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菀奴点头称是,上前扶着老管事下马:“小娘子嫌弃马车慢,上次劝她直嚷嚷,庆伯都每日忙里忙外精神头好着,我怕什么寒气劝不得,倔着了”
老管家扬起下巴,眯着眼睛拿着拐杖往里走:“哎呀,这孩子真是的跟小郎年轻的时候一样皮,小郎也爱偷偷出门,骑着大白马,扬州城里那些公子哥都比不上各家府上的娘子,广陵王府的郡主呀,我跟你说,就是那些个头牌花魁,哪个不是喜欢我家小郎扬州城里玉面郎,他们哪个知道...咳咳你忙去吧,小崽子,扶我”
长安城中最忙的是东西二市,东西二市最忙的是茶楼酒肆
但最好的茶楼酒肆不在东市,也不在西市,在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尚书省官署与东市之间,北近崇仁坊,南邻宣阳坊,这几处都是要闹坊曲尚书省下有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户部、工部六部,下辖吏部、主爵等二十四司可谓事无不总,是尚国国政总汇,位于皇城东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各州驻京官吏进奏院和各地进京人士的聚集之地
这当然不是平康坊最最出名的原因,有位老兄终结的最好:平康教坊多美人,京都侠少爱风流名妓、名士、名酒萃集于此,凡来长安,不可不至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平康坊中一醉居,茶酒肆里拔头筹
长安城中有四家一醉居,平康坊里是二店,位置不是最好,门牌不是最大,却是日进斗金最挣钱
这里有最醇的美酒,最美的胡姬
翾风在一醉居当垆,当垆卖酒
她汉话说的不好,常常要手比划
她脾气也不好,时常比划都不乐意
她脚倒是麻溜,来一醉居二个多月,踹倒的公子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就是这么一个语言不通,脾气不好还火爆的胡姬,一醉居掌柜见她都笑眯眯的,还要找些她听得懂话夸奖一番
一醉居的小厮可以是哑巴,眼力见却要最好老远就看见宝马金鞍,马上的少女玉面修眉,风雅卓绝穿着白羽绒织上襦,外面是错金绣西瓜红半臂,下面是缂丝八宝云纹锦裙,腰上挂着环佩玉流苏
小厮上前挽缰,张月鹿纵身下马:“天字甲”
小厮一听是天字甲房,连忙道:“在三楼,小姐里面走,有人引路”
张月鹿说话间也不停留,径直往里头走虽然是自家的,但她也是头回来,还是因为武家十七郎非要来这儿
张月鹿还未进门,目光一扫,心中叹道:美人!
翾风正依靠在酒坛边,见着进来的少女干净又神气,浅天蓝的眸子便多看了一眼,正对上张月鹿的目光,汉人的眼眸深,又透着亮,黑黝黝的像沙漠夜里的星星
张月鹿挑眉一笑——金发蓝眸,赏心悦目她脚下并不停留,径直往三楼去翾风闲着一上午了(她一上午不曾搭理人),这会来了兴致,拥着别致的口语开口:“ 三勒浆,龙膏酒,当垆歌,当垆舞.....”
引路的小厮道:“小姐真是贵人,这小胡娘散懒了一天,见着小姐也开口了”
张月鹿闻言脸上不以为然,却心中一动,转头望去她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见那小胡娘抬着小巧的下巴,懒洋洋往她这儿望过来那浅蓝眸子蕴含着异国的神秘,好像能望进人心里头
张月鹿嘴角禁不住勾起:“纸砚,将我的金口袋拿来”
纸砚扬眉一笑,她穿着圆领袍,蹀躞带上左右挂着几个袋子,她取下左边的奉给月鹿月鹿接过打开,里面满满的金币
市井交易流通的‘尚元通宝’都是太宗年间开铸造的铜币,尚元通宝还有金币银币两种,是皇族世家赏赐赏玩之用民间也有私铸,比如挂灯钱、祝寿钱、贺年钱、吉语钱、压岁钱...材质也是千奇百怪,皆谓之“花钱”
月鹿有段时间研习金银货币,张灵蕴见她言谈颇有意思,就在库里找了些金银通宝赏给她玩月鹿见金银币精美,把玩之后很是喜欢,又陆续收集许多民间铸造的花钱
她一时兴起,亲自画了纸样,在家中金银工坊铸造了几炉花钱这些花钱制作精美,安批次大小各异,重量不等,纹饰也不同她今日带出来是因为约了下午游乐,她身上一贯少带珠宝饰品,怕到时候没有彩头赏乐
她取了一枚一两的金币,这枚金币正面中间是腾龙,四周云纹反面是写着长乐未央四个字,这字是她求阿爹写的,字在篆隶之间,俊秀挺拔
月鹿将金币递给笔墨,冲着小胡姬扬扬下巴,轻声道:“赏”说完把钱袋还给纸砚,转身负手而上,到了三楼天字甲房雅间
一醉居的掌柜正陪着几位公子贵女,他知道今天少东家摆宴请客,不敢怠慢:“这看食、看菜、匙筯、盐楪、醋罇,叫做桌案五件各位公子小姐想来见多,说起来在明家大小姐面前摆弄看菜,我真替我这一醉居后厨不好意思”
看他抬袖擦泪,众人大笑
张月鹿在外头听见,抬高声音道:“掌柜你再客气,明六这尾巴要翘上天了”
明巧乐在家里同辈中排行老六,相熟的皆唤她六娘明六娘听了动静站起身来:“张二,你来晚了,可要罚酒”
武十七郎,名叫武辉,生的高大威武,最是喜欢起哄,说着嚷嚷着掌柜取酒来:“掌柜的,上好酒我知道你们一醉居新出碧琉璃和白露酿”
掌柜的笑眯眯的连连点头应下,脚步却不动一下
张月鹿坐下,帮掌柜解围:“桌上怎么还是些看菜,不是让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明六娘斜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们个个的,拖拖拉拉,我都看饱了”她来的最早,正好理直气壮
张月鹿让掌柜上菜,拿着茶杯喝了一口:“没办法,出门之前,又被阿爹训了一番今日能出来,已是不易”
众人知道她家教甚严,井月坐她身边,见她茶杯空了又给她满上,轻笑道:“二娘,你家这是让你考进士”
张月鹿连忙托着茶杯笑道:“哪有师傅给徒弟倒茶的”
武十七郎哈哈大笑:“哈哈哈,武科就算了,别给井大家丢人不过明经进士,以二娘的本事,考个状元不敢说,探花那是妥妥没跑了!”纪国公府家学虽短,但架不住府中名士如云,不少新贵羡慕
明六娘面前的看菜是一盘‘春风十里’,做的是长堤垂柳,水面还飘着鸳鸯,惟妙惟肖十分生动她随手拿了一片白面做的长堤砖块,扔到武十七郎身上,嗔道:“尊公主都在太极殿旁听朝政了,有女君就有女臣,保不住我家二娘就金榜题名,献花烧尾宴了”
“是是是”武十七郎连忙点头,站起身托着茶杯向月鹿,“张平章,我先敬你一杯,日后.....”
“日后飞黄腾达,必不相忘”张月鹿陪着他说笑,不徐不疾的接了一句,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其他人跟着笑起来,‘平章’意为评议辨别,断决处理太宗年间设‘平章事’一职,参政国事,职同宰相平章事属于差遣性质,本身并无品秩凡五品以上职事官经过皇帝授权即可充任,不受资历年龄限制,故而受此衔者历来都是皇帝亲信
天字甲房里只有她们四人,连常随仆役都遣去耳房,所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掌柜特意到后厨盯着,各色菜肴陆续而上几人说着闲话,明六娘见着跑堂小厮出去,便接过原先的话题
“如今这朝堂上下不像前些年闹得凶了,阿爹说,看着世风要变”
明六娘家阿爹是将作监中校署令将作监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器皿的制作和纱、罗、缎匹的刺绣以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明阿爹这个将作监中校署令虽然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却负责掌供内外舟军、兵械、杂器
何为内外?皇城、宫城,中书、门下、六军仗舍、闲厩,谓之内郊庙、城门、省、寺、台、监、十六卫、东宫、王府诸廨,谓之外
说道消息灵通,只怕比职掌宫中、京城巡警的金吾卫还有灵通三分
见她说的认真,其他几人到沉默了,武十七郎最是性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们可要保密咳,我听我娘说,我爹想把我弄到‘内军’去,在亲﹑勋﹑武三卫谋个差”
明六娘一挑眉:“你爹不就在亲卫中郎将么?真是上阵父子兵了看来你爹还是疼你的”
“哼!我才不想在他手下了”武十七郎斜了她一眼,神秘一笑,声音压的更低:“不是陛下的,是东宫三卫!”
他这话一说,其他人都是一惊,井月沉吟道:“令尊是亲卫中郎将,天子近臣,想必消息不会错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有意选拔朝中大臣子弟充任太子三卫,笼络旧臣,自然是为公主殿下铺路父为陛下臣子,儿为公主近卫日后殿下登基,也是世代荣宠如此各家必然不会在讨论如何阻止陛下册立尊公主为东宫储君”
“只会像我老爹一样,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在东宫给儿孙谋个位子日后殿下登基,就是从龙之功”武十七郎笑眯眯的接着道
明六娘还在震惊中,然而嘴已经笑开了:“要是这样!明三,明四二个混蛋还不要气死了!”
将作监不同其他,职官多是精通工艺之人,这就造成将作监官员任免大多是师徒,父子接替其中许多人职位都是世代相传,明家到现在已经是第七代
明六娘,排六不是她娘生了六个,而是按的堂兄弟姐妹排明六娘阿爹就她一个女儿,平时也就这么一件恨事奈何女儿偏偏天赋异禀,今年双八年纪,手艺比她三十八的阿爹还强三分明阿爹看在心里也恨在心里,平时不说啥,喝醉了就爱骂老天,白瞎了眼
月鹿见明六娘未饮酒,脸颊烧红,知道她心里激动,默然叹了口气,取了手边的鎏金执壶,给他们三人一人满上一杯
“二娘还不饮酒?”井月见她起身离开
板足案放着乌梅浆、蔗浆、姜蜜汤、红豆汤、甘草凉....因为还在早春,月鹿喜欢的鲜果饮都没有,她拿着鸬鹚杓在白瓷尊舀了几勺蔷薇露,端着八瓣青瓷杯走回落座,举杯笑道:“家里规矩我以茶代酒敬三位”
“二娘就是客气”明六娘将金杯举起,“待你过了十五,我们非把你灌醉不可”
武十七郎也跟着起哄:“妥妥的,这些年欠了多少顿酒了”
“那你们还要等上一年”月鹿和她们一一碰杯,“井姐姐,你今天务必拿出功力,将这二个灌倒”
井月嫣然一笑:“好”
武十七郎一饮而尽:“二娘,光有美酒佳肴,没有胡乐旋舞,如何尽兴!”
月鹿抿嘴一笑,武十七郎闹着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心里所想他还未成年,他爹又不待见他,宴会游乐去的很少,这平康坊的酒肆更不是他日常踏足之地一醉居一壶白露酿就要八十贯,就是贵为四品中郎将之子,也要囊中羞涩
月鹿拉了铃铛,又饮了一口蔷薇露:“稍安勿躁,十七你若是连静候美人的耐心都没有,日后如何风流平康坊
月鹿拉了绳子,这绳子连通到外面走廊口,按着各雅间编好标号,随时有小厮守着等候差遣
小厮敲门而入,武十七郎早有盘算,连点了三首曲子
“武十七,你别太过分”明六娘拽拽他袖口,“给我看看曲单”十七郎连忙递过去给她看
张月鹿看着她们嬉闹,侧头和井月说话:“井姐姐可要点上一曲?”
井月笑着摇摇头:“我这江湖草莽之辈,哪里懂得弦乐歌舞你们且点,我也见识见识”
月鹿替她满了酒,笑道:“井姐姐你这般谦虚,置我娘亲与教坊司容大家于何地”
如今正好是祥泰十年,教坊司想排一出新舞,庆贺陛下生辰容大家密排了一出剑舞,教坊弟子身软体娇擅歌舞,然后英武飒爽不足赵青君与容大家颇有私交,井月擅剑术,这次回长安正是应邀而来
明六娘拽了曲单递到井月面前:“井姐姐快来点一曲,上次还多亏你出手相救,我这儿借二娘的花献佛了”
井月也不推脱,接过来,点了一曲长安月
小厮拿着曲谱刚离开不久,就有人来敲门,武十七郎以为是歌姬,兴奋的跑到门边想开门,结果却是掌柜推门而入,笑嘻嘻的胖脸
免不得被明六娘嘲笑,十七郎气鼓鼓的回了座位
掌柜见多了场面,虽有一分尴尬,却不把这少年公子当回事,走到月鹿身边低声耳语月鹿听完一挑眉,问道:“杜驸马是哪位?”
武十七郎刚刚气鼓鼓的不想说话,这会连忙答道:“应该是长公主驸马吧?旁的没听过还有其他驸马姓杜的”
掌柜见少东家并不避讳,点点头:“武少爷所言极是,正是长公主驸马”
帝姑为太主,帝长姐为大长公主,帝长女为长公主,若嫡出,则为嫡长公主月鹿点点头,对掌柜道:“如何处理,掌柜比我有经验,你按惯例来便是”
掌柜点头称是,他各样的大人物见过不少,一个驸马都尉不至于让他慌了阵脚,只不过少东家在此,他上来问一句,一来这是尊重,二来多在少东家面前露露脸,混个脸熟
张月鹿闭门八年,心性沉稳许多,但场面上的人情来往并不熟练,好在她一贯不耻下问:“严掌柜,你看我可要去敬杯酒?”
严掌柜侧头一想:“少东家要无意结交,大可不必去”长公主驸马说来尊贵但并无实权,东家求不到他少东家毕竟是未及笄的少女,这些迎来送往的场面事,他也不敢冒昧让她去
张月鹿点点头,取了一边的酒器,斟了半杯递给严掌柜:“竖子年少,日后还托严掌柜指点”
严掌柜连说不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待严掌柜一出门,武十七郎连忙问:“长公主驸马怎么来这儿了?”
明六娘到没多想,吃了一筷子菜,满不在乎的说:“这儿怎么了,这儿是酒肆,又不是秦楼楚馆,驸马来吃个酒,难不成长公主还管着”
说道公主,月鹿脑海中模模糊糊晃过一张脸年幼时就锋芒毕露的公主殿下,这些年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风华许配给公主的男子,必定是帝国中千挑万选的少年才俊吧
“就算这样,万一驸马从一醉居出来路过秦楼楚馆,被谁看见不就说不清了明天说不定就要被掺一本,传到长公主那儿”十七郎喝了两杯酒,少年英俊的脸颊透着红
明六娘和他二人惯来爱抬杠,撇撇嘴道:“听说长公主恬静淑德,必定不会听风就是雨”
武十七郎眯眼一笑,探过脑袋神秘兮兮的说:“是啊,在咱们尊公主面前,哪个公主能不恬静淑德......嘿嘿”
“你傻笑什么!”明六娘也探过脑袋,比起长公主,她更关心祥泰公主,这位才是关系她以后命运的人她眼巴巴的好奇问,“殿下是什么样?”
“昭华明曜,群芳失色”
武十七郎说的含蓄又笼统,到让人思绪万千,揣摩起来
井月见他们二人说的起劲,张月鹿虽听着,却不时吃菜饮露,似乎兴趣不大她心中也有事情,连屏风拉开,舞姬献乐都不曾留意
长安月色清,长安月色明
明月思故人,故人今何在
青樽歌一曲,曲中情意深
......
待到几首曲子听完,几人已经是酒足饭饱明六娘和武十七郎更是饮多了,醉的软趴趴的月鹿看这样子下午的游乐是免了,唤来她们的随从侍女,又让严掌柜备了两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