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怕他,又渴慕温暖。
迷迷糊糊间,他本能地滚了过去,依偎着二表兄,就这么睡熟了。
*
翌日。
弄玉小筑的房门兀地被推得大敞,巨响声中,周瑭猛地弹了起来。
门窗外晨光熹微,显然还不到仆妇答应来接他出来的时候。
相貌浓艳的贵妇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将周瑭抱进怀中。
那样温暖带着脂粉香气的怀抱,让周瑭错以为是自己的母亲。
“我们瑭儿吃苦了。”贵妇急道,“来,快让舅母看看,没受伤吧?”
是二夫人阮氏,二表兄的嫡母。
周瑭有些失落,摇摇头。
阮氏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血迹或者咬痕之后,大松一口气,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热切了。
只要这孩子无恙,三房就怪不到她们二房头上来。
阮氏絮絮叨叨地抱怨:“三弟家的怎的如此过火?才五岁的小娃娃,学不会女红就算了,竟然把人和疯二郎关在一处。我看弟妹是失心疯了!”
她把周瑭丢给仆妇,转身就走,没有丝毫要理会庶子的意思。
周瑭想提醒她二表兄病了,几次都被别人嘈杂的声音遮住。
最后他挣出仆妇的手臂,用最大的嗓音喊:“二表兄发热了!”
所有人一愣。
阮氏神色尴尬。
身边的仆妇解围道:“二公子惯于发热症,小娘子莫怕,每回他熬一熬,那病也就过去了。”
阮氏没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周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古代不比现代,小小风寒都能夺人性命,何况是孩童。
照仆妇所言,二表兄常常发热,不知在鬼门关里走了多少遭,这偌大的侯府,难道还请不起郎中吗?
“可是……”
周瑭的声音又被淹没。
这好像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众人热热闹闹地在阳光下向前走,将二表兄抛进弄玉小筑的阴影里。
周瑭趴在仆妇肩头,发觉二表兄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站在那暗沉的厢房里看他。
一缕晨光扫在他脸上,周瑭终于看清了二表兄的形貌。
清瘦、苍白,五官浓烈深邃。颧骨割出寒意,凤眸微弯,眼瞳却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鼻梁高挺,偏左侧的鼻骨上,生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周瑭怔住了。
《奸臣》里,主角薛成璧最突出的容貌特点,就是鼻梁左侧的小痣。
很多读者问这样设计有何寓意,作者解释说,小痣意味着他“白璧有瑕”。
没有人知道那“瑕疵”指的是什么。
毕竟在书里,薛成璧总是表现得完美无缺。他龙姿凤采,芝兰玉树,仿佛生来就光辉灿烂。
那个时候,周瑭也不明白。
现在,周瑭望着那阴影中的小郎君,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直觉。
他攥紧袖口,在剧烈的心跳中轻声询问。
“嬷嬷,二表兄他……叫什么名?”
“二公子啊,”仆妇从记忆深处搜索出这个疯庶子的名姓。
“他叫薛成璧。”
第3章
昨夜雨雪,弄玉小筑的悬山顶泛着清冽的冷光。
薛成璧笼罩在幽蓝色的冷光之后,转身,消失在乌沉沉的暗影里。
周瑭脑海一片混乱。
他、他这是掉进小说里了吗?
疯子二表兄竟然就是他喜欢的男主!……不对,应该是二表姐女主。
天啊,他现在竟然和薛成璧是表兄妹!不、表姐弟……不等等,薛成璧是天潢贵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才是……
周瑭心中剧震。
感到惊讶的不止他一个。
“二夫人您听,表姑娘今日怎的言语如此顺畅?”仆妇纳罕道,“连着说了两句话呢,从前连半个词儿也蹦不出。”
阮氏这才留意。
记忆里,她这小侄女眼神呆板迟钝,总缩在角落里,躲避别人的视线。
此番她细瞧周瑭,见小团团如冰雕雪琢一般,杏眼乌亮水灵,妥妥的美人坯子。
阮氏心头狠狠一跳。
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周瑭的母亲,薛沄。
老侯爷老夫人把这位独女宠上了天,当时上京城谁人不知,薛沄的风光排场远胜过全京城的公子哥。
常有传言说,幸好爵位传男不传女,否则武安侯非要请封薛沄做这侯府世子不可!
若非后来薛沄与侯府闹僵了关系,恐怕现下在这侯府里,周瑭的地位比阮氏的嫡亲儿子还要高得多……
回想起曾经处处被压一头的日子,阮氏美.艳的面容染上了阴翳。
周瑭一直痴傻还好说,若是痊愈,只怕……
“瑭儿,”阮氏攥住周瑭的肩头,眼神定定的暗藏凶光,“你那先天心气不足的童昏症,可大好了?”
周瑭肩膀被她掐得很疼。
他得知阮氏亏待薛成璧,本能地不喜欢阮氏,再兼脑子里纷繁杂乱,行动不过脑,便没有言语,使劲要挣脱阮氏的钳制。
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和从前一样,痴痴傻傻,不会交流沟通,只会蛮力挣扎。
阮氏长长松了口气。
只要周瑭神志有缺,生得再好,也不可能在老侯爷老夫人面前和她的蓁儿环儿争宠。
“夫人莫伤心。”仆妇把阮氏的松气当成了叹息,“万事开头难,小娘子能说上整句话已是殊为不易,慢慢调养,总能有所进益。”
阮氏乱糟糟点头,问周瑭道:“告诉舅母,昨夜在弄玉小筑,可有发生过什么?”
周瑭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原身痴傻,五岁不能言,他不能太快恢复正常,免得惹人生疑。
于是他吞吞吐吐,装作不善于言辞的模样:“二表兄……”
“二郎如何?”阮氏追问。
周瑭短短圆圆的小手指,点在嘴唇上,天真道:“陪瑭瑭,吃饼饼。”
他想,如果把自己的痊愈归功给二表兄,薛成璧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
仆妇猜测道:“想是昨夜二郎把小娘子吓了一吓,刺激之下打通了关窍,反倒因祸得福了。”
阮氏疑云又生,盯着周瑭,有些阴晴不定。
她吩咐婢女们好生照看周瑭,免得再受什么“刺激”,多打通什么“关窍”。
她还严令所有人不许外传此事。
这小孩就该继续埋在尘土里、藏在角落里,永远被忽略。
老夫人最好一辈子都注意不到周瑭,一辈子记不起和薛沄的母女情分。
然而阮氏不知道——周瑭疑似恢复神志的事,当夜就被呈报给了侯府的老夫人。
*
在弄玉小筑待了九个时辰之后,周瑭被全须全尾送回了自己的云蒸院。
还未踏进小院,便有一名嬷嬷冲来,哽咽紧紧将周瑭搂入怀中。
“我的心肝儿啊!没受苦吧?可委屈你了……”
郑嬷嬷是周瑭的奶娘,从小看顾他起居,将他视若亲子,也是京城里唯一一个知晓他真实性别的人。
被郑嬷嬷抱住,周瑭受原身感情影响,不由自主地产生依恋感。
他轻轻投以回抱。
“婢子代二夫人谢过嬷嬷。”阮氏身边的一等大婢女莲心,朝郑嬷嬷福了一福,“还好嬷嬷发现及时,否则表姑娘在二郎那里有个三长两短,二夫人在老夫人那也抬不起脸来。”
郑嬷嬷一提此事就来气:“如若看门的小蹄子肯早些放我进去禀报二夫人,何苦拖延这整整一.夜!”
她昨日午时就发现周瑭失踪了,三夫人姚氏把周瑭禁足弄玉小筑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郑嬷嬷两条老腿跑遍了整座侯府,才寻到周瑭许是被关在了弄玉小筑。
弄玉小筑里关了疯子,外有凶悍的家仆值守。无奈郑嬷嬷只好去找二房的阮氏求助,未曾想门房称主母歇下了,硬是拖到晨起才接回了周瑭!
莲心想起来也觉后怕,不住嘘寒问暖,送吃送喝,还把云蒸院那呛人的灶炭,换成了银屑炭。
婢女们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退出院去。
热烘烘的暖阁里,周瑭舒展了冻僵的手指,和郑嬷嬷一起用了朝食。
他拿“受二表兄的刺激、打通关窍”的说辞解释了自己的变化。
郑嬷嬷见小孩乖巧伶俐,欣慰得不知该拜谢哪位神佛才好。
周瑭装着心事,问道:“嬷嬷可有治疗热病的药草?”
“有的,小公子可是身子不爽利了?”
“是二表兄。”周瑭道,“他助我痊愈,我总得知恩图报才是呀。”
知恩图报,对一个疯子?
郑嬷嬷内心大大摇头,又不忍伤害孩子的好心,于是道:“那药是留给你备用的,若给了别人,你自己怎么办?”
“先紧着他用吧。若有需要,我再自己讨药就是了。”周瑭笑眯眯地放下碗,“嬷嬷信我。”
郑嬷嬷怔怔注视着他。
在弄玉小筑住了一夜,小郎君的童昏症就大好了,一夜之间,以前克扣的炭火吃用全都补了回来。
他们以后的日子,想必会越过越好。
郑嬷嬷笑着笑着,想起前些年的辛酸,就流了泪。她叹了气,起身道:“小公子说的对,不论如何,都该感谢二公子才是。我与他的姨娘有数面之缘,这幅方子,就是用来缓解他那热症的。你看……”
不一会儿,炉子里就煎上了药。
周瑭听着咕嘟咕嘟的水声,心里想着薛成璧。
日后光芒万丈的獬豸司指挥使,竟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白玉有瑕”,想必指的就是那疯病了。
昨夜周瑭还怕二表兄怕得要死,现在再回忆起来,二表兄青白的脸上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佛光。
举止古怪、异于常人?不,那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
主角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吃可爱的小兔兔呢?肯定是骗他的。
而且主角还是个女孩……
周瑭对薛成璧这个角色的喜爱不会因为性别而变化,只不过小说结局来得太突然,他还没能适应这个事实。
以后多多相处,多多从二表“兄”身上找找女孩的特征吧。
煎药炉上腾腾冒出白雾,周瑭望着袅袅白雾发呆。
“坐远些,小心烫着。”郑嬷嬷把武火熄成文火,“再煎两刻钟,让二房那两个丫头来拿药,她们自会送到弄玉小筑。”
周瑭嘴上答应,心里却觉得,二房的人不想主角过得好,那碗药绝对送不到主角手里。
他得亲自去送药。
可是,怎么能瞒过嬷嬷,再越过二房的婢女和弄玉小筑外的看守,把药偷渡进去?
要是他能直接飞到主角身边就好了。
正想着,一道飞扬跋扈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莲心,你怎么在这种犄角旮旯守门?”
“三公子安。”莲心福身。
周瑭起身,好奇地探头去看。
来者是二房嫡子,薛三郎薛环。
薛环虚岁有八,头戴金项圈,身着朱红缺胯袍,脚蹬鹿皮靴,神奇昂扬。
他是薛成璧的弟弟,若说侯府里哪位小郎君说的话最有分量,就数他了。
周瑭灵光一现:薛环会不会为二表兄送药?
“我四处寻你不到,阿娘也不肯告诉我,好啊,原来你竟躲这破地方来了。”
院外,薛环伸手拉扯婢女莲心。
莲心不着痕迹地躲闪,扯开话题道:“三公子方才可是在打雀儿?”
“我那是在游猎!”薛环扬起手里的弹弓,又示意家仆上前,向婢女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战利品是一只鸟窝,里面啾啾叽叽挤着十几只小雀,有的死了,有的在污血里挣扎待死。
周瑭瑟缩了一下。
他发觉,薛环家仆的右耳朵用白布包扎过,还隐隐渗着新鲜的血迹。
……那是主角咬下来的?
他们兄、姐弟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薛环神气地挥舞着弹弓:“吾乃骠骑大将军,百发百中!现在本将军万事俱备,只欠一匹漂亮的马儿。”
“莲心,今日轮你来当我的马儿。”
他昂着下巴,示意莲心蹲下给他骑。
莲心脸色发白:“三公子……”
“给本将军当坐骑,是你的荣幸。”薛环小小的脸阴沉下来,“如若不从,军法伺候!”
两个家仆各拿了长板上来,预备着“打军棍”。
莲心眼眶红了。
七八岁的小郎君,还要骑婢女的脖子,实在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