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瑭笑了。
“就为了别人的看法而难过,不值得。”薛成璧轻轻摸了一下小孩的发顶,站起身道,“说说你自己。考试如何?”
“应该不算太坏吧?”周瑭发愁地揉了揉酸疼的小肉手,“就是手笨,握不稳笔,写字又丑又慢……”
薛成璧把他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按揉。
周瑭甜甜笑起来。
“哥哥,我想吃梅花酥了。”
*
“阿兄考试如何?”
二房后厅,薛蓁询问结伴回来的薛环。
薛环把书箱随手一扔,无所谓道:“反正有笨蛋给我垫底。”
薛蓁知道他说的是周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和一个笨蛋小娘子比,你丢人不丢?”
薛环浑不在意:“人各有所长,我.日后承袭武安侯爵位,会领兵打仗就好了。”
“领兵打仗?”薛蓁好笑,“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最知道你的。你之前和人比的那几场,都是买通了对手吧?”
“反正我有的是银钱,一辈子全靠买通也没什么。”薛环不以为意。
薛蓁听了来气:“过几日.你与那疯子比试刀法,也能买通吗?”
“和他还用得着买通?”薛环不屑一顾。
薛蓁提醒他:“那疯子力气邪门,你再轻敌,是要在他身上栽大跟头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练。”薛环不耐烦地解下长鞭,拿起横刀,“你们这些妇人净瞎操心,等我风风光光地赢了他,看你们还怎么多嘴。”
薛蓁气苦。
然而薛环练刀只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家仆传话说公子哥们约他去捶丸,他就抛下横刀,爽快地去了。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恰好错过了老侯爷回府。
老侯爷原定在正月十五之前返京,大部队还在路上,老侯爷便带着四五亲信,快马加鞭赶回京中。
那么一个身高八尺的大军汉子突然翻墙进来,险些把听雪堂新来的小丫头吓晕过去。
李嬷嬷倒是习以为常,安顿好小丫头不许她说出去,转而低声对老侯爷道:“侯爷轻些,里头夫人正哄着表姑娘午睡呢。”
老侯爷顿了顿,在廊下草草卸了甲胄,疾步踱进厢房。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边,郑嬷嬷在掖被角,床里呼呼睡着周瑭。
小娃娃身子埋在柔软如云的被褥里,只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样的颜色。
老侯爷眼眸中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老夫人轻轻起身,引着他到外间,桌上早已备好了餐饭。
她亲手布了膳:“我自作主张把她养到身边,还以为侯爷会发火。”
薛沄私奔投军一直是他们的心病,老侯爷还亲口说过和薛沄断绝父女关系。当初周瑭寄住在侯府里,老侯爷也冷漠以待,并严令由他自生自灭,不许老夫人关照他。
此番见了孩子,老侯爷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倒是反常地沉默。
他欲举箸夹菜,右臂一抬,便疼得冷汗直冒。
“这是怎么了?”老夫人忙令人解衣查看。
只见老侯爷右肩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这一刀几乎切下了他整条右臂,好在缝合及时,没有全废。
老侯爷苦笑:“这回若不是有沄娘在,夫人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沄娘便是周瑭的生母,薛沄。
“沄娘?”老夫人讶异,“侯爷在西南边碰见沄娘了?”
老侯爷颔首,任她怎么问,都不肯再多说。
老夫人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
结合侯爷那封信上透露出的喜意,说不准那位替侯爷领兵的新将,就是薛沄?
她喜得揪紧了绵帕。
老侯爷没给她准确的答案,感慨一声道:“你我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儿女也都成器。此番回来,趁着一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我好好教导教导环儿,也算薛家后继有人。”
“环儿。”老夫人冷笑一声,“侯爷还不知道,你那不孝子孙都做了什么好事!”
她细细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如实以告,老侯爷两道浓眉越皱越紧,很是难以相信。
待她说到教薛成璧刀法,让两个孙儿现场比试时,老侯爷低喝一声:“胡闹。这是助长家宅争斗、兄弟阋墙!”
他身为嫡子,年少时遭过庶兄的毒害,因此对庶子隐有偏见。
老侯爷道:“更何况二郎的情形……母亲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民,二郎本身又患疯病,右手残废。别说刀没拿过几日,连学堂都只上了半个月,说不定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夫人给他希望,让他心存贪念,不是在祸害他吗?”
老夫人笑而不语,引着老侯爷悄悄走到廊下,看向庭院。
庭院中白雪皑皑,雪中一点冰蓝寒芒闪过,刀尖疾刺,将一瓣飘零的红梅一分为二。
薛成璧左臂挥刀,玄色横刀破空,隐有金声玉振之音。
小少年冬日只着一身单衫却不觉寒冷,额间汗水蒸腾作白雾。
他将一个动作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一招一式平流缓进,仿佛永不疲惫、永不厌倦,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的刀法在肉眼可见地变得熟练。
老侯爷在廊下定定站了许久。
眉宇间划过愕然,平静,神往,还有惋惜。
老夫人缓缓展露出微笑:“侯爷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胡闹么?”
*
老侯爷用了敛息之法,所以周瑭和薛成璧都不知道,本该三日后才回府的老侯爷,其实早就与他们见过面,并在暗中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翌日清晨,周瑭照旧去进学。
蹦蹦跳跳地背着他的小兔兔书袋。
雪天路滑,他蹦跶着不小心滑了一脚,还好薛成璧及时抓住书袋,把他提溜起来,才免于摔飞出去。
学堂里,同窗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关注着昨日的考试成绩。
考试成绩分甲、乙、丙、丁四等,丙等人数最多,每一等里再细分名次。
睿文伯爵府的五郎贺子衡抱怨道:“我娘备了特别丰厚的束脩,又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我塞进方老先生的学堂里。若我考个丁等回去,上元节我娘定要罚我禁足温书。”
说着说着,他瞥见了周瑭。
五六岁的小孩正是嗜睡,趁着不讲课的功夫,周瑭枕在胳膊上打着盹,满脸无忧无虑,恬静可爱。
贺子衡感叹道:“你看周小妹妹,半点都不急。”
“可不是吗。”另一个小郎君艳羡里又带着轻视,“还是做小娘子好,即便考出个最末,也没人责备她。”
方大儒一到,同窗们顿时安静如鸡,各回己位。
两个书童,一个下发考卷,一个慢悠悠地张贴榜单。
名次一一揭开,同窗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景小侯爷果真是甲等头名……我就没见过他拿第二。”
“我在哪……天我是丙等!”贺子衡喜上眉梢,“太好了,上元节我能出去游街赏灯了!”
在小声的议论中,薛环暴躁的声音格外突出:“怎么可能?丁等最末?我怎么可能是最后一名?!”
连之前没进过学堂的薛蓁、薛萌都考了丙等。
薛蓁嫌兄长丢脸,一面蹙眉用帕子掩住脸,一面在榜单上搜寻周瑭的名字。
不在最末,不在丁等,也不在丙等……
怎么会?定是先生漏判了吧。
“天爷啊,你考了乙等!”薛萌嗓音惊喜地拔高。
薛蓁一顿,猛地回头。
薛萌确认了几遍榜单上“乙等周瑭”的字样,欣喜若狂。她把打盹的周瑭摇晃醒,在他耳边又嚷了几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周瑭迷迷糊糊揉揉眼睛,看到考卷,“哦”了一声。
并不惊讶,也没见喜悦,表情很平常,好像本该如此。
其他同窗也陆续注意到周瑭的成绩,神色渐渐变得奇怪。
“运气也太好了吧。”
“她都是乙等,那我们这些丙等算什么?……”
贺子衡有些怨怼地瞅着周瑭,苦下脸道:“若我娘知道了我没考过一个五岁小豆丁,这个上元节肯定别想好过了。”
当他们把周瑭当做供人赏玩的小兔子的时候,都愿意哄着他、顺着他。然而一旦发觉了他是竞争者,就一个个心生警惕、嫉妒,甚至是敌意。
这一点,景旭扬最清楚不过。
他问贺子衡道:“你考不过我,可怪我?”
“?”贺子衡莫名,“怎么可能。”
“那怪谁?”
“怪……怪我自己。”
“没错,”景旭扬用下巴尖点点竹帘另一边周瑭的方向,“不自己好好用功,瞪人家作什么?”
贺子衡挠了挠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的迁怒,有些羞惭。
方大儒开始授课,所有学生都打起精神,加倍勤勉地读书听讲,免得再被小娃娃比下去。
只有薛蓁和薛环脑子嗡嗡作响,脸色难看至极。
“绝对有猫腻,”薛环脸色扭曲,把考卷攥得皱皱巴巴,“一定是老婆子给方先生塞了什么礼物,才给她买来那么好的成绩……”
像他这么想的不止一个。
午休散学后,往常那些喜欢围在周瑭身边逗他玩的同窗,都心有膈应地躲远了。
显得小孩孤零零的一个人,格外冷清可怜。
只有景旭扬走到他身边,歉然道:“昨日说你分不出绣品好坏,是我不对。”
周瑭半点都不谦虚地点点头。
景旭扬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其实我觉得,你书袋上绣的这只小兔子很好看。很特别,像你。”
周瑭“哦”了一声,心说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
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景旭扬以为他因为被孤立才情绪低落,便宽抚道:“别在意,待你考几次甲等,足够高不可攀,他们够不到你,那些嫉妒和怀疑就会统统变成仰望。”
周瑭站住脚。
“怀疑?仰望?我才不管呢。”
他扬起小眉毛,注视着景旭扬,认真地说。
“哥哥说了,在意别人的目光不值得。别人怎么看我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做好我自己。”
望着神色坚定的孩子,景旭扬眸光微微一滞。
刚认识的时候,周瑭就是个软糯糯的小团子,一欺负一个准,摔一跤软软跌趴在地,疼得眼泪汪汪。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他心里埋下一粒种子,一股坚韧的力量在他体内渐渐滋长。
那个人,是“哥哥”。
“说的不错。”薛成璧的声音传来。
看到他来,周瑭小脸上立刻扬起暖洋洋的笑容,小鸟似的飞扑到兄长身边。
薛成璧没有明显的动作。
他只是微微展开手臂,并移开了刀柄,以免孩子扑过来的时候被刀柄撞疼脑门。
周瑭扑进他怀里,幸福地蹭蹭兄长。
薛成璧接过书袋,一贯冷峻的眼眸漾起了一丝温和。
这一刻,景旭扬心里生出了淡淡的羡慕。
还有一缕莫名的胜负欲。
“周小妹妹。”他狐狸眼笑眯眯的,“我准备了一份歉礼给你,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周瑭歪头。
景旭扬道:“七日之后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介时京城银花火树,天下繁华荟萃于此。王公贵族都登上望灯楼,观烟花,赏鳌山,满城花灯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