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贞自然不会畏惧他,平静的任由他打量好整以暇的整理袖口,水青色粗棉圆领袍下,中衣露出一角,粗看纯白,细看却是烟花簇雪,是缭绫
扎机千声,缭绫半尺
驼背小老头在越州待过,自然认识他此刻无意更无胆量,问这长安来的少年郎君,是何来历能穿贡品缭绫的,当然是贵人
却不是他的贵人
驼背小老头俯身作揖,一鞠到地,毕恭毕敬的说:“万望恕罪”言罢,立刻带着一众大汉急急匆匆的离开
张巧儿刚要上前,闻人贞先开口道:“我只是路过而已,娘子不必谢我和夫家挣,到底艰难不如离开此地”说完,牵着瘦马出了院子
草奴见她离开,连忙将手里的麦芽糖塞给笑奴儿那麦芽糖被他舔的湿漉漉的,还有几排牙印笑奴儿拿在手里,嫌弃不已,扔又不是,还又没了人影草奴已经追出去,不见人影
草奴跑出院子,往放羊坡方向一探头,果真瞧见那人背影他喜笑颜开,迈开两只小短腿,气喘吁吁的追着:“等一下,等一下!”
闻人贞停驻
她描浓了眉,涂黑了脸,穿着粗布衣衫,站在乡间小道上,牵着瘦马,背后是泥巴矮墙
草奴仰着脑子凝目望着她,看了半响才说:“你怎么知道的?”
乡间的顽童有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干净,写满雀跃的好奇像鸟巢里的雏鸟,扑腾着还没长毛的翅膀,却想从树杈缝隙间窥视人间
草奴见她不说话,舔了舔唇,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许多东西,纵告诉你也无用”风声飒然,吹起闻人贞的衣摆
“为什么没有用?”草奴迫切的追问
闻人贞笑道:“因它属于我”
草奴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哪里听得明白她这话张嘴愣着想了许久,突然精神一震,急切问道:“那,那要怎么的才能,那个,才能是我的?”
闻人贞看他,笑道:“先看书吧,都在书里”
流霞映彩,余晖铺洒
放羊坡地势低缓,草木昌盛草地上零星的石头,还有突兀的孤树半山腰一个简陋的草棚,孤零零的在那
草奴指着草棚说:“那里,有个读书读傻了的傻子”
闻人贞顺着他的手指,往山坡上看,那个草棚前的确隐约有个人影,蹲坐在地上,似乎在摆弄什么周围有大大小小几堆石头
草奴见她往那边看,连忙讲到:“阿爹阿娘说,傻子以前是我们村子的,他娘改嫁到隔壁村子,他也跟着走了”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讲述
闻人贞牵着瘦马往前,问:“他为何在此?”
草奴眼睛一亮,连忙说:“去年,不对不对,前年!那时候我还小,听阿娘说的村子里来了个外乡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兜帽那时候村子里的水龙刚刚建好,好多外乡人但那个女人不看水龙,她在这里,就是放羊坡这里,看石头”他一边说一边压低声音,小脸上露出神秘的模样
两人沿着山道,往放羊坡上走荒草靡靡,闻人贞心中思索,问道:“她在此多久?”
草奴一愣,抓抓脸,想来想:“大概三个月吧?阿娘的反正就是看了很久然后,那个外乡女人,拿出了好多好多铜钱,让大人们,把石头都砸了”
闻人贞脚步一涩,眉头微微皱起:“是不是把刻有印记的石头都砸了?”
“对!”草奴拍手道,“把所以刻着花纹的石头,都砸了!”
闻人贞目光扫过放羊坡,落在草棚前的身影上那个傻子坐在地上,摆弄着石头她往这那个方向走去
“别去那,那个傻子会拿石头砸人”草奴叫了一声,却是跟着过去,小声的说,“其实那个傻子不打人,阿娘骗人的”
傻子并不是常见中那样衣衫褴褛,恶臭满身他的头发胡乱扎着,看不清脸,身上穿着褐色的裋褐但尚且干净,卷起袖口,蹲在地上摆弄碎石头
“傻子就喜欢弄这些石头大人们砸了几天石头,傻子从隔壁村跑过来,不许大家砸石头”草奴抓抓头,其实这些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是听阿娘说的“然后,傻子摔了,滚下来,就变成了傻子”
“傻子!傻子!”草奴大叫了两声,转头对闻人贞说“傻子很乖的,拿石头砸他他也不动我,我没有砸!”
傻子对来者恍然不闻,依旧低着头,不断的摆弄这些石头他的身前有个小桶,桶里搁着一只笔还有几堆碎石头,有序的堆着面前的那一堆严丝合缝拼凑了一小半,傻子不断拿着旁边的碎石头在上面试验一旦有合适的,他就拿起秃头毛笔,再石头上面刷些粘稠粘剂,然后小心的将它嵌在合适的位置
这怎么会是个傻子
闻人贞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小心的放在合适的位置,和之前的石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花纹
“这个符号,代表数字二”
傻子猛然一震,伸向碎石的手,僵硬在半空然后猛然站起来,死死的盯着闻人贞炙烈而又狂热,茫然而又无措
闻人贞微微低垂眼帘,续而直视着他,平静的说:“我并非她”
说完,她走过去,弯腰蹲下,从那堆有花纹的碎石中,挑选出合适的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完成了
“这是公式,叫做C=2πr”闻人贞指着石头上的符号,一字一字的念到,“C代表,圆周长π代表圆周率r代表圆的半径半径既圆的中心到边缘的直线距离量出半径,乘以圆周率,乘以二,就可以得到圆的周长”
她说完这段话,已经用小石块在大石头上,画了一个圆她用小石块轻轻敲打这个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计算圆周长的公式它适用于这天下任何一个圆”
“......何为公式?”良久,傻子问
闻人贞抬手将自己拼好圆周长公式推倒,小石块滚落,和其他石头混在一起
“视而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其上不徼,其下不昧,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傻子接道,“这是老子所言,说的是‘道’”
闻人贞微微颌首:“正是,公式就是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不因多寡而增减,不因世情而改变不因你是否看见而存在或消失”
傻子放下袖子,束发整衣,长躬及地,恭敬道:“学生张襄,谢先生答疑解惑,劝诫宽慰”
闻人贞回礼:“不敢”
草奴仰着头,目光在他们之间往返,不敢说话他想:傻子大概是不傻的,外乡人或许有些傻的最傻的,应该是自己——有满脑袋不明白,却什么都问不出
张襄低着头,沉默着他脚下是一片还算平坦的土地,因为时常有人走动,只有零星的矮野草,有些干脆贴着地面,顽固而横叉的生长着
“张小哭...此处正在她家后,她小时候会在这里放羊”
张襄说的很慢,不是回忆,也不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那是一种困惑已久的不解,无法诉说未知
“这片地方,大小石头上都刻画着奇怪的符号有些是字,认识的,不认识的”
“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这些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词来描述
闻人贞安静的听着,她知道这种感觉当一卷天书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容不得她半点挣扎注定要飞蛾扑火,纵身一跃
“那些符号我不懂,但有些字我看得懂连蒙带猜,总有几句是看得明白的”张襄说道这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看懂的第一句话凭此,我成了教谕的弟子,入了县学
草奴大吃一惊,捂着嘴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没想到,居然可以凭借一句话,做了教谕的弟子登时,那些石头上奇怪的画,变的不同寻常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
“我连夜赶了回来,记得那时天已凉,夜露甚重等我到这里的时候,全身湿透漫天的星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把石头上的那句话,划掉”
“你!”草奴大叫一声,他自己都弄不清,只涨红了脸,指着张襄直跺脚
张襄与他对视,接受他的愤怒片刻突然跛着腿,转身抬头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读懂越多,毁的越多后来干脆抄写下来...你看,那条河”
草奴莫名生了一肚子气,突然闻言一愣,下意识的顺着看过去那是白链子河,清凉江分流,绕村子而行村子里吃水浇灌都依仗这条河
“白链子河水面低于田地,无法开渠引水浇灌五年前,本家大爷出资,给村里搭起了水龙岸上和水中各装一个大法轮,绳索和竹筒制成长链环,绕在二轮之间随流转而动,循环不止,导灌入田,不用人力”
水龙灌田,草奴虽没见过,却是知道的但凡挑水,爹娘总是说起
高转筒车闻人贞印象极深,记得当时和张月鹿无意中聊起只那时候,自己鲜少关心民生,听了不过在意其中原理月鹿却在一旁感慨,若能普及天下,水力代替人力,不知有多好片刻又叹息,好与不好,皆是难说
“头年,水龙转起,水流进田里,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大家欢呼叫好第二年便出了事先是有人挖深了自家的沟渠接着有人夜里将别人家的入水口堵上这事便闹大,打伤了几个人几天后,水龙让人砸坏了”张襄望着远处的白链子河,河水平缓往东,不知人间恩怨
草奴哼唧了一声,嚷嚷道:“这些人真傻!太坏了!”
闻人贞看着他,看他气鼓鼓腮帮,上面有脏兮兮泥巴和闻人贞的目光一触,又安静下来抿了抿嘴唇,眼巴巴的看着她,迟疑的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水龙砸了?”
张襄嗤笑了一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自然就会错过远方的风景”闻人贞看着草奴,温和的笑道,“走吧,再不回去你爹娘该担心了”
草奴往村子方向看看,有些忐忑,扭过头想邀请闻人贞,又怕爹娘不同意闻人贞怎会瞧不出小孩子的脸色,宽慰道:“你且回去,明日再见”
“恩!”草奴重重的点头,小跑着离开便跑着还不忘回头,对闻人贞挥手
夕阳只余惨辉,天色灰蓝山下亮起星火,隐约有炊烟冉冉山风沾染寒气,野草瑟瑟风中有人间烟火的气息,闻人贞挽起缰绳,翻身上马
“去长安吧”
刑州、 魏州 、滑州、徐州、海州、楚州、扬州
“初时路遥不见音讯,自是有恨渐行渐远渐开怀,天下之大,十万册不能网罗其中万物有趣,何来非卿不可”
红烛点滴,烛光映着闻人贞苍白的脸她伸手将这张搁到一旁,又取了一张纸,狼毫粘墨,伏案继续书写——
当日离别长安,大人言辞官归去,定在谋划京兆尹之位,管辖京畿,甚重,慎重
驿站者,车马人资皆民脂民膏如今世风,凡有权柄,尽可私用,久必成弊
洛阳崇佛,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崇经造像,不留余力
一路行来,途有逃奴,皆家主责治过严,难以度日,情极势迫使然
......
东阳县令薛家之女,好文字、工翰墨,明习律令,精于断狱
江左张家,往来海上贸易长女寡居,精通海事,长于兴利,晓达钱谷
.....
“咳咳”闻人贞抬手掩唇,轻轻咳嗽将两封信放好,她起身推窗明月将圆,只缺一角她心头惶然,低声叹息:“飘流遂与流人伍,如今江南是逆旅”
“天地之间,万物皆逆旅”悄然无人的夜里,突然传来声音接着隔壁的窗户推开,有人探出头,露出一张剑眉飞鬓,英姿俊美的脸
“闻人小姐,别来无恙”
闻人贞多少有些吃惊,微微颌首:“谢将军,英姿如故”
谢良玉眉梢一挑,笑道:“闻人小姐赞誉,良玉愧不敢当”
闻人贞目光落在她那张笑颜上,浓墨眸色中氤氲弥漫聚散谢伯朗之死,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她一路漂泊,所到之处,不论茶馆酒肆、市井乡间,凡是有人烟之处,无不在讨论此事
如今任在三月重孝期中,谢太尉嫡女,此刻不在长安,而出现在江南一所旅店之中如何想,也是不合情理的既不合情理,必合利益豪门大族的利益,少知为妙
闻人贞心思闪电,眼睫轻眨,手扶上窗沿,欲合上窗户“时辰已晚,谢将军......”
谢良玉手支着窗栏,目光注视着她闻人贞的一举一动,无不落在她眼底见她避之不及,不愿多谈谢小将军哪容得别人挑衅拒绝
手臂微微用力一撑,纵身跃上窗沿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着隔壁的窗沿,抬腿就迈过去手一松,人已经落入屋中
闻人贞万万没有料到她居然如此莽撞无力,果然沙场征伐的女郎,非是寻常人家可比见她跃入,侧身一让,堪堪避开,没让她给撞着
谢良玉本算得好好,落下正好站在闻人贞面前,哪知道她居然往侧边一让谢小将军扑了个空,脚尖落地便是一扭,及时转身,带着惯性冲着闻人贞压下去
“闻人小姐,良玉失礼了”手臂支着墙,谢良玉低头看着闻人贞英挺剑尾梢斜飞而上,锐利细长黑眸蕴着笑意,削薄轻唇开合,语调低柔
闻人贞贴着墙壁而站,细密的睫毛半掩着双眸她缓缓抬起头,月华从窗外洒进房间,映在少女的脸上淡淡的,柔柔的,清冷又温暖
银辉照耀那半张脸,有着玉质的光泽,冰冷柔软异于常人的墨色,在月华下,如秋水澄澈而隐于黑暗中的那半张脸,神秘孤清,如深渊静水,对视之中,便会陷阱去
谢良玉耳中,万籁俱静
“唔...”
闻人贞眉头猝然皱起,奋力挣扎手脚瞬间便被制住,她张口用力一咬,血腥味瞬间弥漫谢良玉吃痛,微微退开些闻人贞避开她低喘的气息,嘲讽道:“常闻世家女郎盛气逼人,谢家大小姐更是不凡”
谢良玉索性将头抵着她脖颈,嗤嗤的笑起来吞吐的热气喷洒在闻人贞肌肤上,激起一层寒战她惯来不与人亲近,此刻心中气恼不悦,却又无处可避
“闻人小姐,这一路上斗骗子,救流民,破奇案...全靠一张嘴良玉...一直想尝尝”
嗅着她满身的酒气,闻人贞已然冷静下来同为女子的谢良玉,有着柔韧身躯,臂力强硬激怒她实为不妥,闻人贞微微侧过头,声音轻愁:“谢将军既心悦于我,如此,是否太失礼?”
谢良玉抬起头,似笑非笑的俯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这段说辞,可不够动人”
“言语如能动人心,必有利害在其中谢将军家世鼎盛,无求我,不畏我”闻人贞抬起眼帘,眸中冷意森然,“扔下长安之局、幽州战事,一路尾随于我,实在太过厚爱
推书 20234-09-30 :《《俘获于你的猎物》:谢息垣是一个表面上是个公司的小职员,实际上私下经营管理着一个并不正规的酒吧。某次发现周声的男友原来是自己手底生意的常客,周声是谢息垣的上司,为此谢息垣不自觉地去走近她两人才有了交集。周声一直当谢息垣是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后辈,而谢息垣当周声只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