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对这悄然无息发生的变化,微感诧异,转头去看严朗。
那双总是深邃犀利,棱角分明的周正眉眼,此刻却泛出一点看得分明的惆怅,飘忽不定,像来自遥远疆域的记忆,事隔经年,又被重新唤起。
轮椅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微微弯起唇角。唇齿起落间,裴郁可以确定,从中听出几分苦涩的自嘲,淹没字里行间的罅隙:
“其实我不该有资格,在这里对你夸夸其谈。”
严朗挑挑眉梢,伸出两根手指,着重似地摇了摇:
“两次。我的职业生涯当中,曾经遇到过两次值得铭记的,情与法相悖的状况。而我,却逃不脱普通活人的窠臼,都选了情。”
第154章 命里无时莫强求
严朗的嗓音低沉,语气里似有若无的哀伤,像经年累月沧桑后终于干涸的溪流,裂隙化成唇瓣,为自己念诵往生的悼词。
裴郁专注凝望那张已刻下岁月痕迹的脸庞,期待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个解答。
“两次选了情,在我看来,一次对,一次错。”严朗呼出的气流里带着醇酒的芳香,慢慢飘散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一次对?”裴郁重复着听来的字眼,茫然问道,“如果违背法医的职责,也能算对吗?”
严朗轻轻一笑,又拿起瓶子,斟上半盖:
“履行职责靠的是法律,可判断对错,凭的是良心。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断过的案全都无可指摘,但我希望你,裴郁,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要辜负你手里那把刀。只要刀活着,正义就不会死去。”
裴郁胸臆中的悲哀,几乎快要溢出唇齿,攀上眉梢:
“所以,注定不能两全,是么?”
“所以,要尽我们所能,减少情与法相悖的领域。”严朗纠正他,以一种略带严肃的温和,“比如,为凶手提供出对他有利的证据,来换取从轻处罚。”
话音落下,裴郁缓缓点头,在沉默中,徐徐领会一种另辟蹊径的通透。
夜幕一点一点将天色蚕食,为湖水披上一件深色的外套。当严朗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时,裴郁伸出手,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瓶子:
“那个叫沈行琛的人,我找到了。”
确切地说,是裴郁被找到了。
严朗一怔,手里的酒被顺利收走,只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唇,道声“好”。
默然半晌,又叮嘱道:
“你要护他周全,别让他出事。”
“为什么?”裴郁不禁连连追问,“你知道他一定会出事?他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认识他?”
想问的太多,又太迫切,他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严朗轻叹一口气,依然是那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素昧平生,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
言尽于此,任凭裴郁怎样诧异地望着自己,他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了。
裴郁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沈行琛与严朗之间,有着他无从知晓的过往,并且这二位还隔空达成了默契,都不想让他知晓。
夜色渐浓,不远处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裴郁听出,是年轻的护工小穆向这边走来了。
看着严朗抬手去触碰轮椅锁,那双曾经以精巧绝伦享誉整个市局的手,执起刀来叱咤风云,豪情万丈,拈起笔来同样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裴郁忽然心潮涌动,未及思索,脱口而出:
“有个叫霍星宇的人,无缘无故失踪了。”
果然,搭在锁上的手一顿,动作有短暂的停滞。
然而这停滞已经足够。裴郁可以确信,严朗对于那个霍星宇的认知,绝不仅仅停留在那份有他亲笔签名的,江天晓案的卷宗上。
他不晓得这些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难以言说的秘辛,但凭借沈行琛带来的所有证据,还有那段七年前丁胜和霍成麟的录音,他有理由相信,霍星宇的失踪,是严朗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如果,那份卷宗里的尸检报告,真是由严朗一手操控,黑白颠倒的话。
因此,裴郁几乎是隐隐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在小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一字一字,诉得分明:
“案发快三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打开,严朗的神情隐没在淡薄的月光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嗯,知道了。”
小穆的身影出现在裴郁视野边缘,也许是看见他们两个还在交谈,便在一旁停下来,时不时向这里张望一番。
“七年前。”裴郁微微蹙眉,“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星宇,江天晓,单小梅,沈行琛,严朗,霍成麟。
还有沈行琛拿给他的那三十张,编号并不连贯的学生档案。
纷繁如雨的名字和影像在他脑海里交织重叠,横冲直撞,寻不到通往真相的路。
不管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想听到严朗亲口说。
严朗说的,他都会信。
可严朗只是淡淡应声,便三缄其口,将一切都笼罩在云山雾罩之下:
“从前我只信因果,觉得所有事情发生,都自有它的道理。可后来,年纪渐长,反而开始认同宿命。”
他特意强调了宿命这个词,裴郁不由眸光微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眼底振荡。
“命里无时莫强求。”严朗的语气里不乏超脱,但听在裴郁耳中,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妥协,“若因强求而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他们说的报应。”
最后一个词让裴郁轻轻一颤,微微昂起下颌,任夜色鲸吞掉他眸中流转的锋芒。
“有些事,知道真相是残忍。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眼不见,心不烦。”严朗转过头来,冲他眨眨眼睛,唇角噙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说,是不是?”
裴郁不言,以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对。
让他秉公执法,替死者说话的是严朗,让他放弃追问,不要执着于真相的,也是严朗。
活人,为什么永远这样自相矛盾。
他现在几乎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接下来要走的路,就如同面前瑟瑟波动的湖水,看上去不会停息,却无论如何挣扎,都跃不出这苍茫的水面。
“行了,时间差不多,就回去吧。”严朗向一边的小穆招招手,对他下了逐客令。
裴郁缓缓点头,看着小穆将酒瓶和花生米收起,动作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他抿抿唇,终究没忍住,叮嘱一句:
“注意身体,酒要少喝。”
“嗯。”严朗应一声,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而稳妥。
裴郁站在原地,望着小穆很快便将一切收拾好,又朝自己默默颔首示意,从始至终,安静而利落。
轮椅上路的辘辘声响起,他视线落在严朗不复挺拔,高度只到小穆胸口的背影,晦暗而深沉,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
“师父。”他忽然开口,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拢成空拳。
辘辘声停下,隔着几米的距离,眼神和脊背的对峙。
裴郁徐徐吐出蕴结的气息,口气与方才严朗说信命时,同样释然:
“我走了。”
良久,轮椅上斑白的鬓角微动:
“嗯。”
辘辘声重新响起,沿着落满黄叶的小路远去,没有回头。
裴郁立在秋风料峭的湖畔,无灯无月,任湖上悄无声息升腾的夜雾,将他整个人吞没。
第155章 特效药
碎尸案的轮廓已初具雏形,关于凶手的抉择也已落定,接下来几天,裴郁便一头扎在解剖室里,针对各种证据和线索,做出验证和鉴定,力图使自己还原的案件,减少可能被推翻的漏洞。
DNA鉴定结果告诉他,乔湘已经出租的那间房子客厅地面的血迹,和那辆白色吉利帝豪后备箱的隐血,都与死者孟临溪比对成功。
被埋在土里那根夺命数据线,和那把曾用来分尸的菜刀上,都分别提取到了人体组织的残留。经鉴定,全部来自孟临溪本人。
除此之外,裴郁还做了详细的尸检报告,以及抛尸地点的行进路线图等,最终确认了乔湘的整个作案过程。
放下笔,他无声地叹口气,压下心头泛出的一点恻然,拨通了沈行琛的号码:
“小何侦探。”他挑挑眉梢,“来一趟,有事相求。”
“遵命。”对方倒是笑意莞然,有求必应,还表示,巧了,自己正好也有事找他。
等沈行琛避人耳目地出现在他解剖室里时,裴郁先发制人,率先开口,提出自己的要求——找到乔湘。
“哟。”沈行琛笑笑,用饶有兴致的目光打量他,盈盈眼波流淌无尽的媚惑,“小裴哥哥这么信任我?你们警方都找不到的人,让我来找?”
“少废话。”裴郁环起双臂,倚靠在解剖台上,好整以暇望着对方,扬一扬下颌,“能不能找?”
“能,当然能。”沈行琛眼尾一挑,嗓音里逐渐有玫瑰花汁漫漶,“可是……总不能白找吧?”
一边说着,一边就朝他靠过来,近到裴郁能将对方身上淡淡香水味道,悉数收进呼吸道。
裴郁心中一动,放任那阵好闻香气充斥眼耳鼻口,轻轻启唇:
“说。”
下一秒,沈行琛凑上来,吻上他温凉双唇。
裴郁只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向后撑住台子,以免跌倒。
说,哪有做来得实在。
沈行琛诚不欺他。
活人口唇温热绵软的触感令他难以自拔,不由得加大了手臂力道,将人揽在身前,整个人贴在自己身上。
绵长而动情的深吻,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手指无意识地探进对方衣衫下摆,勾勒后腰形状,在光滑肌肤上,印下转瞬即逝的光影与线条,如提香的笔扫过画布,留下鲜明的色彩与情%欲的余温。
一个吻持续了许久,直到怀中的人忍耐不住,低吟一声,裴郁才猛然惊觉,现在还是白天,工作日,上班时间。
他耗费许多心神,调动全部毅力,才将沈行琛推离自己怀抱。
对方显然双腿有点发软,险些站立不稳,黑眸中水光潋滟,精致脸庞上也泛出一分迷离的水红,如花汁冲淡。
乍然被他冷落,沈行琛有些不满,扶着解剖台,瞪他一眼,幽怨神色尽显。
裴郁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敲敲腕上表盘。
天地良心,他被迫把人推开,也是很不爽的。
“好吧好吧,我帮你找人。”沈行琛开口,少年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被情热渲染过的喑哑,听得裴郁又是心头悸动,需要费力把持:
“谁让我唯你之命是从呢,小裴哥哥,你是治好我厌世绝症的特效药。”
“彼此彼此。”裴郁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喉中所缭绕名为欲%望的烟雾,让自己都惊了一惊。
“等找到人,我来接你。”他听到沈行琛含笑说道。
话音落下,便看见沈行琛从解剖台旁起身,像来时一样,抬腿翻上他的窗棂。
还来不及嘱咐一句小心,对方便像只轻盈的小鹿似地,动作轻快地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裴郁过去扒着窗户瞅瞅,自然,又收获一枚情意绵绵的飞吻。
他默默点头,作为回应,看着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形,消失在视野尽头。
收回视线后,裴郁又花了好久,才平复心中汹涌如卷雪的潮汐。
这个小浪货对他的诱惑力,远超他想象,似乎正朝着失控的方向上狂奔。
他走到墙边水池旁,用冷水洒了把脸,向后抄一把头发,让自己恢复清醒。
发梢迸溅细碎的水珠,落在他手背和衣襟,星星点点,像谁不肯离去的缱绻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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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琛的反馈十分迅速,几个小时后,裴郁便坐上了对方那辆灰蒙蒙的帕萨特。
“确定要进去吗,小裴哥哥?”
车在望海市郊区一处建筑大门前停下,沈行琛眼睫忽闪,认真提醒他:
“你这一去,就相当于跟廖队长唱反调了。”
裴郁颔首,淡淡开口:
“作为法医,我别无选择。情与法的抉择固然艰难,但没有人,能逾越法律而存在。”
不知道是否有错觉产生,他说这话时,似乎看到沈行琛的眸光黯淡了一瞬,又迅速恢复惯常的曜黑。
“对,没人能逾越。”沈行琛微微一笑,轻轻重复道。
裴郁不及多想,对方便将车停妥,拉门下去:
“走吧,乔湘就在这里。”
他跟着出来,抬眸,看清大门上“红枫医疗中心”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