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独惆

作者:独惆  录入:04-11

  “我定不负你。”
  不负如来不负卿。
  诗文里多绻缱的句子。
  有多少姑娘败在这句誓言里,沦为万丈红尘里微不足道的一具枯骨。
  可姜湘没有。
  任良风是个没有功名没有地位的普通人,但他却是如今这乌烟瘴气的官场中的真君子。他说不负姜湘,就真真在在的做到了不负。
  他抓住一切向上爬的机会,写了各种计谋与书册,终于在一次宴会上获得了国舅爷的赏识,被引荐到陛下面前成了红人。
  连升三级,红头高马。
  数也数不尽的风光。
  但任良风只想着,还是太低了。这样的官阶要求娶阿湘实在是委屈了她,可他等不及了,得到姜湘垂眼本就是不可奢求的美梦,他怕这场梦碎了,便只好急匆匆先去求娶。
  任良风想,日后,日后他一定再继续往上爬,要给阿湘衣食无忧的生活,要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对了,他还得买一所大宅院,要在里面修葺一座最精美最漂亮的秋千,把阿湘喜欢的珠翠都要买给她,要让她在春风里继续绚烂。
  求娶的过程谈不上顺利,但也没遇到多少阻碍。姜湘在宫中算是受宠的公主,她缠着皇帝撒了几个月的娇,再加上皇帝那段时间也欣赏任良风的才华,正有想要提拔他的意思,于是赐婚的圣旨没多少时日就颁了下来。
  那是任良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看着他爱的姑娘冲他笑,看着那外人都说骄横他却怎么都觉得可心的姑娘,挑着婚嫁的配饰,带着亮闪闪的金钗晃着脑袋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可是再一睁眼,那个噘着嘴环着手,总是抱怨地喊他书呆子的姑娘,他的小公主,他的殿下,他的发妻,他的挚爱。
  ……变成了池塘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人人都说九公主是失足落水,可任良风不信。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其实很怕水,这件事很少人知道,但任良风却听姜湘提过一次。
  仅此一次,任良风却记了一辈子。
  他不信姜湘横死,也不肯接受国舅爷提出的另娶皇后之女二公主的主意。

  他的爱人死了,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水里,死在他们婚礼的前夕。他怎么能不为她沉冤得雪?怎么能另娶新人?
  但他在这朝中最大的依仗,曾经被他视作伯乐的国舅爷,拍着他的肩叹道:“良风啊,何必那么较真呢?”
  “不过是个女子,都是公主,二公主的母族还是当今皇后,娶了她,不比你娶九公主那个母家没什么依仗的人强?”
  “你是官场中人,你要在意的是陛下的赏识,何苦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
  “二公主倾慕与你,娶了她,我保证你日后飞黄腾达,官阶还能再上一层。”
  “任大人,这笔买卖你只赚不亏,如何?”
 
 
第63章 你也可以示弱
  如何?
  如何呢?
  任良风觉得荒谬。
  他的小姑娘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地躺在自己的宫殿里,连他新买的府邸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
  这里却有人拿着他的前途问他——换一个人娶吧,如何?换一个人娶你还有你的大好前程,换一个人娶你就还是当朝新贵,大梁驸马,不过只是换了一个人,你如何都不亏。
  如何?
  “不如何。”
  任良风抬眼,他那双昨日还意气风发的眼如今黯淡无光。
  他说:“我已娶妻,誓死不渝。”
  “九公主死因不明,我作为她的夫婿,若是不能为她查明真相,又怎么有脸面为官正道,怎么有脸面作为男儿立足于世?!”
  “大人,臣发过誓,绝不负她。”
  高位之上的国舅爷嗤笑出声,他垂着眼,如同俯视渺小不堪的蝼蚁:“天真。”
  “在这皇宫里,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国舅爷笑着摆了摆手,“任大人,去吧,我等着你回来求我。”
  国舅爷一语成谶。
  任良风知道官场的鱼龙混杂,却不知晓皇宫内院更加的阴险诡诈。
  他跪在乾清宫的正殿前跪了三天,雪花一样的折子往宫里送,终于让皇帝松了口,答应重新调查九公主死因。他双眼含泪,以为那是希望,却没想到……那是另一场人间地狱。
  大理寺调查了半月,没调查出来九公主是如何跌下池塘,却从姜湘的殿中查出了巫蛊之物。那咒人的木傀儡身上赫然刻着当今陛下和任良风的名讳,咒的是——短命残心,不得好死。圣上震怒,当即號夺了姜湘的所有封号,将九公主殿查封。于是大理寺急匆匆给出结论:九公主姜湘不满陛下赐婚,心生怨怼,诅咒陛下,于新婚前夜跳入池塘,畏罪自尽。
  满纸荒谬。
  可没人在意。
  任良风终于明白了国舅爷的那句话——皇宫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你要真相,那皇宫就给你个真相。可真相是真相,事实是事实,你若想以微末之言查事实当真相,那便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姜湘已然身死,却还被贬为庶民,移出皇陵,删于史册。昔日那些皇帝宠爱、姐妹和睦、公主尊贵,都好像只是过眼云烟,一张大理寺出具的满是漏洞的状纸,便可将这青天白日颠倒乾坤,将金尊玉贵的公主,变成人人喊打的罪人。
  这世道……
  任良风想,
  阿湘,是我错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正道,哪有什么明君,哪有什么幸福圆满。胜利者方可书写史书,唯有权势,唯有权势才是人心所向。
  阿湘,你等等我。
  待我爬上高位,找到害死你污蔑你的人,我必拿他的血来祭你,然后……再去奈何桥前寻你。
  阿湘,你到时会嫌弃我满身血污,眼角眸底满是算计吗?你会嫌弃我少年不再,沟壑遍脸,再不是你口中一根筋的书呆子吗?你还会……爱我吗?
  求你。
  求你等等我,阿湘,我一定、一定不负你。
  任良风终究跪在了国舅府,求着国舅爷保住他的官位给他一条生路。高位者勾唇颔首,欣赏着他培养出来的新生污垢,大发慈悲般地抬了抬脚尖,点了头。
  从此没有躲在御花园后偷看一眼便红了脸的少年郎,只有即将要迎娶二公主的国舅爷脚下的一条狗。
  任良风拼了命地往上爬,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暗地里却一直没有停止追查姜湘的死因。
  终于,在他已经位列朝堂,成为国舅爷的心腹的时候,事情查到了端倪。一位在九公主殿打扫浆洗的仆从逃过了绞杀,告诉任良风,在姜湘出嫁前夜,二公主曾来找过九公主,但是在大理寺事后盘查的时候,二公主却说自己整晚待在公主殿,从未遇到过九公主。
  不仅如此,任良风还查到,陛下本来念及父女之情,只打算废掉姜湘的公主封号,是国舅爷上书一定要将九公主从史书上抹去,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杀鸡儆猴。
  任良风将毒粉倒入眼前的酒壶里。
  好一个杀鸡儆猴。
  那就让二公主和他的小姑娘一样,满怀期待的死在婚礼当夜吧。至于国舅爷……呵。国舅爷这些年贪污纳贿、鱼肉百姓、左右官员定夺还欺瞒圣上,任良风手上的证据足够让陛下诛了他九族。
  一切准备妥当,任良风穿着喜服,坐在姜湘的墓前,喝了一杯合卺酒。
  “喝了合卺酒,阿湘,我们也算……也算是夫妻了吧。”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溺在那么冷的水里,你那时候该有多怕。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你再等我一等,我很快,很快就来陪你了。”
  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国舅爷屡屡犯上,圣上早有除之后快的意思,任良风呈上的罪状恰好点了最后一把火,让圣上不顾皇后劝阻,直接判了国舅爷死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公主提前遭了报应,殿内在一天傍晚走了水,没死在任良风手里,而在大火里被烧成了灰烬。
  至此,仇人纷纷死去,事情尘埃落定,任良风恳求圣上重查当年冤案。
  圣上……拒绝了。
  如何能让一个皇帝,一个大权在握、万民仰仗的天子承认自己的过错呢?
  没可能。
  即使冤死的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曾经抱在怀里笑着向别人称为掌上明珠的人。那也不能让他放下皇家的权威,放下帝王的面子。
  冤死了就冤死了,反正害她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能当朕的女儿已经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朕锦衣玉食的养了她十几年,难不成还让朕在天下面前向她认错不成!湘儿向来乖巧,想来她也不忍心责怪朕。不过是从史书除名不能下葬皇陵罢了,朕命人在民间给她修葺一座最好的墓邸便成,任大人休要再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
  为自己的女儿正名叫胡搅蛮缠。
  任良风在大殿呕出一口鲜血,脱下染红的衣袍扔掉官帽,孑然一身地离去。
  官道不容一块净地,正义者终于彻彻底底死了心。
  ……
  “我祖父原本是要一杯毒酒去陪昭明公主的,可他心中有愧,总觉得是自己害的昭明公主无法载入史册,还没办法为她正名,无颜下去见她。后来我祖父在一架破秋千上捡到了被人遗弃的我母亲,把她养大成婚后,就郁郁而终。死前还流着泪喊位公主的名字,始终不肯闭眼。”
  任公子叹了口气,朝梁宴摊了摊手:“这座桃花园原先就是昭明公主落入池塘的地方,祖父生前所托,我们任家子弟不敢忘却,每年都来为那位公主上香祈福,希望她下一世能平安喜乐、觅得良人白首。”
  梁宴并不清楚姜湘的事,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没能记载在是书上的一个插曲,他听了故事安抚性地拍拍任公子的肩膀表示唏嘘,却也只是唏嘘。
  可我却说不出来话。
  也许人死了真的会变的不一样,我活着的时候那般铁石心肠,任凭什么伤心事都不能动摇我分毫,可如今却愈发心软。我会因为徐生徐楚枉死而愤怒,会因为梁宴流血落泪而心疼,此刻也因为姜湘不得善终而伤心。
  那么一个爱笑的小姑娘,对谁都好,每天乐呼呼的在我耳边一口一个“宰辅大人”“好大人”,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笑着以真心待我。知道徐楚一个小鬼孤单,就整天抱着他满宫殿的陪他玩。她会记挂朋友,会想办法为朋友分忧,会识趣地避过你不想提及的话题,会与你同仇敌忾,会挡在你前面保护你。
  可她……不过是一个早早死去的小姑娘啊。
  她笑着玩笑一般地跟旁人说她是在新婚前失足跌进池塘里的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她本该嫁与心上人,与他相守一生,相夫教子,子孙满堂,安稳度过她那如春日暖阳一般的人生,却在豆蔻年华戛然而止。
  她待在这深宫里,看花开花落,看一个王朝的覆灭,看她曾经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到最后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曾经有个人喊她小姑娘,腼腆地拿着竹蜻蜓,约定好了要来娶她。
  我的心口猛地一疼,下意识扯住了梁宴的衣袖。梁宴感觉到异动,当即抛下哼哼唧唧要哭出来的任公子,握着我的手腕皱紧了眉,担忧地低声道:“怎么了?”
  “有点疼,又有点庆幸。”
  我说话梁宴也听不见,但我的手腕动了动要往外走,梁宴就瞬间领会到,二话不说就牵着我的手腕在前面替我开路,任凭任公子在身后大喊:“兄台!兄台!你还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呢?我下回怎么带你翻墙啊!”
  梁宴也置之不理。
  他牵着我的手腕轻柔,生怕疼到我似的,走远了还皱着眉,偏着头边走边问我:“怎么回事,沈子义,你还好吗?”
  “不太好。”
  我小声说。
  换做从前,不,哪怕是现在,如果不是梁宴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从小到大,我好像一直被人教做要坚强,却从来没人告诉我:
  沈弃,你也可以示弱。
  可是如今听了姜湘的故事,见了有情人分离,看了生离死别,我就真的很想拽住梁宴的袖子,跟他说:“梁宴,我好疼啊。原来……我也是会疼的,我也是……能喊疼的。”
  而我比姜湘幸运很多,她已经没人能喊疼了,没人能诉说当年掉入池塘时她有多冰凉彻骨,有多恐惧悲伤。
  但我能。
  老天给了我一次机会,不,不是天,是梁宴。
  是梁宴用他的心血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能重回这人间,能再看着他担忧的脸,握着他的手,跟他说一句:“梁宴,我自戕的时候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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