞吐,环手相拥,不知是谁的灼热烫了谁的身体,不知是谁容纳了谁,青丝散落,铺泻满地,那一夜,溟河边,彼岸花蕊纷扬,飘零漫天。
想着想着,眸底生出温柔笑意,自腰间取下溟王的断发,拢在手心,手心?对了,还有手心,彼岸思绪翻飞,回到四百多年前,那时的自己顽劣至极,越是禁区越存了好奇之心,竟然发现了擅闯者死罪的禁室,想起当时自己问阿株的话,彼岸无奈一笑。
“阿株,这上面写的是擅闯者死罪?”
“是。”
“那死了还能活吗?”
阿株面色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再问:“阿株,有人进去过吗?”
“有。”
“是谁?”
“溟王。”
“那他进去干嘛?”
阿株面色又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要告诉彼岸,溟王进去找到了上古禁术,造出了你?
又问:“阿株,溟王进去了,为什么没有死?”
“……”
“还是死了又活过来了?”
“……”
彼岸摇头笑了笑,那次问话之后,自己就借机从溟王那里偷了钥匙,将血滴在其上,进了禁室。在禁室里,彼岸发现了这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东西。
那是一幅画,画上女子一袭金菊色衣裙,娇美可人,手握一把利剑,明眸善睐,正笑着望着自己。彼岸骇然的盯着她,不为别的,只因那女子竟与自己一般模样!画前有一个香坛,内插三柱香,似是从未点过,彼岸一时心生恻隐,点燃那香,却不想,香烟袅袅的刹那,溟王的声音响了起来。
“龙浠,我爱你……”
彼岸震惊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三柱香缓缓燃烧,一点一滴的叙述着整个故事,彼岸直到听完都面色凝滞,想要笑却抬手一摸,脸上早已布满泪痕,心中惊痛如遭钝击,支离破碎,替代品,原来自己是替代品。他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低低吐出轻不可闻的呓语:“替代,我是龙浠的替代,王宠我是因为龙浠,王不爱我,王爱的是龙浠,不是我,他不爱我……”
发了许久的呆,久到阿株在外面砸门,急声叫喊,彼岸才清醒过来。他目光呆滞的打开禁室的门,听着阿株倒吸一口凉气后喋喋不休的追问,彼岸很想说一句:阿株,原来你也会焦急,却因唇边无力被他隐下,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只想沉沉睡去。
想起那几天心底漫长无边的黑暗,彼岸深深一叹,第一次进入禁室是瞒着所有人进去的,谁料被心细如尘的阿株发现了,第二次进入禁室却是他拖着阿株下水,为此,阿株差点就被溟王用玄龙璃纹剑给处决了。
第二次进入禁室,彼岸下意识的看向那副画和那三柱香,香已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人点过,彼岸深呼吸,而后重重吐出,避开那灼目画卷,四下环视翻看,待看到惑术时,彼岸心中赌气,想着:我要学会此术,王不喜欢我,我叫除王之外的所有人都喜欢我!
刚要拿着书卷起身,彼岸又发现一道书卷,上面写着:穿梭术。这三个字登时吸引住了他,他一把抽出放在书架上的那个卷部,迫不及待的打开,细细看来。只半个时辰,彼岸便学会了惑术和穿梭术,稳稳的将书卷放归原位,彼岸走出禁室冲阿株一笑,令其安心。阿株那颗悬着的心在看到彼岸出来的刹那松懈了下来,锁上禁室的门,二人正要离去,便听到了溟王自外处下到禁室的脚步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溟王走的沉着冷静,彼岸和阿株霎时四目相视,惊愕万分。
好在,自己聪明,彼岸仰头一笑,望向猩红的天,暗自佩服自己。当溟王转过拐角时,看到的一幕是彼岸正单膝跪地用钥匙捅着锁眼,却怎么用力使劲都打不开,阿株则在看见溟王的瞬间垂眸,用手轻拍彼岸的肩膀。
当时的溟王就那么深冷的看着自己,他一声令下将自己和阿株带回前殿。
玄龙璃纹剑唰的一下从剑鞘中抽出,彼岸、阿株,还有殿内所有的魂女骇得脸都白了,纷纷跪地求情,彼岸张开双臂,将阿株护在身后,所有罪行,他悉数揽下,包括阿株的那份,他也甘愿替代。
替代,彼岸冷眼看着溟王,声声冰寒如斯,这两个字仿佛尖锐的锋凌逼迫着溟王,亦如彼岸的初生。他要明白的告诉溟王,生不由己,替代也就罢了,死是他的选择,他要用替代这两个字还他!
溟王冷峻,宛若天神,十指交叠,安坐椅上,目光幽沉,深深盯着彼岸,彼岸也冷然相视。殿下一片寂静无声,众人大气不敢出,玄龙璃纹剑就那么银晃晃的被插在溟王右手边的木板上,溟王的眼神那么沉重,那么漠然,明明面无表情,却寒意肆虐,竟让彼岸生出他要离开自己,舍弃自己的念头,心中一慌,彼岸低头垂眸,败下阵来。
就在那一刻,溟王厉声道:“阴溟两司何在?!”
地司、阴司忙小跑上前,俯身叩拜道:“在。”
“彼岸偷取钥匙,擅闯禁室,板笞一百下手心,以示惩戒。彼岸年幼,阿株不但不尽其职反而胁从,罪加一等,自去溟河,泡足十日。”
“王——”
“王——”
“王——”
“王——”
众人一片求饶声,却见溟王眉峰一剔,冷声喝道:“再有求饶者,一并受罚!”
幽溟地司瑟瑟发抖问道:“卑职斗胆问王,彼岸之板笞,何时执行?”
溟王冷冷道:“就地执行!”
足足一百下,不多不少,当着众魂女和阴溟两司的面,就在溟王殿前殿血淋淋的执行了,溟王冷寒的迫人气势如同冬雪肃杀天地一般,冰冻了在场的所有人,无人再敢多言,皆垂眸静立,不敢再看溟王。
彼岸缓缓躺在水晶兰上,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那是一百下啊,打的自己痛入骨髓,血肉模糊,他不知道为何溟王会怒极,他也没有看到发现钥匙丢失后溟王的惊慌失措和阵阵心悸。
溟王害怕彼岸看见那副画,本以为他未曾进入过禁室,却在百年之后偶然撞见了不断穿梭的彼岸,才知道原来当年,彼岸骗了自己。溟王气急,自禁室取出画和香炉,一把毁掉,怒意凛然的看着彼岸。可,溟王已经爱上了彼岸,便是事后知道了,又能怎样,终归是自己宠坏了彼岸,让他无法无天。
彼岸将手间断发轻轻放在唇边,闭上眼睛,轻柔摩挲,细细体会发间的柔软,曾经温存,历历在目,王温柔的笑,宠溺的笑,清澈的笑,俊逸的笑,彼岸柔柔一笑,我的王,高贵如神,傲视众生,卓然风华,无仙可及。
第三十八章:暗度陈仓
漫山的水晶兰,盈透如冰凌,错落有致的排列,井然有序,放眼望去,恍若一颗巨大的凝脂雪莲,衬着彼岸血色绸衣。
溟兽压下身子,慢慢靠近,四个漆黑的小眼珠渗出惶恐不安。
虽极力将脚步声隐去,乃至呼吸都地不可闻,但还是敏感的彼岸察觉了。他轻一侧头,斜眸淡瞥过去。
仅仅只是毫无情绪的一瞥却让溟兽在对上他目光的刹那骇得一抖,急忙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捂住早已紧闭的眼睛,吱吱吱的急声叫着。
“阿株叫你来喊我?”彼岸淡淡问道。
吱叫两声,溟兽慌忙点头。
“你下去吧。”
此话一出,溟兽吱溜一下,在水晶兰上飞速奔离,不消片刻,便消失无影。
彼岸小心翼翼的收好溟王的断发,慵懒起身,再次含笑视于溟间最大的那棵溟树,转而起身离去。
来到殿前,阿株飘然而立,身后一个魂女看到彼岸到来,托着药盏上前几步。
待彼岸走近,阿株轻轻回身,端起药盏,令魂女退下后,递送到他面前。
彼岸伸手接过,一扬首,将那彼岸花浓汁一饮而尽。
看着他眸间淡褪的红色,阿株心疼道:“一连数日的穿梭,你莫不是在作践自己。”
彼岸自嘲一笑:“是又怎样。”
知他赌气,阿株沉声道:“你如此说,那药,我也就不熬了。”
彼岸笑道:“罢了罢了,跟你较劲,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世上,除了王也就是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不会作践自己的,我还要好好活着,等王回来。”
阿株低低一叹:“你还知道好好活着,你看看你,眼睛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彼岸揉上眼睛,说道:“往返太过频繁了,有些虚弱。”
阿株刚要开口,就被彼岸阻止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说,也不要劝我了,这两个月对我来说很重要,阿株,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这次,我求你,帮帮我吧,只此一次,两个月后,不论溟王回没回来,我定然听你的话,老老实实的呆在溟王殿里,哪里都不去了。”
阿株原本覆有薄霜的脸,在彼岸幽幽话语中淡淡退散,她安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阿株,等事情处理完,我们把幽溟地司找来吧。”
“找他作甚?”
彼岸一撇嘴,神情不屑:“上次弄乱他的生死簿,那老头气了一个月,真是小气。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决定把生死簿搬到溟王殿,帮他一一整理,重新修订,好叫那老头对我刮目相看。”
阿株注视着他,最终无奈淡笑,说道:“好。”
入夜,雾霭沉沉蕴起,将京都繁华街市淡掩其中,迷离如梦醉乡楼,氤氲浮幽碧波池,月色虽皎,却也恍若被薄纱覆上,似真似幻,飘浮如烟。
彼岸前脚刚至,老鸨便叩起房门,在门外柔声问道:“女儿啊,今晚可有雅兴?”
彼岸几步上前,打开房门,看着老鸨道:“继续。”
老鸨一见到彼岸那张绝世容颜,就喜不自禁,仿佛只要看见彼岸,便看见了白花花数以万计的银两,她笑道:“今儿个,有位公子,早早就来等女儿了,那长的不止俊俏,还很温柔呢,呵呵呵,那种高雅的神情,啧啧,与那顾府七少不相上下呢。”
彼岸冷冷一笑:“妈妈莫不是忘了,我早就说过,若是回答不出我的问题,纵然万金,我也不稀罕。”
“呦,别恼啊,”老鸨一挥手帕,沾满浓香的气味瞬时刺入彼岸的鼻,引他一蹙眉。
“那公子说了,女儿的问题,他知道答案,我见那公子气度不凡,言谈举止别提多风流潇洒了,他很自信的告诉妈妈我,你想要的六个东西,他全都知道。”
彼岸霎时回眸,直直盯了老鸨片刻,忽而唇边浮现清笑:“如此,要有劳妈妈,为女儿引荐了。”
见彼岸如此娇羞柔媚,识时务,老鸨顿时心花怒放,笑道:“哎呦,女儿说的这是什么话,做妈妈的当然要为女儿的幸福劳心劳力了,不用你说,我早就允下那公子,只要你一点头,我这就带他过来。”
彼岸盈盈一拜,娇笑道:“让妈妈费心了。”
老鸨扭着她那肥硕的腰身,笑着走了出去。
彼岸唇边轻挑,踏着细碎莲步,晃动曼妙的腰肢,缓缓走到床榻下,身一软,他柔若无骨的斜倚在床榻边际,中指摁住柔顺贴在腿边的衣裙,慢慢向上划过,裙纱撩起,露出两条白皙幼滑的修长美腿,速度柔慢,一点一点诱人心神,但恰在快到那最为隐秘、最惹人眼球的关键之处,彼岸停住了指尖的力度,右手随意搭在腰间,左手轻轻撑首,安静等待。
凤陌南跟随侍女沉稳的走在通往彼岸阁室的路上,脸上时不时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和不可一世的霸气,还未入室商谈,他就料定结果,定然是,如他所愿。
一凛前袍,凤陌南踏入彼岸的房间,一股芬芳迎面袭来,深深呼吸,顿觉心扉豁然间如坠云雾,说不出的舒服。
侍女将门掩住后退下,凤陌南淡淡侧头望去,恰在此时,彼岸抬眸相视。
是他!看着凤陌南唇间仿佛故人一别,久后重逢的笑意,彼岸红色瞳眸一深,眼睛里透着一股迫人冰寒,紧紧抓住凤陌南的眸心。
知他本事,凤陌南不敢掉以轻心,他温柔一笑,轻声道:“彼岸,我叫凤陌南,溟蒙拜托我找寻六部溟卷,如今我已有五部,还差一部,就可集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用溟卷诱使彼岸帮自己,再加上溟蒙拜托四个字,将三人牢牢捆在一起,就不信彼岸能拒绝。凤陌南静静的笑看彼岸,暖如春风,轻柔和煦。
彼岸闻声一怔,而后嘴角一挑:“你一上来就说的这么直接,怎么不把你的条件一并说出?”
聪明!凤陌南赞叹道:“彼岸真不愧是彼岸,溟蒙告诉我,彼岸性格爽直,聪明伶俐,一颗心思七窍玲珑,若有事相托,定要坦然相告,溟蒙还说,彼岸心存大义,定会伸手相助。”
彼岸道:“你要我帮你,不必冠上她的名字,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凤陌南点头笑道:“不错,你确实比我更了解她,但溟蒙多次跟我说过你,我只是身为溟蒙的朋友,想要出手相助,却因为能力有限,所以才想寻求你的帮助。”
凤陌南几次提及凤晟音,却不将话点透,其意欲,不言而喻。他星眸绽亮,如晨光熠熠,迷人笑意,泛于唇边。
彼岸深望着凤陌南,眸心点点幽光,静缓自其间飘出,丝丝缕缕,如烟似雾,一点一点,缠绕交织着,蔓延至凤陌南眼前。
凤陌南方才紧盯彼岸眸心,想要用惑术将其迷住,却不曾想,他面前这位乃是惑术的鼻祖,如此行径,不啻于以卵击石,班门弄斧,只一瞬间,彼岸便在无声无息间将其反噬、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