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三言两语讲了薛环教他轻功口诀的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照着口诀做,竟然‘蹭’地就蹦起了三丈!老槐树那么那么高,我差点没爬下来……”
薛成璧凤眸微凝,满腹狐疑。
他慢慢盘问道:“你说你刚学了口诀,还只是第一次尝试?”
“是啊。”
“你可知,薛环练武资质上佳,又有名师指点,用轻功却最多只可跃起一丈?”
薛成璧冷眼睨着他,流露出不信任之色。
“这样吗?”周瑭想了想,随即拍手笃定道:“定然是三表兄平日疏懒,习了口诀也不肯多试上一试。”
薛成璧沉默。
阴影里,他面上神色不住变幻,半晌才道:“你叫我表兄,你母亲是薛沄?”
周瑭点头:“二表兄识得我阿娘?”
薛成璧眸光流转。
“听人讲过。她武艺绝佳,是第一个夺得武状元的女子,二十多年前,在京城儿郎中无人能敌。”
想来这孩子与她血脉相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不过……”
薛成璧弯眸一笑,勾起的弧度里暗藏恶意。
——只不过侯府里有关薛沄的传言,多是恶意。
说当今圣上做太子时,曾欲娶她为正妃,被薛沄婉言相拒。
说她到了二十有五,竟仍未出阁。
说最后,薛沄竟无媒无聘的,跟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私奔去了西南边境,投军了。
所有人都笑话她,放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当,却去西南蛮夷之地做一名从九品军曹,把命放在刀尖上拼杀。
薛成璧正要说下去,却见小孩乌亮的杏眼望着他,眼眸里满是对母亲的憧憬和向往。
干净明亮,一尘不染。
薛成璧一顿,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话头。
他垂眸审视周瑭。
侯府和薛沄几乎断绝了亲缘,关系比仇人还不如。
偏偏薛沄武功奇高,遭宫里的忌惮,不得不把幼女留在侯府为质。
这孩子处境如此艰难,却肯翻墙冒险为他送药。
有何目的?
薛成璧早就不再相信善意。
亲生父母尚且不肯施舍给他一分恩惠,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
他正冷冷思索着,指尖忽的一暖。
周瑭一双小手捧住他的手指尖,轻碰缠于其上的绷带。
缠在手上的麻布原本是素色的,上面却洇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有的日久发褐,有的暗红,还有的是新鲜的殷红。
不知那麻布下,暗藏了多少细密的伤。
周瑭还未看清,薛成璧便猛地抽回了手,掩藏于袖下。
“走开。”他低声道。
一刹那,周瑭觉得他异常暴怒,再仔细一看,薛成璧的脸分明还笑着,似乎刚才的凶戾只是错觉。
“二表兄?”周瑭关心道,“受伤不涂药,伤口会好痛的。”
薛成璧掩下异样,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背上的伤,比这要凶险许多。你可要看?”
周瑭心疼坏了。
他咬唇点点头,就要绕到背后掀薛成璧的内衫。
手还没碰上衣角,忽然间脑海里警铃大作。
嘴上叫二表兄叫习惯了,他怎么又忘了,主角可是女孩子!
在主角眼中,她们二人都是女子,自然可以随意宽衣解带,查看私.密处的伤势。
可问题是,周瑭外面穿着小裙裙,芯儿里可是个纯纯的小少年啊!
周瑭又悔又窘,一想到自己竟差点就碰了公主的身体,顿时羞得满脸绯红,无措地用小手捂住了脸,使劲摇起头来。
“罢了。”薛成璧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垂眸笑道,“那些脏污东西,小孩子看了眼睛里会生疮的。”
周瑭听了,使劲揉揉眼睛,险些被骗住。
然后才反应过来,得意地抱住手臂:“我才不信。”
好像勘破他随口的戏言,是多有成就感的事情似的。
薛成璧停顿一下,随即大笑。
这回的笑声里,倒有几分真切的快意。
周瑭不知他为何而笑,小脸满是迷茫。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薛成璧耳尖微动,骤然敛了笑,低声道:“有人来了。”
周瑭一惊,急忙跳起来。
家法有言,除非各房主母发话,否则禁足者不许私会外人,更不许外人进来送饮食。
若有犯者,双方各罚十大板,再禁足十日。
若周瑭被人发现,薛成璧那句“阎罗殿里来相会”可就要一语成谶了!
周瑭慌忙抱起食盒,四下环顾。
可是这件厢房除了空荡荡的床榻以外,又有何处可藏?
一只手轻放在他肩头。
“别怕。”
薛成璧手掌瘦削,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交给我。”
第5章
脚步声渐近。
沉重杂乱,气势汹汹,少说有三五个家仆。
周瑭大气不敢出,就要往床榻底下钻。
却见薛成璧夺过他的食盒,猛地振臂横抡,狠狠砸向厢房紧闭的门!
霹雳般一声巨响,屋里屋外的人都骇懵了。
薛成璧毫不停歇,又飞起一脚踹了过去,双拳狂乱无章,砰砰砸门。
两扇黄檀木门被锤得咯吱直响,如秋雨打落叶般剧烈颤抖,红铜门栓几欲崩断。
他口中边发出不成语句的大喊,又笑又叫,状若疯魔。
长发飞散,偶然间从发丝间露出青白的嘴唇、血红的眼。
好像是在地狱里才会看到的场景。
周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脑子空了,什么都忘了,拼了命地把自己往床榻下面塞。
那些诡异的喊叫仍不停地灌进他耳中,震得他全身颤抖。
房外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倒霉,这疯子怎么还没死透。”家仆啐了一口,心有余悸,“好在咱几个还没进屋,否则……”
“否则怎样?横竖是个没长成的小子,咱几个还怕他不成?”
“你不知道,那小子看着瘦弱,疯起来像厉鬼上了身一样邪性!就算是被按住了,也非要啃下别人几块肉不可!”
“那……我们该如何向二夫人交差?”
“就说病得重了,用不着咱们下手。这疯子的情况我知道,二十鞭子扔在雪地里,再饿两天,壮汉都能生生熬死,何况一个病秧子?”
“走了走了。小心他冲出来咬断你脖子……”
脚步声渐远。
床榻下,周瑭听到自己咚咚狂响的心跳声。
一室沉寂。
想害人的家仆走了,薛成璧也没了动静。
半晌,周瑭慢慢从床榻底下探出头。
薛成璧靠坐在门边,手脚软垂,低着头,看起来疲惫至极。
周瑭心一揪。
……刚才主角是在故意装疯,好吓唬走那些家仆?
一定是了!
周瑭手脚并用爬出来,小步跑到薛成璧身边。
二表兄明明已经病得坐不起身,却为了避免他被家仆发现,大大闹了这么一出。
现在恐怕是心力交瘁,动也动不了一下。
自己却误会他、畏惧他。
怎么可以这么不信任他呢?他、她可是自己最喜欢的角色啊!
周瑭内疚不已,捏紧了衣角。
“扶我。”倒是薛成璧先开口。
他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周瑭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搀扶回床。
小孩子的负面情绪就像湖面上的涟漪,很快就不见踪影。
恐惧忘了,内疚也忘了,周瑭双肘支在薛成璧榻前,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小星星。
“二表兄刚才演得好像真的一样,把外头那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我也差点被骗过了。二表兄可真厉害!”
“嗯。”
薛成璧缓缓转身,脸朝里侧,背向他而卧。
这样一来,周瑭固然也就看不到,薛成璧现在的神情。
——眼中闪着猩红,唇角勾着笑,看上去异样地兴奋。
仿佛终于释放了压抑的天性,酣畅淋漓地发泄出来,享受发狂的快感。
他表现得很安静,周瑭以为他睡了。
“好好休息。”周瑭悄声道,“晚上我带伤药来看你啊。”
小孩软糯的声音拂在耳畔,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带走了那段温热的气息。
薛成璧眼睫微颤。
他极力忽略那份温暖,忽略对方离去时,自己心里的一丝空落。
他告诉自己,那只是疯病发作时的病态依恋。
指尖死死嵌入手心,绷带上又绽出朵朵血莲。
最终响起来的,是他冰冷克制的声音。
“别再来了。”
“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一无所有,不值得你图谋。若被发现,于你有害无益。”
“……”
无人回话。
周瑭已经不在这间厢房里了。
薛成璧阖上眼。
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孩子听没听到。
*
其实不管听没听到,周瑭的决定都不会变。
他看《奸臣》的时候,只知道长大后的薛成璧无比风光耀眼,却不知薛成璧小时候生活得如此艰难,就是个小可怜。
周瑭握紧小肉拳。
除了让自己吃饱穿暖、安身立命以外,他还想让主角尽可能过得快活顺遂。
如果有可能,再弄清楚主角的“瑕疵”到底是什么类的病症,或许自己能帮到忙……
那么首先,哪里有治疗外伤的药?
郑嬷嬷那里倒是有些,可一来支用药品要上报理由,不能再以自己受惊受寒为借口;二来那药也不是最好的,说不得要受罪留疤。
最好的伤药,谁手里有呢?
周瑭轻巧地落在了院墙上。
现在他的轻功已经娴熟多了,起如飞燕掠空,落如晴蜒点水,着瓦不响,落地无声。
路过主子的院墙时要矮着点身子,免得被护院发现。
三房院墙下传出了猫叫。
周瑭好奇地偷眼一瞄,猫叫声的来源却不是猫咪,而是二表姐薛萌。
薛萌上回提醒他绣花针戳眼睛,还在姚氏罚他禁足时帮他说话,周瑭对她有些好感。
此时薛萌伴着一个小婢女站在树下,她一身藕丝短衫柳花裙,唇上点朱,撅起嘴唇学猫儿叫。
“咪咪,快下来,咪咪乖,到姐姐这儿来。”
周瑭这才发觉,靠近院墙的树上有一只雪白的狮子猫。
猫儿腿上被咬了两个血洞,无助地攀在高树枝儿上,瑟瑟发抖。
婢女春桃怕小主子着凉,道:“风凉了,奴婢取竹棍把这猫儿轰下来可好?”
“你敢!”薛萌瞪眼,“雪奴如我的嫡亲弟弟一般,你打它,小心我治你的罪!”
趁她们主仆拌嘴,周瑭顺着院墙悄悄上了树,朝狮子猫的位置爬去。
春桃偶然间瞥了一眼树梢,惊道:“小娘子您看!”
薛萌回头,也是满脸诧异。
周瑭已经抱着狮子猫,双腿盘树,滑溜了下来。
他举起狮子猫,笑容热情洋溢。
“二表姐,给!”
薛萌懵然抱过猫,随即惊喜地发出一声低泣,忙要春桃为雪奴腿上的血洞涂药包扎。
周瑭仰头注视那伤药。
“你是怎么爬上树的?”薛萌疑惑。
“那一边。”周瑭指墙。
“墙那边兴许有梯子吧。”春桃猜测。
周瑭不爱撒谎,也不想讲实话。
于是只笑,不说话。
他矮矮小小的一团,身上的小襦裙被树干刮得脏破,脸颊边蹭了一块灰,反衬得脸蛋更白皙,笑容又傻又甜。
薛萌朱唇微弯,似是想笑,转而又板起脸来。
“整日爬高摸低,成何体统?”她拿出当姐姐姐的严厉,“嬷嬷说了,三日后要做好一只荷包,用散套针绣花卉。若交不上来,要打手板!”
“啊。”周瑭讶异。
什么时候说的?他都没听见。
他的表情特别生动易懂,薛萌回答道:“阿娘罚你禁足之后,嬷嬷才布置下来的。”
“谢谢二表姐!”周瑭笑起来。
幸好有薛萌好意提醒,否则三日之后的女红课上,等待他的可就是一顿手板了。
小孩嗓音甜糯,薛萌抬手捋额发,挡住了微微泛红的鹅蛋脸。
周瑭踮起脚尖,观察她怀里的狮子猫。
“它怎么伤了?”
薛萌咬唇:“三堂弟在府里养了一群刁奴恶犬,见了活物便打。雪奴逛去二房的院子,不防被那恶犬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