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车窗、同一抹风景, 不一样的记录者,看到的、留下的景色也大相径庭。
他们总要在这之后互相交换作品,看看对方眼里的世界有着怎样独特的瑰丽——
季南风画的是远方的山,笔锋苍劲有力,只叫那崎岖宏伟跃然纸上,叫人看着震撼又舒爽。
燕鸥拍的则是窗前擦肩而过的飞鸟,他用的是摇拍的手法,背景的山与云在镜头中模糊成向后奔流的线条,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清晰坚定的、迎风而上的身影。
季南风夸赞道:“你的比我的好。”
燕鸥说:“哪有什么好不好?画画看功底和本事,到了摄影就更多考验视角和创意,不能这么比的。”
季南风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我夸夸你还不行吗?我就是觉得你的比我的好看。”
燕鸥刚刚还认真得很,现在被季南风难得的不讲道理逗乐了:“那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交流作品的时候,一旁突然冒出了个金晃晃的脑袋。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正探过头来,毫不客气地盯着他俩的作品望。
对上两人的目光,这家伙也不排斥,甚至竖起大拇指点点头,用蹩脚的中文夸赞道:“肥肠耗!”
两个人缓了好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非常好”,顿时乐得不行。
他们本来就不排斥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这位的不请自来完全称不上冒犯。两个人用英语试探了一下,确认对方听得懂,便立刻开启了无障碍沟通模式。
小伙子叫Carson,来自美国,刚刚毕业没多久,就已经一个人几乎游遍了全世界。除了旅游之外,Carson在业余之时也对漫画非常感兴趣,平时偶尔画点东西,发在社交平台上,还真的吸引了不少粉丝。
季南风看了看他的作品,也发出了称赞:“真的很不错!很有美漫的风格,画面颜色都很有张力,剧情也很有想象力,难怪会受大家喜欢。”
燕鸥闻言,也模仿Carson的语气,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肥肠耗!”
Carson立刻笑逐言开:“肥肠耗!!”
有了Carson这个热闹人,一整个车厢都跟着活络起来。有教大家唱苏格兰民谣的大叔,有大方表演斗牛舞的西班牙小姑娘,还有给大家讲浪漫爱情故事的法国小情侣。
一路伴随着大家的欢声笑语,窗外的景色似乎更加明媚。
青葱的麦田宛如碧绿的海,在这和煦的风中潮起潮落,葡萄园、风车、红色的瓦房……一个个宛如童话中的景象纷至沓来,美不胜收。
临近法国边境时,他们看到了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有人感慨,今年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开得真早,往年估计得到一两个月后才有动静,今年像是特意迎接什么一般,提前展示出了最美的样子。
燕鸥也趴在窗边看薰衣草,听到这个说法,他又亮着眼睛去看季南风:
“你听到了吗?他们说今年薰衣草提前开了!”
季南风笑笑:“当然了,您都亲自微服私访实地考察了,还不得拿出最高规格礼遇?”
燕鸥一听,腰板都挺得笔直——这一路,他们真的太幸运、太幸运。
几个人正聊着,Carson这个不见外的又探出头来,毫不客气地问道:“我可以坐你们对面吗?你们真的很有意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聊聊!”
燕鸥其实很欢迎他的加入,但又犹豫地和季南风对视了一眼——
这小伙子实在大大咧咧,没什么分寸感,其实自己还蛮喜欢和他聊天的,光是听他爽朗的笑声,脑袋都变得很轻松,唯独就怕季南风不喜欢别人加入他们的话题——这人内向敏感边界感强,还是个占有欲爆表的醋坛子,之前上学的时候,有个人在他俩的专座旁边找了个位置画画,甚至没跟他俩说半句话,季南风都为此生闷气生了半天,仿佛被别的小狗抢占了地盘一般。
他会不舒服吗?虽然只是聊聊,但他愿意接受另一个人出现在他俩的旅程中吗?
果然,季南风沉默了一下,燕鸥刚想出面拒绝,就看着人弯着眼笑,把自己捞进他的怀里:“可以呀,不过我得先说一下,你可要有眼力见一些,不要打扰我们俩的二人世界。”
“那当然!”Carson开心道,“我姐从小就教育我,她谈恋爱的时候,我不能当电灯泡!”
季南风这样的表现,真的让燕鸥相当惊喜——坦坦荡荡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大方方接受别人的加入,反倒是逐渐习惯多想的自己,开始没有了这样的魄力。
自己当真是太小看季南风了。燕鸥心想。
事实证明,带上Carson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位毕业生的旅游经验绝对足够丰富。相比于他们俩更擅长挖掘沿途的□□,这位小伙子则是掌握了非常多、非常实在的省钱技巧。
不管对方想不想听,他直接一股脑儿向他们分享了很多旅行小技巧,例如怎么选到经济实惠的住宿、比如怎么挑选合适的旅友、蹭到免费的顺风车,再比如,途中在哪里休息、转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和金钱。
虽然两个人现在最优先考虑的,并不是经济问题,但是了解到另一种模式的旅行方式,确实给他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新鲜体验。
“还是要跟年轻人多接触啊。”燕鸥感慨道,“会玩还是他们会玩,我们老年人只会拍照、画画。”
季南风点头,摸了一把不存在的胡须:“确实,确实。”
和燕鸥、季南风他们这样的观赏派不同,Carson更像是个冒险家,哪里危险去哪里,所经历的旅程也必然比他们的刺激太多。
他在亚马逊丛林遭遇过毒蛇侵袭,在东非大草原见证过斑马迁徙,吃过野草斗过鳄鱼,还跟着歹徒绑匪斗智斗勇,他背着行囊四处游走,也顺路在阎王爷门前来回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话题从戛纳跳跃到了Carson的探险经历,听着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如何从缅北诈骗团伙手中抢回自己双肾使用权的经历,两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替他捏了把汗。
“……你不害怕吗?”燕鸥忍不住问道。
尽管他曾经也上天入海,去过大裂谷、登过珠峰顶、追过风淋过雨,捱过沙漠穿过雨林,但听到眼前这人的奇幻经历,他还是忍不住为他紧张不已。
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生病前的影子,但更多的,他看到了自己所没有的勇敢和冲劲儿——毕竟自己当年是为了拍摄任务,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危险,而这人则是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主动迎接危险的到来。
“我当初在珠峰缺氧差点过去的时候,真的怕死了。”燕鸥说,“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非常非常害怕死亡的到来。”
“我也怕呀。”Carson大方承认道,“因为生活太精彩,所以我比别人更怕死。但是因为生活足够精彩,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也会比一般人更加坦然。”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燕鸥更懂这句话的含义。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舍,毕竟这世界那么大,自己终日奔波也不过对这般美景管中窥豹,而生活又是这么美好,自己爱的人也爱着自己,他必然不愿这一生匆匆而终。
但再回头来看这一路走来,爱人对自己无微不至,友人待自己情同手足,艺术的殿堂欢迎他的到来,花儿为了他提前盛开。
如果贪心少一点,满足多一点,这样的日子也足以称上不留遗憾。
想必,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一生多长或者多短,自始至终都会有着同一个信念——
努力生活,坦然赴死。
第81章 春日负暄81
会玩的年轻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旅游经历, 很快便大方地问他们,有没有去过戛纳,这是他这一趟的终点。
他确实问对人了, 约莫两三年前, 比现在更晚一些的春末, 他们曾经特意来参加过戛纳,参加纷繁的电影节, Carson是第一次来戛纳, 光是听他们讲之前的电影节见闻,就兴奋得不得了。
“真有意思!明年五月份的时候我再来一次!”说完, 他兴冲冲地分享道, “今年我安排满了, 我要去韦尔东大峡谷攀岩,还要去登珠峰,我还要去你们国家, 横跨塔克拉玛干沙漠, 今年就差不多圆满了!”
“戛纳是一座自由、时尚的城市。”燕鸥说,“去那里度度假、晒晒太阳, 绝对是休闲的绝佳去处。”
法国的城市不如巴塞罗那精致讲究、没有艺术疯子堆起来的建筑天堂,却有地中海天然的阳光沙滩, 比他们所见任何一处都要明媚。
光是听到这样的描述, Carson就像是被释放了天性,开始没来由地兴奋起来:
“电影节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很多大明星?还能免费看电影?我听说圣玛格丽特岛上关过铁面人?是不是真的?都说这里阳光好得不得了!好适合把皮肤晒成古铜色!你们当初有没有试试啊?”
这孩子话太密太多, 叽叽喳喳光速倒着英语, 让两位纯正中国人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但季南风还真的很有耐心, 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还顺便告诉他, 他俩对古铜色皮肤没什么追求。
小伙子点点头,然后又撸起袖管,给他们看自己的手臂——这家伙虽然是个白人,但luo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比他俩黑出一个度来了,黑白分明的,仔细看,甚至还有点晒伤的痕迹。
“天哪。”燕鸥惊叹道,“美黑也不是这么个美法啊,暴晒对皮肤很不好的。”
看见这两位惊悚的眼神,Carson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
去年冬天,和他们俩的路径不谋而合,Carson也去南半球过了冬。他在澳大利亚的海边学习了冲浪,因为怕防晒霜污染海洋,所以一整个夏天,他就在灼热的阳光下暴晒,以至于现在还是这样黑白分明。
原来是个环保主义。两个人一下子就理解了Carson的选择。
“说到海洋环保,我对戛纳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水下博物馆。”季南风笑着回忆道,“非常震撼,印象也非常深刻。”
燕鸥也跟着回顾起来:“那时候我们一起去潜水,在水下出了很多片,我还写了篇专题文章来着!很有意思的一组作品!”
他们谈论的,是英国艺术家Jason deCaires Taylor的六件雕刻作品,他将六具当地居民的人面雕像沉入水中,组成了他口中的戛纳水下博物馆。
这6具雕像都是由当地居民的面孔拼接制作而成,肖像从中间裂开,寓意着海洋生态在坚实中也有着脆弱的一面。在建造这座博物馆之前,Jason还特地清理了这附近的海水,时至今日,这片海底依旧飘荡着水晶般纯净的海水。
“其实这不是Jason唯一的一座海底博物馆,在大加纳利群岛的兰萨罗岛上,有一座更大的海底博物馆,叫大西洋博物馆,那里有大概三百座和真人1:1的雕像,如果你这趟去摩洛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话,也可以顺道过去看看。”季南风说。
“哇!那必须得去啊!”光是听他描述,Carson就激动地瞪大双眼,“你们去过的地方也太多了吧!好厉害!”
他说得没错,他们俩人玩过的地方确实非常多,只不过地图点得越满,野心就越大,对终点的执念就越深。
侃侃而谈中,火车很快到了戛纳,Carson要在这里下车。分别前,Carson问道:“我都忘记问了,你们是要去哪里?”
如果说他们这次要在那里下车,那么答案是马赛,但燕鸥想了想,还是举起相机回答道:“斯瓦尔巴群岛,我要去北极拍鸟。”
“哇哦!”Carson非常惊喜地扬起眉,“极地也在我的旅行计划内,等我做好了准备,一定也要去来一场冒险!”
明明知道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他和自己的这一趟旅程并不会有任何交汇,燕鸥却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北极见。”
Carson愣了愣,没多想,便笑笑应下来:“好嘞!北极见!”
不久之后,他们到了马赛。季南风本打算再带燕鸥在外面走走,没想到这一向爱玩的家伙,居然主动要求回去休息:“老婆,其实我有点累了……”
这话一出,季南风就知道这人已经难受到实在撑不住了,直接叫了辆出租车,把人直接打包送回酒店。
燕鸥撑了一路,一到了酒店房间便再撑不住了,直接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最近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虽然都是隐隐作痛,在外面咬咬牙还能勉强保持从容,到了没人的地方,就直接被击垮了。
他趴在床上,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次皱眉,发出了这一天的第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