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茶炉杯壶,居高临下举目远眺,大半个长安都是一览无余
张月鹿到正宅没有见到爹娘,问了语姨才知道米粮最近价格浮动过大,米油行会长请赵青君过去一叙至于张灵蕴,又去她那小华山煮茶观风了
月鹿为中秋进宫的事情,连续赶了几天稿,又等纸砚回来今天终可以偷得半日闲,提着裙摆也上了观风亭
“阿爹好兴致”张月鹿环顾四周,赞道,“登高望远,神清气爽邀三五好友,赛诗清谈真是人生美事”
“烦”张灵蕴嘴角勾起,露出写意风流的笑这孩子跟着她八年,旁的瞧着还好,就是看重方孔兄这次到识趣,家中金山银山怎么如这小华山,清风送爽,煮茶怡情
也是,阿爹每每出门见人都花费二三个时辰“打扮”,不烦才怪张月鹿轻轻抚摸雕刻成棋盘样式的玉石桌,笑道:“虽然是拼接的,工艺非凡,想必价值连城不过比这小华山,还是差了些沧海桑田百年事,阿爹填塘变山眨眼间”
张灵蕴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温柔摆弄的茶具,讥讽道:“舍不得?”
“又不是花我的钱,娘亲舍得就好”张月鹿笑嘻嘻的凑过去,嗅了嗅,“碧云凝碗,这茶真好香阿爹赊给我尝尝?”
“只有一个杯子”
张月鹿连忙站起来:“我去取一个”
“不给”
“真小气鬼”
“呵”
斗嘴完毕,安静下来,前院方向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月鹿想起之前见过的牛车上的两个孩子,不由好奇到:“阿爹,前院中的二个孩子,是?”
张灵蕴没接话,反问道:“你和那位,如何了?”
张月鹿摸摸鼻子,家长都爱关心这些吗?娘亲就从来没问过她支支吾吾的说:“还好吧,昨天见着一面”
“哦”张灵蕴随口应了一声手腕抬起,风吹轻袍鼓动悬壶流水落入茶碗,清香溢出
相对于赵青君的沉默观望,她对这件事情到有几分推波助澜的意思一来自然是以己度人,并不觉得如此不好二来,不管是闻人贞还是祥泰公主,反正没一个是小郎君,选哪个也没差
“你近日忙碌的很”张灵蕴语气肯定,将茶碗推向女儿,接着又道,“我却有些看不清,想问你一二”
张月鹿闻言一愣,接过茶杯道:“儿不明白?”她最近的确很忙,但忙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家里,吃饭时还会特意说上一二
“凡求某物,便想着如何得到用何法?可行否?你与公主之间鸿沟,就是你人前身份是女子否则要尚公主,也未必不可”张灵蕴提壶替她满上茶“这是最难之处,你却从未想过掩盖”
就是长安报上张宿二字,也不过是化名,周遭之人都知道有心人一查探就会发现,张宿张大才子是纪国公府张小娘子
“若要尚公主,假用身份,以男子之身,金榜题名而后建功立业这是最可行的捷径”张月鹿垂首看着茶碗的被风吹动的涟漪,“阿爹该知道的,我要的不只是尚公主”
张灵蕴轻轻一叹
“我和殿下要成百年之好,除了两人情投意合只有两策,我假冒男子身份尚公主,或者她放弃身份和我远遁折中些不过是她选一人假婚,然后离京去封地,天高皇帝远”张月鹿也叹了口气,接着说
“可这些都不可能的,不说其中风险只怕殿下自己都不愿意她或许有几分喜欢我,但到底只是几分喜欢而已,不足抛家舍业何况......”
张灵蕴看向她,眉头紧锁,一派愁容,伸手抚着她的头,道:“我观那位公主,并非野心勃勃、权势熏心之辈”倒像是皇帝和谢家半推半骗到那个位置,如今心里头尽是少年人的不甘吧
月鹿闻言腼腆又得意的一笑,正是如此,否则自己哪敢如此豪赌
内心善良的人,对那些为自己付出,而自己却无法给予对方想要的回报这样话,其他方面会更加宽容吧
两人皆不言语,前院朗朗的读书声隐隐传来张灵蕴摩挲着茶壶:“今上登基,将羽林军禁卫分为,羽林、飞骑两部,各掌兵一万五千人羽林中郎将为周太后弟飞骑中郎将为孝宗大将军沈旗世孙,长安之围后沈子从因守城之功封勇功侯,后战功累至飞骑中郎将”
“那男童女童是沈中郎将的儿女?”
张灵蕴修眉上挑,端是丰神逸骨,懒懒开口:“你那些小斥候未免白养了,沈子从如今五十有余,膝下幼子已到舞勺之年”
“哦”张月鹿闻言点点头,“井姐姐入教坊数月,不知可安好”
张灵蕴闻言,拿眼去瞧她:“你查到多少?”
张月鹿微微一笑,她从前就觉察过蹊跷,但井月到她家时间不长便离开,似乎没什么不妥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才查出端倪
笔墨去世前曾说和人在一醉居有约,后来波澜不断张月鹿将此事给忘了等她出于替笔墨办理后事时候想起,便叫人去一醉居询问却不想和笔墨相约之人,居然是那蓝眸小胡姬翾风
笔墨只不过是替月鹿打赏过那小胡姬她生性寡言木讷,不善交际,那次只怕连话都没有说过张月鹿有心调查,手下又有人盯梢跟踪半个多月就将翾风底下探出七七八八
西域小国女王不假,但不是翾风,而是她母亲她只不过还未登基就被叔叔迫害的背井离乡逃到长安的公主而已想从尚国借兵复国,但她叔叔已然派人快马加鞭到长安称臣,朝廷也颁了诏令
边疆小国的流亡公主,无权无实,又不占大义借兵复国谈何容易翾风虽带着大笔金银珠宝,还有忠心耿耿的仆从,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长安也是举步维艰
翾风见笔墨气度神采都不同寻常女子,出手打赏的金币精致特别,料想她身后主人必定不同寻常有意攀附,便缠着她不让她走笔墨见张月鹿和纸砚都上楼,被她缠了无奈,答应再来找她
翾风见她许久不来,觉得中原男子女子都一般不可信等张月鹿找到她时才知晓真相笔墨是重诺之人,可惜,此事终究要失言
此事事了,两人本该没见交际翾风偏缠着张月鹿,求她引荐往教坊张月鹿对亡国公主献舞大国天子以求宠爱这事,倍感无奈如何也不肯答应,如果她在天子千秋岁上刺杀那篡位的叔叔,纪国公府一家子都要受牵连
她回绝翾风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妥想起在教坊司的井月,井月碰巧识破珍宝阁掌柜私卖库藏,因此与赵青君结识教坊司容大家排剑舞缺武者赵青君与容大家颇有私交,井月擅剑术,引荐进教坊教导这似乎没什么问题然后...原定剑器领舞受伤,不得不由井月代替,这就有些不妥了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张月鹿遣人查探,果然有问题容大家想排剑舞,是因为机缘得到一部古剑舞谱从书阁却查不到当初出售舞谱的人受伤的剑器领舞养伤期间又曝出和教坊男弟子有染
张月鹿越查越心惊,珍宝阁案已久远,其中细节早已模糊但就井月到教坊司之后种种,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但是爹娘半点都没有窥察一二?
对上女儿疑惑的眼睛,张灵蕴嘴角勾起:“说来还亏你好逸恶劳不能坚持,不然井月还在府里扎根了”
这叫什么话,张月鹿忍不住撇撇嘴角:“想来阿爹胸有成竹,儿多虑了”
张灵蕴略一笑,算是同意她这话井月是大长公主的人,自己没必要多事她话头一转,又回到沈子从那里:“沈子从出身世家,幼承庭训嫡子出生之前先有庶长子,这是大忌”
张月鹿想起大皇子,大皇子年长景秀不嫡而长,可见宣州侯...见其行事知其人倒是做了皇帝之后,深情款款锦瑟和弦传的天下皆知
“沈子从自觉愧对妻子柳氏,对长子沈先并不关爱后他族兄无子,沈子从就将长子过续给他沈先如今是尚药局司医,妙不妙?”
尚药局有奉御二人,掌和御药、诊视侍御医四人,掌供奉诊候这都是为天子皇后太后,或者特别受宠的妃子皇子公主服务其余则由司医看病皇室宗亲或权臣高官去尚药局请医,也多是由司医看诊
怎么会不妙,说是正八品下的小官,但在皇宫内宫出入方便,去哪里都不可疑,谁不生病了宫妃、权臣身上有些隐疾也瞒不了这些人
“更妙的是,沈子从嫡长子夭折,嫡次子至今无后,三子、幼子则是庶出幼子其母本是神宗太常寺卿嫡女,太常寺卿直谏获罪全家株连,其女沦落被沈子从纳为小妾今上登基,平反昭雪,追封太常寺卿其在沈府的地位可想而知柳氏长兄本官任荆州太守,年初被弹劾入京守审”
张月鹿听完不由感慨,真是一出豪门大戏
原本身份低贱的宠妾转身一变,成了忠臣之后,与正房同为朝廷诰命夫人,膝下又有幼子正房嫡子一直无后,如今娘家又招祸事此长彼消,难免人心浮动
但这些和沈先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过继,就不再是沈子从的儿子何况沈子从又不是膝下无子,按理说断断没有让他把儿子过续回去的道理
月鹿心中纳闷,望向张灵蕴
张灵蕴目光凝视天际,沈子从为人虽功利,审时度势却是个中好手,只不过后院之事,清官难断,何况心有偏颇
公主府
尽忠职守,四人是皇帝派遣给祥泰公主的贴身侍卫,身手不凡,武艺高强在公主府的地位超然,只听命于景秀一人
景守提着食盒从侧门入内,平稳的快步到书房外侍女拦住她,低声说长史在里,正和殿下议事景守看看手里的食盒,让她通报一声
得了应允,景守提着食盒进内
公主府长史卢素人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微微颌首含笑道:“守护卫武艺高强,殿下却叫你去买茶点,真屈才”话语轻柔,并无讽刺,反而又几分亲近
景守却低着头,冷冰冰的不知道怎么搭话:“不屈才,属下心甘情愿”
如今她们四卫身份有多尴尬,只有她们自己明白效忠于皇帝,还是公主殿下大娘和三娘已经吵了几次,各说各有理二娘倒好,被派遣出去,省的烦心
景守心里自然是倾向公主殿下,也知道公主殿下对自己信任,不然不会将这事情托付给自己这是试探也是交心,景守当然不愿殿下失望
景守将食盒轻轻放到公主殿下案几前,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看向卢素人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卢素人肯定是站在公主殿下这边
景秀身边绝大部分人都是皇帝亲自挑选安排,特别是重要位置不同于其他人,卢素人和皇帝半点干系都没有景秀开府的时候,皇帝亲口允诺她可以自己挑选公主府家令,并且给她推荐了几人
景秀没有从那些人中选择,她不得不辜负父皇的好意因为她心中早有了人选,并且亲自前往拜访那位贤才,正是卢素人
卢素人当时隐居在蓝田山中,读经琢玉度日景秀知道她,到不是因为她是卢望的妹妹,卢望当时还未任振威军行军司马
而是外公不曾去世之前,景秀代母亲出宫前往探望谢伯朗和云滇郡主都在家侍疾,闲谈中品评天下人物,说道长安不在朝堂中的真名士谢伯朗列举十人,云滇郡主嗤笑,说卢素人不在其中,谈何名士
景秀和谢家子弟都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不免好奇追问谢伯朗则道,卢大家在蓝田,不在长安
云滇郡主和丈夫说笑,若自己招军,纪国郡夫人与卢大家皆善经理,可镇后方,实在难取舍
谢伯朗笑道,那两人都取,一筹粮,一运饷,郡主只管攻城掠地
当然此是笑谈,景秀却记在心中云滇郡主与卢素人是旧识,藏有她几分手稿,景秀读后深为佩服觉得此人文辞风雅可入弘文馆,又长于经理世务,实在是她公主府家令不二人选
卢素人对景秀的到来很是诧异,自称并非狂才俊豪,只不过家中难容,才避世于此景秀来时早有打算,并不气馁,与她畅文论经后告辞,并言自己下月再来
景秀归京后十余日,卢素人自荐门庭景秀盛情款待,云滇郡主闻讯前往,笑她亟不可待卢素人笑道,岂能自持身价而与殿下失之交臂
当时景秀刚刚旁听朝政,各方议论纷纷此事也被人恶意说成做戏与人前景秀和卢素人皆不以为然,倒是景厚嘉颇为气愤,亲授其为公主府长史,赏了锦缎钱粮
亲王府设长史,公主则置家令此举逾制,朝堂上下又是吵吵嚷嚷数日皇帝不知是不是疲惫了,干脆加封景秀为祥泰尊公主,仪同亲王
景秀一身白衣素服,静做案前朝中近日颇为躁动,守旧派的大臣一份一份奏折雪花般往皇帝案头累卢素人劝她,称病在府中休养避开这阵风头,二来也可以试探皇帝一二
打开食盒,百花透影糍团在白瓷碟中晶莹剔透
邓家食铺善做点心,其中以透花糍团最有名各种豆子分别上笼蒸,不可用水煮一天一夜蒸好后熟豆泥滤掉豆皮,制成豆沙口感细腻绵软,美名“灵沙臛”
取江南水乡上好甜糯,用花露泉水浸泡,捣打成糍糕灵沙臛豆馅做成花形,包裹在糍团中蒸熟之后,糯米糍糕呈半透明状,其中于花形的灵沙臛得以隐约透映出来,故称透影糍若以各色豆沙做花馅,配相对花露浸泡的糯米糍糕,就可成这“百花透影糍团”
景秀将装着百花透影糍团的白瓷碟取出,递给景守,对卢素人笑道:“先生今日口福,一同尝尝”
她说完又垂眸望着食盒,不知今日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公主殿下竟生出一丝期待,打开食盒第二层
小小圆滚的琉璃杯,空气中蔓延开焦苦的清甜味从透明的杯身可以看见上下各有一层焦褐色,中间则是浅浅的灿金
景秀取了一旁的小银勺,轻轻挖了一勺,表面的焦褐色似乎是一层凝固的糖浆
放入口中,薄脆的糖浆带着微苦的特别香味,在舌尖融化浅灿金的口感柔滑细嫩,浓郁香气在口腔中绵延
卢素人将百花透影糍团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清凉不腻,口味甚佳”
景秀搁下勺子,闻言浅笑:“得先生一句,想来是真的好我在宫中也未尝过”
卢素人取了手帕擦拭:“那看来守护卫明日要再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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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厚嘉自太极殿退朝,坐着步辇至甘露殿
他一脸怒气冲冲,大步进了书房郑公公小跑步的跟着,对守着门口的小徒弟打了个手势
礼部呈上的礼单,在景厚嘉看来,已然简朴到寒碜可偏户部哭穷,这也罢了自他登基,户部就没有富裕过最可恨那区区左谏议大夫,说什么“今虽天下大定,然陛下征伐过盛,而积德日浅”简直罪该万死,待年终考绩必将此獠罢官去职!
郑公公哈着腰小心翼翼的将水杯搁到皇帝手边,那左谏议也是浑人,明明读了一肚子书,说的话却叫人气不过他本意是要天子节俭于身,恩加于人大赏诸夷,以扬大国仁爱死读书的坏毛病,非扯上皇帝铺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