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拾檀和江浸月纵然有再大的本事,为了不影响到两界的平衡,牵累凡人,在鬼市也只能收着点,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
况且要真挨家挨户地寻摸上去,卖药的女鬼又不是傻的,嗅到风声就会跑了。
倒不如配合一下这老鬼,悄么么地寻上去。
看他们这么配合,独眼老鬼愣了下,扭过头跟身后的几只鬼叽里咕噜地交流。
话音太快,又带着些大概只有他们能听懂的鬼语,溪兰烬只听清几句残破的“鬼医”“炼药”什么的,残破的几个词还没在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句子,独眼老鬼就点点头,扭回头来,一副很好打商量的样子:“以往都是要一千中品灵石的,今天老朽心情好,你们拿尘芝液来换吧。”
江浸月闻言,顿时就笑了:“老鬼,你可真会换啊,尘芝液这样的至宝有价无市,一千中品灵石?连一滴都买不到。”
独眼老鬼理直气壮:“废话少说,就拿尘芝液,否则你们别想进东市找人。”
溪兰烬不知道尘芝液是什么东西,不过不影响他跟独眼老鬼谈条件:“那我们怎么知道,你当真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独眼老鬼相当有自信:“说吧,来找谁?”
溪兰烬盯着他,吐出三个字:“卖药鬼。”
溪兰烬没有指明是最近出现的卖药女鬼,独眼老鬼却瞬间领悟到了他指的是谁,神色变了变,有些凝重起来,那颗单独缀在脸上的眼珠子转得愈发快,一时没有回应。
看它这样,溪兰烬和谢拾檀对视一眼,明白了。
这拦路鬼知道卖药女鬼的下落。
谢拾檀翻手取出个白瓷瓶,拔掉瓶塞,淡淡道:“里面是尘芝液。”
溪兰烬忍不住扭头看他一眼。
还真有啊?
瓶塞一打开,里面的淡淡香气冒了出来,原本还在犹豫的老鬼见他居然真能掏出来,眼睛一亮:“有多少滴?”
谢拾檀:“整瓶。”
独眼老鬼的眼睛霎时睁得巨大,看得溪兰烬有点鸡皮疙瘩,忍不住往谢拾檀身边蹭了蹭。
咦惹。
“如何?”江浸月也没想到谢拾檀能拿出一整瓶来,扇子一合,笑得温文,“带我们去找人?”
独眼老鬼还在犹豫。
他见识过的妖鬼多,那只女鬼一看就不好惹,眼前这三人身上没什么鬼气,说不定能用抢的?把这三只新来的小鬼打趴了,东西也是他的。
就是那样有点砸招牌。
纠结了三息,瞄见谢拾檀还不把瓷瓶盖上,独眼老鬼肉疼不已:“尘芝液不封存着的话会消失,还不快封上!”
谢拾檀冷淡地看他一眼,翻过手,似乎准备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方才还在威胁人的独眼老鬼被威胁到了:“别,别!我给你们带路,快盖上!”
谢拾檀这才重新塞上瓶塞,见溪兰烬有些好奇地望着白瓷瓶,顺手将东西递交给溪兰烬:“随便玩。”
什么叫随便玩啊?
溪兰烬这下感觉不仅脚腕上沉重,连手上也开始沉重了,拿上那个白瓷瓶,扬扬下巴:“带路吧。”
独眼老鬼嘟嘟囔囔地转过身:“过来,她住得不远。”
妖鬼在鬼市的居所非常具有个人特色,喜欢住大房子的,就幻化出几进的大宅子,淳朴一点的就在地上挖个坟,把棺材埋里面。
卖药的女鬼住的倒是个很寻常的小房子,从外面看进去,屋里亮着暖黄的烛光,看上去还有几分温暖。
独眼老鬼指了指:“就在这儿,尘芝液给我。”
溪兰烬抛了抛白瓷瓶,瞥他一眼:“我怎么知道里面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去敲门。”
独眼老鬼哦了声,很配合地转过身去敲门。
溪兰烬看着他伸手去敲,正凝神注意着门后的动静,哪知道那老鬼的手突然在半空中一折,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像拉扯长的橡皮一般,飞快而扭曲地捞向溪兰烬手中的瓷瓶。
这老鬼一看就不安分,溪兰烬早有准备,飞身一退,稳稳地抓住了白瓷瓶,没让他捞到。
老鬼登时骂了一声,扑过来还想抢,方才紧闭的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明明屋外看着有光,开了门却是黑漆漆的,透出一股浓浓的不祥气息。
老鬼顿时一个寒颤,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门后的情景是怎样的,无人知晓,倘若当真和魔祖相关,就不是一般的危险了。
谢拾檀把溪兰烬挡到身后,江浸月瞅了瞅,也跟着缩到溪兰烬背后,挥舞着小扇子鼓励:“师弟,虽然你受伤了,但你修为依旧比我厉害,最强的走前面!”
溪兰烬:“……”
你真是个好师兄啊。
谢拾檀对走前面倒也没有意见,迈步走向屋里。
溪兰烬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谢拾檀束发的发带,长长的白绫在空中微微晃荡。
他手贱得慌,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白绫的尾端,一摸之下,陷入沉默。
还真是那条在望星城买的白绫。
溪兰烬还记得,当时他在千里顺风行那里发了笔横财,想给谢拾檀买条真正的鲛绡,谢拾檀却没要。
以谢拾檀的品味,总不可能是喜欢两百灵石的杂牌白绫。
把亲手杀了的宿仇送的白绫当做发带,谢拾檀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就认出他是谁了,为什么是这副态度?
想到这些,溪兰烬有点心不在焉,走在谢拾檀身后,跨进屋中。
屋中的景象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屋里,竟是个婚房。
窗上张贴着大大的喜字,桌上龙凤花烛滴蜡,铺着喜被的床上,静静坐着新出嫁的新娘,盖着一方喜帕,身周洒满了花生桂圆。
外面似乎响着喜庆的丝竹声,新娘手指绞着,羞涩地等着夫君,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床对面的梳妆镜里,隐约倒映出喜帕下的朱唇,少女的嗓音悦耳:“夫君,是你来了吗?”
溪兰烬和江浸月顿时面面相觑。
很显然他们没走错地方,只是面前的场景有些过于诡异,一时没人轻举妄动。
江浸月张口就来:“老规矩,最强的先上!师弟,你去揭喜帕吧。”
什么?
溪兰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江浸月顿时露出副恍然大悟的脸色,嬉笑:“哦哦,是我考虑不周了,师弟不能上。”
谢拾檀稍怔片刻后,眼底的笑意还来不及划开,溪兰烬已经撸起了袖子,往新娘的方向去:“我来!”
那点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溪兰烬走到半路,领子就被谢拾檀拎住了。
谢拾檀冷淡地扫了眼江浸月:“你去。”
江浸月看看谢拾檀,又看看溪兰烬,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最适合了:“……行吧。”
江浸月走上去,弯了弯腰,温文尔雅的:“得罪了。”
话毕,拿起秤杆,挑开了喜帕。
喜帕挑开,却没能见到新娘的脸,周围的场景倏然一变,新娘又出现在梳妆镜前,挽起了妇人的发髻,对镜梳妆,撒娇道:“夫君的手既然画丹青,也为阿嫣画画眉吧?”
她转过头来了,镜子里的倒影却没有。
江浸月扫了眼三人里真正会绘丹青那位,直觉地上前两步,拿起了桌上的螺子黛。
新娘笑盈盈地扭回头,这回三人看清了新娘的脸,柳眉朱唇,的确是张很漂亮的脸。
下一刻,眼前一花,又变了一幕。
这回的新娘却是坐在梳妆镜前在哭,幽幽地道:“夫君啊,你的病几时才好?”
江浸月非常配合地递上手帕。
有了他的举动,场景再次跳跃,这一次出现在梳妆镜前的新娘却已经穿上了一身白,哭得愈发厉害:“夫君啊夫君,我们青梅竹马,世上唯你对我最好,不顾你娘的意思娶了我,如今你去了,要我一个小女子如何办?”
溪兰烬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注意到,在新娘面前的梳妆镜里,新娘并未哭泣。
镜子里的新娘脸色始终冷冷的,盯着外面在哭的自己。
画面跳跃得愈发快,新娘的婆家觉得是新娘克死了新郎,将她赶出来家门,无亲无故的新娘被赶出了小镇,绝望之际,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便咬咬牙,决定去寻一个很远方的亲戚,想找个安身地。
她独自走了几个月的时间,有事无事便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无依无靠之中,将这个孩子当成唯一的依靠,无比期待孩子的出生。
直到她走到了祥宁村,借住了一夜。
一尸两命。
看着最初娇艳鲜活的新娘变成一具血淋漓的尸体,脸色惨白地被推进水中,溪兰烬禁不住揉了揉眉心。
看了这么一会儿,他也明白了。
换他他也怨气大。
溪兰烬望着水里的新娘,忽然察觉到不对:“她水中的倒影呢?”
在他们看到的这些场景里,新娘都是有着另一道倒影的。
谢拾檀和他同时察觉到不对,偏头望向另一边,眉心蹙了一下,简短道:“跑了。”
顷刻之间,他做出了决定:“我去追。”
说着,看了眼江浸月。
江浸月立刻意会:“放心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小徒弟的。”
谢拾檀的身影瞬时消失,与此同时,周遭的场景破裂,溪兰烬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和江浸月正站在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女鬼早就消失不见了。
江浸月配合着表演了半天,累得慌,也不嫌这是鬼住的地方,施施然坐下来:“看来之前被捏死的鬼婴分身惊动到那女鬼了,不然她也不会提前准备好这么一出来脱身。”
说着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溪兰烬坐:“不用担心谢拾檀,这世上能奈何他的东西不多。”
溪兰烬也不扭捏,跟着坐下来,瞄了江浸月两眼。
既然这师兄弟俩的关系没那么差,那他问点东西,说不定江浸月知道?
谢拾檀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他实在很好奇。
溪兰烬试探着开口:“门主,您和谢仙尊很熟吗?”
江浸月十分随和:“那是自然了。”
看他这么随和的样子,溪兰烬又安了点心,继续问:“那您知不知道,谢仙尊有什么讨厌的人吗?”
江浸月回忆了一下:“讨厌的人?那可太多了,不过大部分都死了。”
溪兰烬心里一咯噔。
已经死了的,他不就是嘛。
他稳了稳心态,换了个问法:“从前您在澹月宗时,谢仙尊有和谁特别要好过吗?”
江浸月嘁了声:“他那个性子,哪可能跟人要好啊。”
溪兰烬心里又是一咯噔。
那些梦境里,他和谢拾檀的关系的确挺要好的啊,难不成都是假的?
溪兰烬犹豫了会儿,绕的弯子小了点:“那您知不知道,谢仙尊和魔门那个溪兰烬关系怎么样?”
这个问题一出来,江浸月倏地收声,回忆了下方才溪兰烬问的问题,心里回过味,差点蹦起来。
你怎么不先问这个问题啊,祖宗!
让谢拾檀知道他方才是怎么回答的,不得直接把他的折乐山给夷为平地了?
江浸月连忙坐正,严肃地道:“师弟和溪少主啊?那自然是出入成双,情比金坚,形影不离,你侬我侬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溪兰烬看他瞬间变脸的样子,眼底缓缓升起丝狐疑。
怎么一提到他,江浸月就换了个态度?
溪兰烬倏然意识到,江浸月对谢拾檀和他之间,有时显得奇怪的相处方式并不奇怪。
顺着这一丝不对劲,他又想到,似乎是他在后山见到江浸月不久,谢拾檀就出现在折乐门了。
以谢拾檀出现在拜师大会上那个劲儿,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江浸月还特地把转入内门的外门弟子都叫上去了,只是几个表现还行的小弟子,用得着吗?
溪兰烬缓缓眯起眼,和江浸月对望。
不对劲,这江门主实在是不对劲。
他的话不可信。
而且谢拾檀会这么快找来折乐门,该不会是因为他吧?
江浸月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处于暴露的边缘,还在思考怎么挽回自己方才的回答:“哈哈,对了,你方才问师弟有没有关系好的人?那自然是溪少主啊!这俩人关系好得不得了,谁见了不羡慕。”
溪兰烬呵呵笑:“嗯嗯。”
你说,你继续说。
以这赌鬼的不靠谱,就是说出谢拾檀喜欢他这种鬼话,他都不觉得奇怪。
果然,江浸月倏地低下声音,满脸“我告诉你个大秘密”的表情,悄声道:“溪少主是如何看待谢拾檀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可以偷偷告诉你——偷偷的啊,谢拾檀不准我说的,他苦恋溪兰烬几百年了,这些年简直跟个守寡的怨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