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段久挑着眉问我一句“那大人找谁”,我就冲着这大堂偏角的屏风后喊道:“徐生,别躲了,早上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出来!”
我在去温泉的时候就左思右想,能与段久有关系,还能让段久遮遮掩掩瞒着不让我知道的鬼还能有谁?
那不就只有徐生那个曾被段久所救,还看我不顺眼的小鬼了嘛!
我承认我这一嗓子吼的有赌的成分,但当屏风慢腾腾挪出来一只小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赌对了。
段久这个家伙就是金屋藏鬼!还瞒着我!
可恶,说好的一辈子的好兄弟呢,当年尔虞我诈间都还毫不欺瞒,如今竟然为了个鬼……等会!
不对!
段久怎么会看见鬼?!
作为阳气的特殊存在,梁宴尚且都看不见我,只能在梦中相见一二。段久肉体凡胎,又如何能看见徐生,还能与他沟通替他遮掩?
对了,刚刚……刚刚段久也看见了我!玉礼那个秃驴说过,我腕上的红绳是梁宴心血所求,只有梁宴能看见,段久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那段久是凭借什么知晓我的到来?莫非……他真能看见鬼魂?可是最开始我与段久托梦时,他分明对鬼神托梦之事一无所知啊,几次在宫里宫外相见时他也并不能看见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惊诧地要去质问一旁的段久,屏风后的身影就动了动,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接着那人就一溜烟跑过来,揪着我的衣带抱着我的腿,奶里奶气地喊道:“兔子哥哥。”
我还处在谜团重重的困惑里没说话,段久就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来对我说道:“大人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半个时辰的交换时限到了,如今是弟弟的魂魄。大人若是想与徐生说些什么,恐怕要稍等片刻了。”
“没事……趁着这点时间,理一理这一团乱麻也是值当的。”我拍了拍徐楚的脑袋,示意他自己玩一会,便坐到段久对面的空位上,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又指了指自己,问道:“段大人可想好,如何向我解释眼前这一幕了吗?”
“沈兄指的是……我如何能看见你之事?真不是我有意隐瞒,我也是最近才找到此物。”段久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琉璃片,放在手心给我看了看,又重新戴了回去。“此物名叫阴阳镜,是我祖上不知道哪一代流传下来的。上古史书记载,此物可通阴阳,能看见鬼魂。”
“当年我在京都学考时穷困潦倒,是将此物典当了的,后来偶然间在古籍上翻到有关此物的记载,但也只当是诡谈,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大人给我托梦讲述作为魂体的种种,我才又想起此物,几经辗转才将它赎回。前日我正试用此物时,恰逢徐生路过,在他的配合下这才摸清此物的原理,诸事繁杂,还没来得及上折子跟陛下和您禀报。沈兄……见谅。”
路过。
诸事繁杂。
见谅。
这些扯犊子的鬼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都是官场上混了数十载的老狐狸,我一听就能听出来这套行云流水的说辞下藏着的搪塞。
但段久朝我一拱手,恭恭敬敬地给我添了一杯茶,一套滴水不漏的官场做派堵得我哑口无言,一点错都挑不出来,只得朝他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别给我来这套。阴阳镜可通阴阳,能看见魂体,那你是如何听见鬼魂说话的?这么个小琉璃片,连声音都能传出来吗?”
“那是不能的。阴阳镜只能看,却没有传音的功效。”段久说到此,想伸手指向我,想了想,又把手指一转,放在自己的唇上。“臣闲时爱看些奇门歪道的东西,读唇之事也学了一二,所以并不是听到了大人的声音,只是读懂了大人的唇形。若是说话者言语快些或者口型模糊些,臣也是没办法懂其意的。”
我摩挲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
不能听到声音只能看到魂体也不错了,还好梁宴还不知道有这样玩意,要是让他拿到这个阴阳镜,那岂不是白天我也在他的视线里。
我捏了把白天在温泉放肆过后还在酸疼的腰——不行不行,不能让梁宴知道,要让那狗玩意拿到手了,指不定要学会用到什么歪点子上去,我这把身子骨还不被他给折腾烂。
“咳咳……既然是祖传的物件,那还是自己保留好吧,就不必呈给陛下了。反正你现在不是还得用它跟徐生那小鬼沟通吗……对了,你可曾听徐生提起过厉鬼有关的事宜?”我斟酌了一下,对段久说道:“我有位朋友……鬼朋友,因为一些前尘旧事无法投胎,你可曾知晓一些关于厉鬼的传闻,能让她转世投胎?”
“厉鬼投胎?巧了,徐生这几日与我讨论的也是此事。”段久轻蹙了下眉头,“大人应该知晓徐氏兄弟共用的是一副魂体,其实徐生是没有魂体的。他早年因为一些原因,中了道士的法阵,如今只是游魂,能存在不被泯灭是因为寄居在弟弟的魂体躯壳里。但他……是厉鬼。”
段久摇着头叹了口气:“厉鬼背了杀孽,是无法转世投胎的。弟弟徐楚由于容纳了哥哥的游魂,被拖累也无法投胎。徐生找到我,希望我能与大人你商议,把他的游魂从徐楚魂体里分离出来,让徐楚不再流浪世间,前往轮回转世。”
“分离魂体?这种事我闻所未闻,徐生要你与我商议?难不成他有法子?”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正了神色:“若我能帮,我定倾尽所能。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法子,能让厉鬼也入轮回,这样三个小鬼岂不是都能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呵,沈宰辅说的可真容易,这天下之事,哪有十全十美的道理。”
身旁传来冰冷淡漠的声音,我扭头去看,才发现半个时辰已过,徐生已然换了回来,一脸嫌弃地扔掉手里拽着的我的衣带,还厌恶地拍了拍手。若不是为了跟段久说话,我真觉得他能离我十万八千里远。
我如今日子滋润,每天心情好的不行,加之上回得知徐生这小鬼活着的经历,心里对他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抱着不跟小孩子计较的态度,我抬了抬下巴转过头,并不理会徐生的讥讽。
徐生冲我冷哼一声,又扭头看向段久。段久戴着琉璃镜,朝他笑着点了点头,这小鬼才咽下不满,继续说道:“如果你说要转世投胎的鬼是宫里那个女鬼姜湘的话,是有办法的。”
“她跟我不同,她魂体完整,虽是厉鬼但已受了百年的天道惩罚,要让她进轮回,办法与我弟弟的一样——拿阳火淬炼。只要她能熬过阳火炙烤,就能引渡魂魄去往轮回。但是,这个办法需要很多阳气。”
“阳气?你不是说过梁宴是这个世间阳气最充足的人,只有他有多余的阳气分给他人。”我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表情有些沉重。“需要他提供阳气吗?那会不会对他的身体或者魂魄什么的造成伤害?我初当鬼魂那几天吸了他不少阳气,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连续几个问题问的又快又急,段久显然是没能从我飞快的嘴型里读懂意思,只能无奈地笑着去看徐生。
我眼瞅着徐生那个冷若冰霜的混小子耳根红了一块,耐心意味十足的跟段久又复述了一遍我的问题,才回过头来一脸不爽地对我道:“不用担心,你那姘头是九五至尊,阳气多的很,除非身死,不然天不灭他阳气不竭。我们需要皇帝提供阳气,但却不是通过皇帝本身,皇帝作为根源阳气太重,以他身上的阳气直接燃阳火会把我弟弟和姜湘的魂体都烧尽,我们需要容器。一个能把阳气吸一部分带出来的容器。”
我挑了下眉,没太明白徐生和听到这话的段久都望着我是什么意思。
“什么容器,去哪里找?”
“还用找啊,这不现成的就在面前。”徐生环着手,颇为嫌弃地朝我仰了仰头。“你不就是吗,去和皇帝厮混一场,就能带着满身的阳气出来。我看不如就今晚吧,你去吸阳气,我去准备东西,明日傍晚皇城边界,带上皇宫里那个女鬼,燃阳火,送他们去轮回。”
“等会!谁答应就今晚了?!厮混什么厮混!”
让我去吸满身的阳气出来?
那不就是让我现在进宫去找梁宴上我吗!
上赶着去勾引梁宴?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是我堂堂宰辅,清风明月之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打死我也不去!
第66章 一炷香的功夫可不够
打死我也不去。
我当然是说认真的。
别看我现在正在往皇宫的方向飘,但我绝对、绝对、绝对不是去勾引梁宴的!
天晚了,夜凉,我只是太冷了,得赶紧回去,不然我会被冻死的。再说,这也到了时辰,我若是再不回去,梁宴那个小心眼的家伙肯定又要絮絮叨叨我一夜,吵的我头疼。
所以我真的不是回去勾引梁宴的!
真的!
虽然这是关乎两条鬼魂投胎的大事……虽然我不用打目前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但是……但是……哎,宫门口那是什么东西?
我一边飘一边低着头思考,眨眼间竟已经靠近了宫门口。从前原本昏暗一片只偶尔有巡逻侍卫经过的宫殿偏门,如今明明暗暗的亮着一排灯。灯群中央,有人气质卓绝,披着暗红的外袍,执着一盏花灯,静悄悄地等在原地。
灯光很多,陪侍的大大小小宫人也近乎站满了回廊,但我一眼看过去,却只看到那个专注地朝我回宫必经之路望着的人。
他戴着金冠,头发一丝不苟地高束起来,只是面容因为一整日繁杂的公务而显得有些疲累,但那双眼依旧很亮,在手中灯笼的映照下褪去了威严庄重,平添了几分柔情。
我朝他走去,红绳映在他眼里,他便对着我笑起来。
寒夜微凉,风吹在我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身体里有阳气轻柔地涌进来,烘暖了五脏六腑。我心里有一盏灯,明明亮亮,照着回家的路。
梁宴冲我招招手,笑道:“沈子义,我……”
“陛下陛下!”
暧昧和令人心动的气氛被打破,苏公公一手拿着盏亮堂的灯,一手抱着燃的正旺的手炉,急匆匆的朝这边奔来。
“陛下,老奴去拿件手炉的功夫,您怎么从马车上下来了?你们怎么回事,这夜深露重的,怎么能让陛下在外站这么久?!”苏公公把手炉递给梁宴,扭头数落了一通身后的宫人,又转过来看着梁宴望着的方向,长吁短叹道:
“陛下前两日分明已经不再来了,怎么如今又……唉……陛下,老奴照顾您二十余载,容老奴多嘴一句,饶是您在此夜夜守着,沈大人他……他也回不来了。若是沈大人在天有灵看着您为他如此忧心劳神,想来他也会寝食难安啊,陛下……”
本来只是准备接我回宫的梁宴:“……”
没在天上在地上,还日日食欲俱佳恨不得把供盘上的供果全吃完的我:“……”
“咳咳,不必再说了,朕正准备回殿安寝。”梁宴转过身,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招了招,示意我先上候在一旁的马车。
我见苏公公满脸纠结、欲言又止,特意放慢了脚步,想再听听他还要与梁宴说些什么。
“回殿好,回殿好……老奴这就让人准备为陛下沐浴更衣。陛下您手中的灯……老奴还是给您收到床尾的匣子里去?”苏公公上前了小半步,弓着腰说道:“今早韩大人来,说民间的上元灯会又要开了,问陛下今年可是还要望鹊楼的那盏花灯,他可命人早早送入宫里来。”
望鹊楼?
花灯?
我扶着马车门的手一顿,疑惑地皱了下眉头,脑海中的记忆被拉到某一年梁宴拉着我去上元灯会赢花灯的场景。
我落在梁宴脸上的目光终于向下移,望在了梁宴刚刚拿在手里此刻正准备要递给苏公公的花灯上。
花灯的样式大同小异,我从前陪着沈谊出门的时候实在见过不少,眼花缭乱的没几种能被我记在心里。唯独有一样——那年梁宴赢给我的那盏号称全京都最精巧的花灯,镂空的木雕里放着画了两个小人一同赏烟花的图景,我一记记了很多年。
如今我再望着梁宴手里这盏灯,样式比当年精巧了许多,镶着金丝嵌着白玉,唯独没变的是,那画布上依然是两人并肩而立,站在桥上赏烟花的画面。而我伸长脖子仔细端详了片刻,还发现梁宴这盏灯上的两个人着装一黑一白,正是我与梁宴当年同游上元灯会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