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视着浑身狼狈的儿子,半蹲下.身似乎想扶他起来,却被亲兵传讯打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瑭瑭,你阿娘没坏心。”周晔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说,“你可知道,军里多少人求着被她操练,她都不屑一顾的。”
“孩儿知道。”周瑭疼得嘶气,说出来的话却很真诚,“以前大家都让着我,倒远不及这次受益良多。我很感激母亲。”
“儿子真乖。”周晔揉揉他的脑袋,意有所指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你?要是有,那她怕不是戒过毒。”
周瑭被逗得一笑,半晌笑意又慢慢淡下来:“可是,怎么会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呢?尤其是让那样……标准很严苛的人满意。”
“有啊,”周晔露出鼓励的笑容,然后指了指自己:“那个人就在你眼前。”
周瑭:“……”
周晔笑得很好看:“你只是需要时间,去发现她对你的爱。”
周瑭不自信,但点了点头。
“没关系,不着急。”周晔笑着叹了口气,“你需要时间……我们都还需要时间。”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薛沄回京述职、受封,与圣上以及朝廷大员“联络感情”,让他们信任她,认为她可以掌控,再将军权交还给她。
马不停蹄地忙完这些事,她和周晔就将再度启程离京。
离京前,薛沄问周瑭,想不想更改姓氏,跟随母姓,落回武安侯的薛家祖籍。
“‘薛瑭’?倒是好听。像个真真正正的武安侯后嗣。”周晔对儿子随母姓毫无意见。
“那就这么办。”薛沄道。
“等等……”周瑭忽然出声。
“我用了这名字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有些急切,“‘薛瑭’听起来有些奇怪,如果别人这么叫我,我可能反应不过来。”
说完才反应过来,这算是他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愿。
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生气?
薛沄盯视着他的眼睛:“这就是你的决定?”
周瑭定了定神,斩钉截铁:“是的。”
其实原因无关“听不惯”。
他只是觉得,如果和薛成璧使用同一个姓氏,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违和?
毕竟大虞奉行“同姓不婚”……
小小的妄念划过心间,丝丝缕缕缠绕了他的心房,再难抽离。
周瑭微微一怔。
直到薛沄的话声打断了他。
“好,你的名字你决定。”
她平时表现得十分独断,周瑭没有意料到,她竟会听从自己的想法。
薛沄继续道:“但是你要想清楚,外姓无法继承武安侯爵之位,就算你是我的儿子。”
“我明白。”周瑭笑起来,“多谢母亲。”
他忽然想起了外祖母口中的“沄娘”,那个二十年前活泼俏皮、天真烂漫的小娘子。
或许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冷硬的人。
她只是像那段时间的周瑭一样,把柔软藏在了坚硬的外壳里。
或许,他应该亲近她……
薛沄临行前,周瑭鼓起勇气,向她提出了见面以来第二个请求。
“我给哥哥…薛成璧写了信,如果有机会,可以请母亲帮我递到薛成璧手里吗?”
薛沄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看起来不太赞同。
周瑭无法接受否定的答案,他脑子一热,竟上前两步,挽住了薛沄的手臂。
然后用素来被薛成璧称为“撒娇”的语气,仰起脸,真挚地望着她。
“阿娘……求阿娘帮帮孩儿吧。”
薛沄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但还是没能顶住,揉着额心道:“拿来我看看。”
周瑭笑得特别灿烂。
“不多的。我很克制,每天只写一封,所以——也就两个书箱那么多吧。”
薛沄看着两个硕大的书箱,陷入了沉思。
然后她看向欢喜到脸红的儿子,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薛沄和周晔走了,周瑭重新回到了一个人写信的日子。
逐渐的,他走出了变声期,嗓音比幼时沉了些,哑了些,需要多加学习才能勉强贴近女声。
喉结渐渐显露,但不突兀,比平常男子稍小些。常穿高领遮挡、再辅以妆效,能装得像个正常武官家的小娘子。
不过伪装太麻烦,周瑭还是很少与贵女们交往,只是日复一日地锤炼自己。
除了读书以外,他还会乔装打扮之后潜入黑市,在比武场上磨炼自己的武艺。
母亲的操练教给他,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成长得更快。
在那个赌人命的比武场上,他遇险受伤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清,曾经如白瓷般光洁无瑕的肌肤也多了几道难以愈合的疤痕。还好,次次都是有惊无险。
有时候,他也会在黑市的摊贩间闲逛。
看到那些压制狂症和郁症的药粉时,他忍不住想,是不是薛成璧也曾来这里买药,曾经在那个比武场上挥洒汗水?
戴的会是什么样的面具?
会和自己一样吗?
周瑭注视着面具,良久之后,微红着脸,低头把嘴唇在面具的眉心处贴了一下。
“哥哥,我想你了。”
他轻声呢喃。
一晃三年,又是科考之日。
武安侯地位特殊,周瑭提前去信给母亲,询问是否准许他参加科举。
薛沄同意了,但提醒他不用对结果抱太多希望。
周瑭对自己没信心,但他对方大儒非常有信心。方大儒教出的门生,怎么可能连乡试都过不了呢?
顶着无数异样的目光,周瑭以县主的身份进了考场。
秋闱放榜之日,他成绩名列前茅,在京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朝廷上下无不震愕于女子中举,可更让周瑭感到悲哀的是,他其实并非女子……这大虞朝廷,至今仍没有女子的一席之地。
秋闱之后是春闱,周瑭排在第十八位,不出众,也不落后。
这个成绩他很满意,自己几斤几两他也心里有数。其他倒还好,只是诗词歌赋一道拖足了后腿。照薛成璧的话来说,就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需要超然世外的鉴赏水平”……
殿试前一日,周瑭抱着哥哥缝的炸毛兔子入睡。
薛成璧没能涉足的地方,他踏入了;薛成璧没能见到的圣上,他也即将见到了。
对于周瑭而言,那人首先是公主的生父,其次才是掌管生杀予夺的大虞皇帝。
可惜臣子不得直视帝王,殿试期间,他没有机会观察圣上的长相。
倒是感觉,圣上的视线时时在自己身上梭巡。
策问答毕,周瑭听到圣上对自己说:
“你肖似你的母亲。这很好。”
随后便钦点他为探花郎。
择取同榜进士中最年轻英俊者为探花,向来是大虞朝的惯例。
饶是如此,这看似轻松获得的一甲进士及第,也引发了诸多文人的愤懑不满。
文人嘴碎,流言传得愈发过分,甚至有人暗传,薛沄年轻时曾与太子——如今的圣上有一段婚约,虽退了婚,但当时早已珠胎暗结,那颗明珠就是周瑭。
既然是皇室血脉,那被封为县主、点为探花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这种传言,周瑭炸起了一后背的汗毛。
不过很快他想到自家爹爹的长相,又长长松了口气。
只要他和周晔站在一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父子关系,自己必不可能是圣上的孩子。
周瑭默默给爹爹不存在的绿帽子点一支蜡。
不过——
听到自己可能是皇嗣的那一瞬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不及他细想,殿试之后,吏部试接踵而至。
在大虞朝,进士及第只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还需要通过吏部试,才能正式得到官职。
周瑭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小时候他向公主承诺过,要自己挣俸禄,给公主买好多漂亮的衣服。
或许当时所有人都把它当做童言无忌,但周瑭是认真的。从开始读书到现在,他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前进。
吏部试考察体貌、言辞、书法等等,只要有真才实学,其实就算走个过场。
但是唯独周瑭……没有通过。
不通过的原因,竟是“体貌不佳”。
他找上了考官。
“小县主,您就别难为我们了。”考官为难道,“我朝上下三百年,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边关告急,圣上已为丛云将军破格一次,万万不能有第二次了。”
周瑭反驳:“身为女子就算‘体貌不佳’?可是……”
他本想与之论辩,这一刻却产生了深切的无力感。
道理已经说过了千百遍,但他们立场不同,注定了不管怎样论辩都毫无意义。
“……”
啊,对了。
原来母亲不鼓励他参加科举,不是因为怕他考不中。而是预料到了,就算他考中,朝廷也不可能给他安排任何职务。
周瑭陷入了消沉。
方大儒怜惜他,但除了言语安慰以外,也做不出其他改变。
许多同窗都来看望他,替他抱不平。还有景旭扬,竟忙里偷闲把他约出来吃酒。
“你母亲是侯爷、将军,你是钦封的县主,年纪轻轻就中了探花,还是史上第一个女进士。名垂青史啊周妹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周瑭自然不可能和一名古代男子讲什么女子地位,只好捡最浅显的说:“我说过要当官,用俸禄给哥哥买大宅子……这下好了,全成了妄想。”
景旭扬好笑地摇摇头:“你可知道县主是几品?”
“正二品。”
“若你得了官职,要从几品做起?”
“一甲授官正六品,二甲正七品,三甲正八品。”周瑭对答如流。
“所以你会发现,”景旭扬道,“进士授官后照样在京中买不起宅子。但你的县主俸禄,不但足够你买大宅子,还送了你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封地。”
“……”好像是这样的。
周瑭心里顿时明朗多了。
名义上,他得到县主之位是因为救过太子。救下一代明君算造福百姓,这俸禄拿得也不亏心。
景旭扬见他情绪好转,弯了弯狐狸眼。
“来一杯?”他撺掇周瑭喝酒。
“不了。”周瑭拒绝。
“怕什么?”景旭扬捏着酒盅往他那边凑,“你今年十八,也不小了。酒是好物,保准你沾了就忘不了。”
“哥哥不让。”周瑭吸了吸香味,但态度很坚决,“再煽动我,等他回来我告你的状。”
“这么乖。”景旭扬哈哈一笑,“这么听他的话,等你哥哥回来,想不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