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再捡面具,已经来不及了。
周瑭凑过来关心他的下颌时,不免看到了他的整张脸。
继承了中原人和回鹘人相貌的全部优点,薛成璧的相貌俊美如昔。
可惜美玉有瑕。
在狭长的凤眼上,一道鲜红的伤痕横穿而过。鼻梁上的小痣,则如同刀割溅射出的一滴血。
三年的边疆厮杀,在他的眼上刻下了一道抹不去的疤。
“现在你看到了。”
薛成璧勾了勾唇角,带疤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周瑭,就连微笑都浸透了血腥味。
“还好看吗?”
周瑭呆了一下。
他看到猛兽亮出利爪,眼底却深藏着被人厌弃的恐惧。
对方的情绪表达向来晦涩,这些年来,周瑭一直希望自己能多读懂对方一点。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比小时候进步了一点。
比如现在他就能读懂——如果自己对伤疤感到害怕的话,那么对方的恐惧就是一千倍、一万倍。
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周瑭便双手捧起了薛成璧的脸,自己凑过去,凑得很近。
“不疼不疼,痛痛飞走……”
这是他小时候安抚对方的小把戏。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宛如一个共同守护的秘密,或是一个打开记忆匣子的小术法。一说出口,便将他们带回到儿时温馨美好的回忆里。
不过和小时候不同,如今年满十八的周瑭嘟起嘴唇,不只是为了吹吹气。
他还轻轻地、轻轻地将嘴唇在那伤痕上贴了一下。
“啵。”
薛成璧的眼皮被柔软地蹭了一下。
他生在贫瘠丑陋的土壤,自以为是一株尚未绽放便枯萎掉的花朵。
心灰意懒之际,枯叶上却落了一只小蝴蝶。
然后,小蝴蝶亲了他一口。
第53章 晋.江.独.家.正.版
“好看的。”周瑭认真注视着他, “不管哥哥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永远永远都是最——最好看的!”
他粲然一笑:“我最喜欢哥哥了!”
这一瞬间,薛成璧仿佛听到了花朵绽放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 他涣散的眼瞳重新聚焦。
他看到周瑭眼里一派纯然澄澈, 不含任何情愫——就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出于亲情的安慰, 出于少年内心的善良与博爱。
薛成璧肺腑间气息一滞。
与此同时,周瑭也笑容一僵,双手还捧在对方脸上, 就发起了呆。
然后突然间,脸蛋爆红。
他猛地向后跌开,手脚忙乱间,还被薛成璧的长腿绊了一跤。
总算踉跄着逃到了车厢另一角:“那那那个你你千万不要误误误会了…我没没没那个意思……”
说完还特地补充一句:“绝对没有!”
可惜这一句只起到了画蛇添足的效果,让人注意到此时他面色如云蒸霞蔚, 眸光躲闪间水波潋滟。
像是——害羞了。
薛成璧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对方知道“亲吻”意味着什么, 那个落在他眼上的吻是有意为之, 是从心所欲。
或许周瑭对他, 同样也……
若有烈火冲上髓海,难以遏制的狂喜几乎焚毁了他的五脏六腑;另一个声音却说“自己不值得如此眷顾”,压抑住那膨胀几欲爆炸的心脏。
薛成璧一手按住脸, 指节青白地紧绷着,微不可察地颤抖。
“误会什么”?——他如此迫切地想问, 挑破那最后一层薄纸。
但此时,马车外的嘈杂声已经无法忽视。
“……是殿下,”李莽道, “她执意要来照顾小娘子,我们拦不住……”
“薛将军。”
马车外, 萧含君的声音掷地有声。
“她受伤了,我与她同为女子,理当由我来替她医治。”
薛成璧神色变得极为冷漠。
周瑭忙道:“无需殿下为我操劳,我很好,哥、薛将军已经替我处理过伤势了。”
萧含君不信:“你是我带出来的,自然由我负责。我必须亲眼看到你,才能确保你的安全。”
周瑭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让人看一眼也不会碍着什么,更何况他们也无法违背萧含君——这个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的命令。
他发觉自己腹部还袒露着,刚想拽点什么遮一下,身周便罩上了一片温暖。
薛成璧以布为帐,将他围困在自己身边。
宽大的布帐不仅仅遮住了他袒露的小腹,几乎罩住了他全身,连并肩膀和脖子也掩盖其下,只露出一颗脑袋。
就在此时,萧含君掀帘进了车门。
预想中周瑭被人欺负的情景并未出现,与之相反,少年缩成一团,似乎很亲密地倚靠在薛成璧身边。
击杀刺客时他勇猛得像只老虎,还没过半个时辰,便乖得像奶猫一样。
“让殿下担心了。”周瑭歉然一笑,“是我的错,开始没认出薛将军,打了一阵才发现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哥哥——她待我很好的。”
他脸蛋红晕未褪,就算看神情,也知道不是被胁迫,而是出于自愿。
萧含君一时无言。
问题恰恰在于——周瑭自愿得过了头,显得和旁人太过狎昵了。
“好好休息,”她最后只道,“还有,记住来的路上我说过的话。”
说罢,便拂袖离去。
车门被李莽重新关好之后,薛成璧问:“她之前说过什么?”
周瑭一脸吃坏肚子的表情:“一言难尽……”
之前的惊变差点让他几乎遗忘了这这件事,如今重新回想起“嫁给萧翎”这件可能会发生的事,他便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他一边散发出恐同的气息,一边往薛成璧身边靠了靠,心想:还是公主哥哥好啊。
薛成璧静静注视着他,没有要绕过这个话题的意思,等待他的解释。
正当周瑭整理语言时,外面李莽粗声粗气道:“将军,咱们快进城了。”
“将军”是在称呼薛成璧——是了,如今的公主已经成为了将军。
周瑭的思绪被转移。
“将军”这个尊称,涵盖了从五品到一品的武将官职。也就是说,三年前薛成璧还是一名九品军曹,如今则至少官居五品。
这是多少进士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但凭薛成璧的能力,这样的晋升速度并不意外。
书里的薛成璧也是如此,因为极为出色的单兵作战能力,被特批成立了一支精锐队供其驱使。
这支军队由一营四哨,也即三十二名军士组成,其中每一个都是个中佼佼者,由薛成璧亲自提携。
明面上充作前军也即前锋中的第九营,但与负责开路、侦查的前锋不同,他们负责高难度的小规模作战,往往深入敌营展开奇袭,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死亡率也居高不下。
他们为大虞立下无数赫赫战功,他们的存在却成为了军事机密,无法被公之于众,只能做王朝黑夜里的守护者。
这“将军”之称,是薛成璧应得的。
而他眼上的疤痕,只是他付出的代价中最不值一提的那一个。
思及此处,周瑭心中涌起了难过,还有一种无力保护自己心仪女子的愧疚。
凭着薛成璧手里武安侯府的令牌,一行人没有被盘查,顺利进了城。
周瑭这才想起萧含君的事:“先皇后的水陆道场,殿下没法去了么?”
薛成璧道:“长庆公主必须回宫。有人在她身上设下了圈套,不过如今既然我在,便可扳回一城。”
周瑭不知道那些设下圈套的人是谁、有何目的,他第一个问题是:“有我可以帮到哥哥的地方吗?”
“我希望你能极力与她撇清关系。”薛成璧却道,“没有人知道你和长庆公主有联系,他们只会知道,有一个侍卫拼死保护公主,死在了刺客刀下。现在回侯府睡一觉,装作没见过公主,也没见过我。醒来之后,一切都会解决。”
“哦……”周瑭欲言又止。
薛成璧顿了顿,道:“想问什么,在马车抵达皇宫前我们还有时间。”
周瑭眼睛一亮,连忙问:“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哥哥不是在北疆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郊?”
薛成璧有片刻沉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周瑭却立刻读出了他的心声。
——告诉他实情,便意味着将他卷入斗争之中。公主担心他,所以在犹豫不决。
于是周瑭撸起袖子,向薛成璧鼓了鼓自己的肱二头肌。
“现在我能保护自己了!”
少年双眼里满是期待的小星星,写满了“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薛成璧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他回答了周瑭的第一个问题:“刺杀公主,是司天监下达的命令。”
“哦!”周瑭没想到危险竟然来自于大虞内部,“为什么?”
薛成璧道:“三日以前,司天监的线人传信说,无定上师从神那里得到了启示,预言长庆公主如果在先皇后忌日时离宫,便会有血光之灾。但他并未将此上呈帝王,而是预备在今日先皇后的祭祀上,假借先皇后亡灵之口,广而告之。”
“所以,”周瑭道,“司天监是想替他们的神施行一次人造的‘血光之灾’,以此巩固司天监预言的权威?”
“不仅如此。”薛成璧冷笑,“这是一个告诫。长庆公主近来暴露出与司天监作对的念头,水陆道场是佛教法会,她公然对抗国教,无定上师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说到乌坦神教的国教身份时,他语气极为嘲讽。
“所以哥哥想要帮助殿下,对吗?”周瑭问。
“不是为了帮助,只因为她与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薛成璧看向他,“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暗中对抗司天监。”
周瑭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细节:“‘我们’?还有我母亲吗?”
薛成璧点头:“所有想要保护你的人。”
“为什么?”周瑭此前并不知道乌坦神教和自己有什么恩怨,除了……
他恍然:“除了长庆公主殿下说过的那个预言——那个预言的始作俑者也是司天监。”
薛成璧双拳慢慢攥紧。
“那个预言,”周瑭说,“到底说了什么?”
薛成璧神色冷淡:“还记得我说过的么?庚子年的惊蛰,你诞辰那日,天降异象,西南方雷电晦冥,如鸣战鼓,电光若有蛟龙生焉。”
“无定上师得到天启,预言在那日辰时诞下的婴孩中,有一人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若为女,得其者国泰民安、万世太平。”
周瑭讷讷道:“若为男呢?”
薛成璧沉眉:“若为男,轻则助纣为虐、惑乱朝纲,重则家国倾覆、改朝换代。”
周瑭心中剧震。
“……帝王听信了谗言。”薛成璧道,“他下密旨屠杀了所有降生在惊蛰那日的男婴,并将所有女婴搜罗在京内,着意监视。”
“但几乎所有女婴都没能活过十五岁诞辰。除了长庆长公主,还有周瑭,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