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他婢女和家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什么。
周瑭在院内旁观,心里凉飕飕的,彻底打消了让薛环给薛成璧递药的想法。
他倒着往后退了两步。
不妨脚下踩到了枯枝,被耳尖的薛环听到。
“何方宵小!”薛环大呵一声,跳进云蒸院来,就要提周瑭的领口。
周瑭小小一团,薛环比他壮了一整圈,像只要吃人的熊。
莲心连忙道:“那是您的表妹。夫人吩咐了,不可在小娘子这里撒野。”
周瑭怯生生的,小步后撤。
薛环非常无礼地上下打量他。
只见小表妹低下头去,只留一对蔫哒哒的小揪揪,还有半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额发贴在颊边,发丝里透着柔软温顺。
不知比莲心漂亮了多少倍。
薛环不坏好意地一笑:“你,要不要当本将军的马儿?”
周瑭使劲甩头。
薛环便要发怒。
周瑭小声解释:“骑大马不威风。”
薛环疑惑:“那什么威风?”
周瑭仰起脸,粲然一笑:“飞高高威风!”
薛环呆住。
低眉顺眼的小团团突然抬起脸蛋,明眸皓齿,朱唇玉面,杏眼里满是对他的憧憬和仰慕。
薛环表现欲瞬间爆棚。
“不就是飞吗?表哥飞给你看!”
说着,薛环便提气轻身,脚点树干纵跃而上,“飞”起一丈之高,落在了老槐树最低的枝丫上。
周瑭双眸圆睁。
原书里描绘了神奇的武功,他略微一试,竟还真的有!
如果学会飞,那他岂不是就能去找主角了?
“想学吗?”薛环骄傲。
周瑭点头,眼眸亮晶晶的,满是崇慕——对轻功的崇慕。
“雕虫小技罢了,不用崇拜表哥。”薛环随口念了一长段深奥的口诀。
他看到周瑭默背轻功口诀的认真小模样,心中嗤笑不已。
薛环一点都不怕小表妹偷师。
这段口诀全由古文写成,极为玄奥,当初请了三名先生为他讲解注释,他才弄懂其中奥义。
就算是听懂了,他也是勤练许久,才达到现在的程度。
小表妹才五岁,尚未开蒙,傻呆呆的话都说不利索,还是个荏弱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学会?
薛环沉浸在自得意满之中,完全忘了要“骑马游猎”。
就在这时,一个家仆忽然急匆匆跑来。
“糟了!老侯爷说要在出征前考校公子的刀法!”
薛环脸上大慌。
他顾不得周瑭,忙带着一众家仆朝前厅去了。
薛环的离开卷走了云蒸院的全部热闹,独留一个冷清清的院落。
树梢上积雪簌簌而落,周瑭一动不动站在槐树下,凝神思索着什么。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吩咐小婢女去取一盒糕点来。
那孩子让她免于轻辱,不管有心还是无心,莲心都想感谢她。
糕点取来的时候,周瑭的小揪揪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小孩看起来那么娇.小无助,昨夜刚和疯子共度一宿,今日便又撞上了侯府的混世小魔王。
莲心目露怜悯,正要抬步送点心。
却见那柔弱的孩子,忽然间提气纵跃,一口气飞蹬三丈,像只小鸟一般,轻松地落在了老槐树的顶端。
比之方才薛环炫耀的轻功,不知高了多少、轻盈了多少。
莲心:“……”
莲心手里的食盒摔落在地。
她依稀记得,这轻功,三公子勤勤恳恳练了一整个月才学会。
当时阮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还夸三公子天赋高、肯吃苦……来着?
*
北风飘雪,弄玉小筑的破旧窗柩挡不住冰雪严寒。
一朵雪花蹁跹而入,落在薛成璧的额头上,瞬间化成水珠。
薛成璧夹在寒风和烈火之间,高热让他的视野逐渐模糊。
身体不断发出急需休息的警告,精神却异样地亢奋,逼他睁开熬出血丝的双眼。
脑海里,杂乱的声音画面一个又一个,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二表兄发热了!”晨间小团团焦急的喊声在记忆里回响。
薛成璧扯了扯嘴角。
就因为阮氏是他的嫡母,所以寄希望于阮氏会帮他治热症?
殊不知二房巴不得他早早病死。
薛成璧闭上眼,在沉默中忍耐病痛。
那孩子那么胆小好欺负,如果落在阮氏或者薛环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就像他养的那只小兔子。
意识朦胧中,薛成璧的眼皮隐约传来柔软的触感。
有人在碰他的眼睛。
薛成璧警觉。
他猛地暴起,将那人掀倒,掐住脖子,压在地上。
“……啊!”那人发出细小的惊呼。
触感比视觉来得更快,薛成璧只觉入手绵软娇小,孩子的碎发落在他手背上,像小兔子新生的绒毛。
他不自觉放轻了力道,使劲眨了眨眼睛。
视野渐渐清晰。
薛成璧怔住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人。
“……二表兄,”
周瑭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来给你送药啦。”
第4章
小雪时节,弄玉小筑未生炭火,一如雪窖冰窟。
薛成璧血是烫的,手是冰的,手掌下的孩子是温暖的。
温暖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这样的梦,薛成璧濒死时经历过两回。
他知道,他必须奋力抵御幻觉,否则会永远沉睡在这个寒冬里,不再醒来。
于是压人的动作僵持了许久。
周瑭最初见到主角的兴奋劲儿过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受制于人的处境,开始后怕。
两只小手紧张地蜷握成一小团,在胸前瑟瑟打着抖。
睫毛扑扇,难掩委屈。
薛成璧拧眉,似是不解,为何梦境里的小孩会有他没见过的鲜活表情。
“二表兄,是我呀。”周瑭攥着手指轻唤,“我们昨夜里还一起吃过饼。”
薛成璧的眉头拧得更紧。
然后缓缓松开了周瑭。
周瑭一骨碌爬起来,跳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看向薛成璧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
薛成璧没有再攻击谁。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旦松了心神,便支撑不住,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望着周瑭,眼神略微涣散。
“我这是,死了?”
“啊?”周瑭懵。
薛成璧面无表情道:“既然并非梦境,那除了同在阎罗殿,我怎会看到你。”
周瑭微怔。
对方现在的状态,和昨晚那种疯狂感很不一样。
眼神空洞沉寂,语速很慢,似乎连说话都疲惫,连总是挂在唇畔的笑也不见了。
整个人都陷进了阴影里。
周瑭顿了顿,鼓足勇气,挪动小鸭子步,主动靠近薛成璧身边。
薛成璧的目光勉力一动。
他的视线钉在周瑭身上,一双凤眸血丝密布,周瑭挪一步,殷红的眼珠子就跟着动一步。
好像一只困兽,被逼到绝境,摆出最凶恶的模样吓唬人。
其实又可怜,又无助。
周瑭一点都不怕了。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触碰薛成璧的手指。
“你摸,是热的。”
他又在冬阳下晃了晃手。
“看,还有影子。”
然后笑吟吟地鼓励他:“才不是鬼魂,二表兄活得好好着呢。吃了药,睡上一觉,绝对不会有事!”
“来,我先扶你坐起来吃药……”
说着,周瑭就搀着薛成璧的肩膀,吭哧吭哧使劲想把他拱起来。
但是力气太小,人没扶起来,自己反而脱力摔了个跟头。
薛成璧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
视线焦点,落在忙碌的小孩身上。
没扶起人,小孩并不气馁,转身先去端药。
木碗很烫,又太重了。周瑭端不稳,就连两颊都在使力气,圆嘟嘟地鼓起来。
就在他快要端不动药碗的当口,一双缠满绷带的手接住了碗。
薛成璧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从他手里端过了药碗。
他仅仅是起身就十分吃力,一条手臂勉力撑着地,脊背瘦如削骨,因虚脱而微微颤抖。
但他眸光冷凝,不见方才的脆弱。
汤药乌黑刺鼻,薛成璧细嗅药香,看到了周瑭被烫得微红的手指。
“好药。”薛成璧轻声低喃。
“是呢!”周瑭把手指背在身后,开心道,“嬷嬷说刚好对你的症,吃几副就能好。”
薛成璧垂眸,并不动药。
气味确实是他常吃的救命药。
但那些人只想要他的命,又怎会放进一个小娃娃,来救他的命?
——这碗药,恐怕不是救命药,而是催命药。
周瑭见他犹疑,善意地催促他。
“快喝吧!待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薛成璧抬眼,眼眸沉在眉骨下的阴翳里。
周瑭若有所悟。
他怎么忘了,女孩子当然要娇贵些养,这么苦的汤药,让小公主如何下嘴?
“二表兄可是怕苦?”周瑭歪头询问,两个小揪揪也随之一歪。
薛成璧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
周瑭以为他不好意思承认,用一种“我知道我知道、别害羞啦”的眼神,浅笑着觑了他一眼。
然后诱哄小娘子似的说:“当当当!我还带了糕点,只要吃完药,就能吃梅花酥。整整三块哦!”
薛成璧缓缓埋下头去。
为了治疗疯病,他从小灌下的药不知凡几。
浓重的苦香能遮掩毒.药的异味,某次家仆“不小心”在药里煎入了寒热相克的剧毒,他没能辨别,在鬼门关边缘挣扎了半个月,才挺了过来。
自那以后,他的味觉衰退到几乎消失,是甜是苦,他都品尝不出。
这个孩子却问他,他可会怕苦?
薛成璧心跳不正常地加快,他嘴角抽了抽,似是一个极怪异的笑。
疯病又犯得厉害了。
血液在奔涌,他想要大笑、想要发怒,想要遵从欲.望做任何疯狂的事,甚至想杀人见血,让所有欺辱他的人惨死在面前。
泛红的视野里,周瑭关切地望着他。
“二表兄,你还好吗?”
薛成璧阖眼。
他撑在地板上的手死死攥紧,太阳穴青筋暴突,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再睁眼时,眼尾勾起,满是猩红。
“我怕苦。”他轻笑着说,“你怕吗?”
周瑭不太有底气:“……不怕。”
“不怕?”薛成璧弯起的眼眸里沉着冷光,“证明给我看。”
周瑭惴惴地捧住药碗,闭目屏息,包子脸鼓起,嘴唇碰到碗沿。
神色间没有对剧毒的畏惧,只有对苦味的抵触。
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药汁差一点就要沾到他的嘴唇时候,薛成璧突然暴起,猛地把药碗夺了过去。
仰头一口气灌下。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重伤和高热下疯病复发,身体无法休息自愈,不吃这药,熬两日也会死。
或生或死,都不该拖累无辜之人。
辛辣滚烫的药汁直冲肚腹,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半晌后,薛成璧徐徐放下碗,朝周瑭笑,笑容越来越大,笑得停不下来。
“这真的只是救命药啊。”
鼻梁上那枚血色小痣栩栩如生,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癫狂的病态。
若是旁人见他脸色变得这样突兀,恐怕早就觉察出了不妥,露出嫌恶畏惧之色远远跑开。
但周瑭怯生生地、傻呼呼地,回了他一个笑。
还特别守信用地奖励他糕点吃,认认真真数出三枚梅花酥——虽然他总共也只有三枚。
薛成璧接过梅花酥,嗅闻后投入口中。
周瑭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里的梅花酥,眼神有点眼巴巴的馋意。
于是最后一枚梅花酥在薛成璧手里打了个弯,递回给小孩。
周瑭整只团子快乐得像泡进了蜜罐子里。
他礼貌地道了谢,边吃边夸“二表兄真好!”,浑身洋溢着满足。
薛成璧盯着他,满眼怀疑和戒备。
“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周瑭迷惑。
薛成璧:“……”
他换了一种方式:“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次周瑭听懂了,笑道:“飞进来的呀。”
薛成璧丝毫未信,眼尾弯起一个凌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