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望着他,被他沉醉的样子吸引,他似乎能看见这人的脑海中,已经生出一幅斑斓的画来。
这座公园本是一座荒芜的山丘,高迪的到来让荒草间开出了花朵,让崎岖中生出了奇迹。
阳光正好,本地人在园中悠然闲逛,燕鸥顺着记忆找到了他曾经特别喜欢的一个宝贝——公园里的一座蜥蜴石雕。
蜥蜴趴在花坛中间,身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砖瓦,像是太阳下焕发着奇异光彩的鳞甲。而它的口中则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一汩泉水——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流口水!”燕鸥找到它,欢天喜地地给它拍了张照片,可爱的大蜥蜴留在他的镜头里。
季南风一边拿手机给他拍视频,一边笑道:“因为它想吃海鲜饭,闻着味道馋得流口水。”
燕鸥摸摸它的脑袋:“小可怜。”
——不过我现在跟你一样可怜,好吃的到嘴边也尝不出味儿了。燕鸥心想。
如果说在之前的那些自然公园里,他们能最大限度地感受到自然美,那么在古埃尔公园中,强烈的人文与艺术气息,是真正让他们无法自拔的。
壁龛、雕塑、廊柱、拱门……公园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精心设计的成果,每一个设计都有着独具匠心的意义和象征。
“我最喜欢这里的蜗牛型柱子,或者说,我真的很欣赏蜗牛这种动物。”季南风说,“它们壳上的螺旋真的是一种很有张力的曲线 ,高迪把这种阿基米德螺线广泛应用在建筑设计里,完美兼容了有机与自然、数学与艺术,实在是太伟大了。”
燕鸥也颇有同感:“螺旋就是一种很美丽的形状,自相似性决定了它的整体性,就像是树干的分支、山脉的轮廓——大自然总会给自己创造一些规整神奇的美丽。”
不论大小比例,螺旋的每一个片段都与整体有着相似的结构与形态,这便是所谓的自相似性。
季南风笑道:“梵高的《星空》,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一圈一圈的星空、大卫流畅的身体曲线,都展现了螺旋的自相似性。
“鸟的翅膀、贝壳的纹路。”燕鸥补充,“彩虹色的棒棒糖!”
——还有在人生兜兜转转、寻不得出路、却执意把每一段日子都过成一首诗的我们。
两个人一路谈天,一路游览着高迪亲手筑建的神奇城市。
阳光、花香、彩色的琉璃,灵动的鸟儿落在水池中洗澡,过往的行人披着春风交谈甚欢。
在一路边走边拍中,他们来到了著名的圣家族大教堂。
这座大教堂也是高迪的手笔,始建于1882年,却至今没有完工。
远看,这一座华丽高耸的哥特建筑,宛如一把把高耸的利剑拔地而起、直指苍穹。
上学的时候,一位来自西班牙的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圣家堂外墙的雕塑,那充满着细节的设计让两人听得头皮发麻,没多久就收拾起行囊,去实地考察、一饱眼福。
与常规的哥特教堂不同,或许是色彩和阳光的镶嵌,圣家堂没有多少沉重和阴冷,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女王裙边华丽的蕾丝,灵动又明艳。
“听说这里计划是2026年竣工。”燕鸥看着那建筑四周正在缓慢动工的塔吊,感慨道,“按西班牙人这龟速,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完工啊。”
季南风看着眼前落成不久的主教堂,想到他们之前来到这里时,最高的主塔还没建成,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尽情享受这座瑰丽的宝藏宫殿,他们光是研究外墙就花了整整一天,返校后,又和西班牙的老师激情澎湃地聊了一个下午。
而现在,他们的时间缩短,他们的步履匆匆,为了赶路,他们再不敢于某处过多的停留,再去想那理论上几年后的竣工日,漫上心头的便只有浓浓的遗憾。
原本,原本……
原本他们应当是可以一起,一起目睹这座建造过百年的世界遗产正式落成的。
现在,城市里的人慢悠悠,教堂身侧的塔吊也依旧慢悠悠,似乎只有他们的钟表被拨得飞快——再跟不上这世界不紧不慢的步子了。
身旁,燕鸥也抬头盯着那塔吊看了好久。他后退几步,将季南风的背影留在教堂前,然后笑了笑,对他说:“老婆,完工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没有主语,但季南风也深知,必不可能是“我们”。
但他还是说:“好呀。”
“我答应你,一定会来的。”
第78章 春日负暄78
他们照旧在教堂的外围走了一整圈, 快速却又用心地浏览了一遍外墙的大片雕塑与浮雕——
描述耶稣出生、受难、复活的圣经故事,代表着希望、光明的可爱天使,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 还有高迪自己设计的奇幻生物……
故地重游的好处, 就是除了谈论景色本身, 还有落在眼前的回忆可以延伸。
看到这些熟悉的图案,两个人聊着聊着, 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还记得我当时也带了个本子, 把这一排都画了个遍。”季南风忍不住笑起来,“忽然觉得我好过分啊, 就让你陪我在这个地方从天亮画到天黑, 也够无聊的。”
“但我觉得超有趣, 我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燕鸥大咧咧道,“虽然我会选择迁就你,但是这些完全也是我喜欢的事!只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换个人早就跑路咯。”
季南风弯着眼睛, 把人往怀里送了送。
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无数风格迥异的教堂, 但是圣家堂却是真的让他们印象最深、学到最多,也是最喜欢的教堂之一。对他们来说, 眼前的这座建筑, 就是一本巨大的教科书,是伟大的艺术殿堂。
从壁画聊到建筑风格, 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高迪本身, 聊到他的创作理念, 聊到他的传奇经历。
燕鸥说:“老婆,我一直觉得, 你在某些方面,跟高迪真的很像。”
季南风诚惶诚恐道:“这我真是碰大瓷了。”
“真的。”燕鸥说,“你们都一样,从不局限自己作品的风格,既浪漫又现实,喜欢象征性的表达,充满奇特的想象力。”
高迪的作品内涵非常丰富,他能巧妙地将巴洛克、哥特式、摩尔风等等风格迥异元素,用巧妙的手法完美融合,就好像季南风的画里,也常常糅合了各种不一样的风格与画法。
燕鸥时常在他的欧式风格油画里看见国画的影子,也常常看见他将印象派的特色融进表现主义的画中,他还擅长让八竿子打不着的颜料与工具协力合作,用最佳的表现手法去展现出他脑海中理想的效果。
还记得读书的时候,老师不主张大家画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创意画”,唯独季南风成了这个例外。
“你们要是能像季南风一样,让每一个‘创意’都不流于表面,而是真正地融合进画里,为内容服务而不喧宾夺主,你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老师这样评价。
虽然季南风还年轻、成就也远不足以与世界级的大师比肩,但至少在燕鸥看来,他对艺术的热爱、他对于创作的激情,他所拥有的天赋和才华,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
当然,在燕鸥看来,季南风和高迪在性格上也非常的相似——他们一样内向害羞,一样低调谦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的朋友,社交圈最大也不过囊括了一些艺术家的朋友。
但燕鸥心想,从不久前开始,便已经不大一样了——他的南风会有越来越大的交际圈、原来越多的朋友,有越来越多爱他的人,会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援手。
对于季南风,他有一个自私的愿望——他宁可让他去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也不愿意让他成为一个孤独痛苦的天才。
更何况,他相信他的南风,可以成为一个快乐与才华兼备的、理想与生活兼得的人。
他的南风,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两个人慢慢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终于还是趁着天亮,走进了教堂里。
如果说,从外部来看,圣家堂因为其高耸的外观,给人带来宏伟的震撼,那么其内部,则是彩砖与琉璃搭建而成的,一个瑰丽绚烂的光影乐园。
一进门,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这是他们的默契,圣家堂就是要抬头看的。
圣家堂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也必然是游人如织的热闹地方。但就像他们那样,燕鸥的镜头只要对准上空,就能撇去一切喧嚣,安静地沉浮在这片梦幻的海洋之中。
一望无际的层高、高耸入云的石柱、透亮炫彩的琉璃窗……
午后的阳光刚好,将彩窗透出流动的光斑,从下往上看时,就像是落进了一汪无底的七彩深渊中,迷幻又游离。
这便是高迪的厉害所在——他精心设计窗口的位置、颜色、形状,其目的就是将那午后的一隅阳光捕捉、占为己有,让它镶在这座建筑之中,成为这华美装饰中的一个部分。
他把属于大自然的光亮,变成了眼前这华服少女的珍珠耳环。
再细看,教堂内部依旧充斥着极具高迪风格的象征符号。除了那些直观的圣经人物,他们从各种各样抽象的符号里,看见了草木鸟兽,看见了无数珍奇的自然景观。
“如果我没学过美术,没跟老师聊过高迪的符号表达,来到这里我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懂,从而错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季南风感慨道,“现在想来真是幸运。”
“是啊。”燕鸥也说,“艺术就像给了我们的另一双眼睛,让我们看见曾经看不见的精彩世界。”
说到这里,再看着面前这宏伟的、瑰丽的、震撼人心的教堂,燕鸥的鼻尖忽然一酸,胸腔也涌起了一股热流。
他常常会被这样伟大的艺术所震撼,他可能不会为一部悲情电影痛哭流涕,但他却常为这直观的视觉刺激冲击心灵。
而一旁,始终虔诚仰视着一切的季南风,此时也眼角泛红、双目湿润。燕鸥想起来他大三、季南风大四的那个暑假,他们窝在出租屋里看艺术纪录片。
当影片结尾,那些他们曾经近距离观赏过的伟大作品出现在荧幕上时,那一段段传奇的人生、一个个高雅的灵魂,似乎就凝结成了眼前这一张画、一只雕塑、一座教堂,出现在博物馆里,躺在了教科书中。
在旁白平静温和的叙述声中,两个人沉默片刻,便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情绪,或是震撼、或是叹惋、或是共鸣。
但他们都知道,此生再不会有什么能像艺术这样,用无声之声带给他们振聋发聩,让他们心驰神往、让他们泪流满面。
燕鸥低头擦了擦眼角,季南风也朝他笑起来,用指尖捻去睫毛尖的湿润。
他们甚至连泪点都长在了一起。燕鸥心想,大约这世上也不会有比他们更合拍的人存在了。
沉浸之时,远处的小礼堂内,隐约传来了悠扬的弦乐,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迈开步子,去寻找那乐声的由来。
他们从主教堂走出来,穿过门口的草坪,惊起一片圣洁的鸽群。
一旁的小礼堂外,热热闹闹围着一群精心打扮的人儿。西装革履的男士、长裙飘飘的女孩儿,还有像小天使一样四处飞走的孩童。
“有人结婚!”燕鸥看见这情景,凑热闹的心又蠢蠢欲动,“我们去看看!沾沾喜气!”
两个人便在青葱的草坪上,手牵着手小跑起来。
携手走过近十年,两个人参加过无数场教堂婚礼,看见过一双又一双的新人喜结连理。但他们依旧热衷于这样旁观神圣、特殊的仪式。
一段新关系的开始,注定是要美好的。
婚礼的两位主人公也是相当爱热闹的年轻人,他们敞开着礼堂的门,大方接受着来自路人的祝福。
燕鸥和季南风凑到了礼堂后排的位置,看到新人走过祭坛交换戒指,听着神父为他们祈祷,听他们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看他们在斑驳的阳光下拥吻。
时光在这一刻停留在他们的脸上,拓印出了他们这一生最难忘的合影。
在新人喜极而泣的相拥中,季南风和燕鸥留下祝福,在这喜乐美满的氛围中走出礼堂。
再回到教堂外的草坪上,燕鸥满脑子都还回想着教堂内清澈的誓言。他们在外侧闲逛一圈,燕鸥还是忍不住说:“老婆!再陪我进去走一趟!”
方才他们已经把教堂内部浏览个遍,但这人显然意犹未尽。季南风应声跟上他的步子,燕鸥便牵着他的手,直直走进中殿的正门。
从正门进去,便是一眼到头的礼堂,他们彼此的手,穿过人潮人海,一步一步朝前迈着步子。
四周的人声似乎与他们无关,海浪般拂过他们的耳侧,此时他们身披圣洁的琉璃彩光,朝着台阶上的主祭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