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章两家再次联姻的事情还是被朝堂上下那些有心人给探了个分明,经过四下打探,也明了了章金鹏属意的那个孙女——章漠涯的消息。
章漠涯,一个心性沉稳的女子,落落大方,举止贤淑,言行不骄不躁,十分得体,在章金鹏眼里,章漠涯最优秀的品质是识大体、知时务、懂大局,无论世间纷扬多少流言蜚语,她都能在这动荡的时局里辨的清楚明白。原本章金鹏用心言周教她是为了将来能送入皇宫,为皇上添得一男半女,谁想到还未等他将章漠涯养大,先皇就驾鹤归西,不过这份心血倒也不白费,因为顾家还有一个顾璋川。
入夜,顾璋川处理完军中事务回营帐歇息,刚要伸手撩起营帐,脚步忽的一顿,手被扼制在帐前半寸之处,缓缓伸出食指,他小心挑起一角,凝眸向帐里望去。
喻冲悄声上前,在顾璋川耳边低语道:“小姐戌时就来了,说是以后公子的起居都由她负责,还说,这是章相的意思。”
顾璋川点点头:“就依她的意思,只要不出营地,她想去哪儿都随她,但有一点,我要她毫发无损,从今天开始,她的安全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寸步不离。”
“是,公子。”
顾璋川一番嘱托后,挥手遣下喻冲,略一思索便抬手撩开营帐,走了进去。
章漠涯闻声回头,看见顾璋川后浅浅一笑,迎了上去,冲他行了一礼:“表哥。”
顾璋川忙伸手,虚扶她起身后笑道:“漠涯以后莫要如此生分,你我是表兄妹,私下无人时不必行礼,表哥也不喜那些个繁文缛节,你见水澄何时冲我行过礼?”
章漠涯听言,抬袖掩唇一笑:“那是水澄欺表哥性情温和,不会迁怒于她才敢如此放肆。要是我这般对表哥,那我岂不是同水澄一样欺负了表哥?”
顾璋川一愣,转而轻笑道:“你这个丫头,总是有理。”
章漠涯亦笑言:“表哥说不过我,反倒怨我有理说理?是何道理?”
顾璋川拉起她的手,走到椅前坐下:“好好好,日后你愿意行礼就行,不行表哥也不怪罪,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
烛火幽幽,映照着章漠涯那双清睿的眼,黑色的眸心深处透出一股坚信和笃定,她就那么坦然的看着他,浅淡的笑着。
这一刻,顾璋川突然就想起了另一双眼睛,一双灵动的眼眸,俏皮的笑和倔强的、不高兴时微微有些上翘的唇,她只向自己行过一次礼,就是在望山的那晚,她饮完酒向自己辞行时敷衍的、仓促的行了一礼,有些赌气的味道。
顾璋川想着想着,失神一笑,轻轻摇着头,无奈却甘甜,起码他知道了她是介意自己不理她的,可顾璋川转念一想又想到凤陌南抚摸凤晟音侧颜时的心疼,心中登时变得苦楚不堪,敛下唇边笑意,眸底渐渐深沉了起来。
章漠涯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着顾璋川脸上一一变化的神情。只刹那间她心头就急闪一道心思:顾璋川,她的表哥,已经有心上人了。
为了更好的融入皇室生活,章金鹏命人教授章漠涯很多本领,琴棋书画自不必说,上至百年历史、军政兵法,下至用人识人、察言观色,章漠涯皆有涉猎,就现下的情形,不用顾璋川多言,章漠涯就知道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而且是心仪的女人。
微微一笑,章漠涯道:“表哥?你在笑什么?”
顾璋川霎时收敛心神,略有些尴尬的回道:“没什么。一些琐事。”
“漠涯你记住,当顾璋川突兀的就失神笑、摇头、皱眉并在你询问他何事时应付的回答你说没事,那他心中必有大事!而且是一件足以影响他日后决策的大事,此时你不要追问,因为你追问也没有用,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你只需要安静的呆在他身边,陪着他就好。切记切记。”
章金鹏的话猛然在耳边响起,章漠涯知道章金鹏不仅是顾璋川的姥爷,他还是驰骋官场几十年的精明老人,他看的太多太透,他比自己更了解顾璋川。想到此,章漠涯嫣然一笑,起身道:“瞧我都忘了,方才给表哥熬的药怕是凉了。”说着拿起放在桌案上的药碗,慢慢放在唇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复而笑道:“不是很热了,表哥等我一会儿,我再去温温,免得失了药性,凭白添了苦。”
未等她端药转身,顾璋川就伸手拉住了她:“不用麻烦了,只要不凉便可,你也别在我这里费心了,赶快回自己营帐,这随军转战千里对一个女孩子家来说本就不易,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莫要让我担心。”随后径自自她手中接下那碗汤药,端至唇间,一饮而尽。
章漠涯无声的看着他,一双清睿的眸子定定的扎进顾璋川眼底,她仿佛要说什么又好像没有话要说,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正要启口询问时,章漠涯接下他手中药碗,淡然一笑道:“好。漠涯会听表哥的话,好好休息,表哥于军务上也不要太过劳累,身体为重。”
顾璋川温柔一笑:“我派喻冲保护你的安全,只要你不出军营,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呆在营帐中也行,自不会有人打扰到你。”
章漠涯点点头,冲他轻松一笑,说道:“那漠涯就此告辞了,表哥早些歇息吧。”
顾璋川道:“好。”
目送章漠涯离开营帐后,顾璋川垂眸静思着方才章漠涯的话,想了片刻却未果,遂放弃想的念头,举步走到案桌前,拿起未处理完的奏本,将烛火的芯子挑了挑,打开细细看了下去。
一本、两本、三本,渐渐地原本案上积累如小山的明黄色奏折逐渐减少,夜色深重,帐外隐隐有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待顾璋川批完最后一道奏章时,已经亥时三刻了。他慢慢后仰,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过度的疲累让那双清澈的眼眸布满了细小血丝,他抬手用拇指和中指轻柔的揉捏着太阳穴处,舒缓着额间的疲乏。
“身子不好还这么操劳。”一个声音在帐内响起,音色低沉,像是被刻意压抑下的。
顾璋川睁开眼睛望见来人,唇边划过一丝笑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深夜入我营帐竟未有人察觉,过百万大军如无人之境,这当世之下除了文庄恐怕武功最高的就是你了。看来,我得重新布防,一会儿把你进军营所走的时辰和落脚点给我写下。”言毕,他缓缓合眸:“说吧,这次来,所为何事?”
金色面具下,一双清冷沉寂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看着顾璋川,烛火与金光遥相呼应,一起雕刻在那双黑漆深暗的眸子里,熠熠生辉。依旧是那身黑色锦衣,依旧是冷漠如冰的肃锐,就那么淡淡的,与空气融合在一起,悄无声息。
“我要带她出来。”无比平静的言语加上沉冷的声音。
第四十一章:病如山倒
顾璋川安静的后仰,两手闲闲搭在扶手上,他呼吸轻缓,似在闭目静息。
那人站在桌案前三尺处,不急不躁,耐心的看着顾璋川,吐纳无声,宛若营帐之内没有第二个人。
良久后,顾璋川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调整了脖间的角度,使之靠在椅背上更加舒适,他慢慢开口道:“带她出来会徒增危险,信彦,当初决定把她放在总坛是你的主意,如今你要带她出来,如此朝令夕改,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楼信彦,天楼帮帮主,乾国除了那个鬼影文庄最神秘的江湖侠士,此时此刻,他就是站在顾璋川营帐内的人,也是一直装哑遮面隐藏身份潜伏在西川的雾十。
楼信彦眨了一下眼睛,沉声道:“囚她,换个地方,也是一样。”
顾璋川道:“我不同意。”
楼信彦道:“我只是通知你。”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顾璋川闻声一动,淡倦的眼眸瞬间抬起,目色微厉,视于他:“你说什么!”
楼信彦直视他,那双淡漠的眸子幽若寒潭,冷冽无比:“我,只是通知你。”
顾璋川眼角一紧:“通知我?!当初你来找我时,说出的话莫不是都忘记了?!”
楼信彦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想要离开她,我帮你做局!你想要脱离雾十的身份,我叫文庄祝你一臂之力!信彦,你我也算认识多年,你想要的一切,我何曾说过拒绝,何曾说过一个不字!”眼中泛起一丝薄怒,“不错,我曾经救过你,你用三件事还我,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只是彼此利用吧!我将你我之间的情分看的高、看的重,还不是因为我当你是我兄弟,当初你来找我,想要退出西川,离开凤陌南,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用另外一个身份确保晟音的安全!我们好不容易骗过了她,将她放在安全之地,如今你深夜前来,兴师问罪般的告诉我你要将她放出,让她踏进浑浊不堪的局势中,信彦,你可曾想过后果是什么!”
楼信彦举步上前,走到案边,拿起搁置在纸砚旁的笔,沾满浓墨,径自在素白笺纸上写着,他边写边道:“想过。”
顾璋川微蹙眉,也不视于他的执笔之手和落笔之墨,只紧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放她出来。”
楼信彦的字如逸虬得水,矫若游龙,端看那勾画便就说不出的沉作痛快,他垂眸写着,丝毫不管顾璋川颇带锋凌的目光,只须臾间,他收起笔,自笺纸上扫过一眼后抬眸,将视线落在顾璋川眸底,沉声道:“因为,她病了。”
顾璋川闻声瞬间挺直了身子,惊讶道:“什么!”
楼信彦将笔放下:“她病了。”
顾璋川轩眉一挑随后紧蹙成川峰:“怎么会病了?是什么病?何时生的病?可有见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一连五个问题,顾璋川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这样焦急的心情怕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因为,自那个女子病了的消息飘进耳边,他心神皆慌,早已忽略掉原本应该深入骨髓的宠辱不惊、无欲则刚。
楼信彦沉默了,来之前便想好只告诉顾璋川他想要带凤晟音离开,他不想瞒着顾璋川,顾璋川也从未隐瞒过他什么,楼信彦看着顾璋川眸间的疲惫和焦燥,他突然间就动摇了来之前坚定的心,他身边这两个最为重要的人,都是他的救命恩人,都身患重症,若是无药可医怕是时日无多,顾璋川喜欢凤晟音的事情,楼信彦亦看的清楚明白。
看着他不语,顾璋川满脸忧色,急咳两声后道:“你说话啊!”
楼信彦深深的看着他,片刻后低声道:“我带她来你的营帐。”
顾璋川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子微微颤抖:“那她到底什么病?你把话说清楚!”
楼信彦眼眸轻轻掠过一丝怅然,低低道:“带她去找夕远大师。”言毕,他冷然转身,离开了顾璋川的营帐。
夕远大师!顾璋川脑海中噌的蹿出在望城城主府园中夕远大师和凤晟音的对话。
“二位眉藏阴毒,额间隐有黑纹,敢问二位,可曾于近日碰到些邪事?”
“大师说笑了,我们前几日倒是碰到些匪贼,中了迷香,幸得七少相救,哪里来的些阴邪之事?”
“姑娘莫要与老衲言语玩笑,若是姑娘不想说,老衲不强求,只是,二位阴毒入心脉,中毒已久深,恐怕……”
恐怕!顾璋川心中震惊,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他用手扶住桌案,勉强稳住身形,一双星眸霎时浮上一层氤氲。
她不是溟蒙吗?既然她来自溟间,为何还会中阴毒而不能自愈?那颗救命药丸晟音给了楼信彦,她给他是因为她笃定自己无事还是真就将自身性命看的轻贱。顾璋川苦笑不已,这世间蝼蚁尚且偷生,更可况是人,有谁会把自个性命不放在心上的?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星星之火,在顾璋川本就苦楚的心底燃烧成片,灼烈着他刚刚平复的心情。
顾璋川淡淡垂眸,瞥见了楼信彦留下的字迹,细细看去,上面不仅是落脚地和时辰,他还对行军、扎营等军中布置进行判断和修改,寥寥数语道尽个中乾坤,无论攻守皆天衣无缝,而那酣畅淋漓的笔墨书法更添了一番遒劲气韵。
顾璋川哑然失笑,楼信彦总是这般面冷心热,他喜欢不动声色的帮他助他,也习惯在黑夜中洞穿一切。
三日后,楼信彦将凤晟音交给了顾璋川,凤晟音跟随顾璋川百万雄师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凤晟音确实病了,病的原因就是在望山山下遇见溟王那次,事后因为无大碍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甚至上次在醉乡楼见到彼岸都忘了提及让彼岸就她一命,现在的凤晟音印堂发黑,目色涣散,十分虚弱,否则她定会跳起来捶胸顿足,追悔上次自己为何不叫彼岸施法相救。
顾璋川自楼信彦怀中接下沉睡的凤晟音时,心头是又喜又急,喜的是他终于能再次跟她在一起,数十日不分离,加上师父吴煊的金针,想想那晚楼信彦把她送来的想法是对的,起码自己能保她性命暂时无忧。可是顾璋川又着急,急的是凤晟音在淮城对他的态度,那神情分明是两不相欠、各行其路,他无法对她讲明一切,怕她拒绝,怕她疏离,可现在,她已经开始疏离他了。顾璋川抱着凤晟音走向自己的营帐,心底苦涩万分,因为这份疏离,还是他先给她的。
鬼医吴煊仔细把着凤晟音的脉象,肃穆的辙痕印刻在他苍老的眼角,他指间轻动,凝眸细辩,不消片刻便冲顾璋川说道:“凤姑娘的病,老夫无法治。”
顾璋川疏朗的眉随着吴煊的话便是一紧,他急声道:“难道没有其他法子,师父可否先凭金针吊其性命,我这就去取《医道古方》,上面近千种治病的法子难道还不能救她?”
吴煊自凤晟音脉上收回手,打开药箱,慢慢道:“《医道古方》上面有近千种治病的法子,怎么你看了那么久就没有找到如何医治你病的良方?”吴煊似是无意的抬眸看了顾璋川一眼,随后不再理他,自顾自的用金针撩火,扎于凤晟音几个主穴上。
这一声轻斥,让顾璋川登时怔怔的站在那里,一抹颀长的人影落寞独立,略带绝望的黑色瞳眸里划过凤晟音如雪般苍白的脸,比上次见她时更凄然了几分。顾璋川沉沉低叹,这种束手无策让他心悸不已,不是今天便是明日,有可能他还未曾离去,她便香消玉殒,枉他还暗自担心牵绊了她日后的幸福,原来,他与她早已同命相怜。
吴煊手底极稳,眼神专注,气定神闲,落针快准,果断无比,只须臾间他便下完针,回眸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徒弟,吴煊略含深意的说道:“不要想太多,也不必自责,师父自能保住凤姑娘一时无忧,只是,她中毒太深,又耽搁太久,为师只能用金针吊其性命,却无法根除这阴毒。”
顾璋川忙收敛心神,深望了凤晟音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右手自前袍一撩,跪在吴煊面前,目色凝重的看着他,肃容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本该一生侍奉师父,敬孝膝前,但因身患痼疾,恐不久于人世……”
吴煊未等顾璋川说完,一把摁住他的肩头,制止住他,苍老的眼眸并未失去半分神采,依旧精光熠熠的紧盯他眸心,沉声道:“莫要再说了,师父待你好,不为所求,若是你有事相托,师父定会尽力助你。师父这一生,只有你一个徒弟,师父把你当做亲人,不论你要师父做什么,哪怕再苦再难,师父也绝无推辞。”
顾璋川眼中蓦然一震,随后热气浮灼眸间,他神色微微有些动容,强忍着喉间不断向外涌出的苦楚,躬身叩拜道:“师父,徒儿请求您能收晟音为徒。”
吴煊一双深睿的眼睛,一瞬不瞬的锁住顾璋川,他低低一叹:“川儿,为师看着你长大,你我之间,如父如子,你以为你想什么,为师不知道吗?你让我收凤姑娘为徒,一来你想用她溟间的身份保住我的性命,二来你想一旦将来你兵败西川,我是凤姑娘的师父,凤陌南也会看在她的份上给老夫几分薄面,留下老夫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