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这种意蕴丰沛的凝视,任喻浑然不觉,他甚至在递还毛巾时笑了一下,看起来十分好脾气:“有吹风机吗?”
方应理扬起下颌,示意他可以随意使用洗手间。
任喻钻了进去,打开吹风机,手腕摆动的动作很潦草,实际在分神观察这间房屋。
尽管日日在望远镜里窥视这间极简冷淡的客厅,但因为视角有限仍然错过许多细节。比如餐柜上的魔方,比如除了博尔赫斯以外,书架上还陈列着经济学、法学和健身相关的书籍,以及书架最高层竟然有几本军事武器图解。
还有一些有关方应理的小习惯,比如他用牙膏会从底部开始挤,而且不用电动剃须刀,使用的是传统的剃须刀片。
不过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餐柜上放置的一沓文件夹,每一个夹子上都粘有用于分类的标签,里面包括众多公司,而其中一个夹子上贴着“欢颜地产”。
方应理似乎有将每一个公司的资料文件汇总存档的习惯,这个文件夹像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饵,令任喻感到万分好奇。
但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接近探究的好时机。手在短裤裤兜里掂了掂,他将衣服吹个半干,关了电吹风走出来,手在矮柜的底部摸了一把。
方应理正在厨房帮杨师傅拧紧最后一圈螺丝,没注意这边。
“怎么样?”任喻走进厨房。
“好了。”杨师傅将扳手递回来,“多亏你。”
作为模范邻里的任喻报以真诚的笑容:“不碍事,修好就好。”
回到自己家时,快十二点。任喻将湿衣服一把扯下来,打开电脑,经过连接操作,耳机里很快传来细弱的电流声,再经调节校准,出现了一阵居家拖鞋踏在地板上的摩擦声,紧接着响起淋漓的水流。
刚刚在方应理家,他趁机偷粘了两枚窃听器,一枚在餐桌,一枚在矮柜,其中矮柜离浴室和卧室很近,显然他独居,也没有关严浴室门的习惯。
水花溅在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声似乎能引发人的通感,比如水汽的潮湿闷热,沐浴露的馥郁香气;以及让他联想到,方应理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衣扣、脱去衬衣,露出小麦色的健壮躯体,还有他被热气烫得失焦的瞳仁,被冲刷着的突出的喉结,泛起水光的肌肉纹理……
在这渺渺然的水声里,他做了一个梦。
先是一个声音,轻飘飘地问他:“好看吗?”
什么好看?方应理好看?穿衣好看?还是裸体好看?
他茫茫然的,那声音再问一遍:“好看吗?”
这一次听清楚了。是方应理的声音。“看”字是咬着牙发出来的重音,带着力度。
继而感到发根生出被牵扯的锐痛,方应理猛地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将他反身抵在浴室玻璃上。
奇怪的是,他既是那个被压的人,又是第三人,在旁观自己是怎样被侵占。他看到自己的手掌撑在透明的玻璃上,将凝出的雾气蹭开,有的部分透亮,有的部分又若隐若现;他看到自己的身体似液体一样被不断挤压,胸肌扁平地摊开在潮湿的平面上。
好像延续了刚刚在电梯里的失控。在这个梦里,他毫无顾忌地剥除方应理的衣服,扯开他的衬衣和西装,也毫无顾忌地被撕扯,暴露真实的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对方应理说出的诸多谎言里,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
他是真的会喜欢。
作者有话说:
为解锁有小幅删修
第5章 袭击
醒来时,梦境的余韵还残留,感官还停留在大脑给予的极度亢奋的假象之中,但很快任喻就发现不对,将手探进被里,他心底暗骂一声,爬起来换内裤。
其实他很少往目标对象家里放这种装置,被发现了容易惹大麻烦,对于普通的目标来说,建立关系,打开对方的话匣子再加上投其所好,就足够完成任务。
换一种说法就是,一旦他使用了这种设备,就说明他认了输,他承认他搞不定,高端的手段统统无用,最后迫不得已才会使用这种下流手段。
对于方应理,他承认,自己确实产生这种无力感。
又或者,他对方应理的好奇心远胜于以往的任何目标,
他认为,方应理的内心一定不像表面这么的道貌岸然,无欲无求。他想通过声音更深入地挖掘这个人,接了什么电话,看过什么节目,他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更隐秘的,他有什么暗癖,会不会自wei,一次多少分钟。
但正在洗内裤的他确实没想过,这个窃听器接收到的重要内容一条没有,到目前为止,掉进陷阱的竟然是身为猎人的他自己。
因为睡过时间,任喻吃的早饭几乎变成早午饭,方应理已经出门上班。他想了想,打算去方应理的工作场合摸一摸,看看有没有别的收获。
为了确认对方的行踪,他先打了个电话给方应理律所的前台,声称要找方律,人果然不在,前台说他上午出去见客户,下午一点在人民法院出庭。
任喻挂了电话,简单收拾后,打车去法院办旁听证,等推门进去时,庭审刚开始两分钟。
方应理在被告辩护律师席位上,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黑色领带,款式非常素,极其正式,两只手十指交握搭在面前的桌面上,指节上青筋颜色疏淡,不沾笑意的面孔眉目凛然。
跟在拳击台上和夜晚家中又不同,既没那么暴戾,又收了疏懒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理性的克制。
这个案件是经济纠纷,被告轻信他人,为自己的兄弟做了担保,结果兄弟的公司欠债跑路,只能由他坐上被告席,承担全部法律责任。他妻子在台下以泪洗面,被骗了钱的原告义愤填膺,两边看起来都很无奈。
但签订担保责任书时,上面权利义务写得很清楚,作为成年人,本就不该随便签署自己无法承担后果的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
这个案件事实清晰,但方应理开口辩护时,依然在法律范畴内,为被告极力减轻责任,法庭里响彻他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的声音。他的音色有一种磁性,咬字很清楚,高音不尖锐,低音的部分很沉,跟他本人看起来一样辣。他用这样的嗓音念着法条,衬衫领外突出的喉结攒动,实在是非常性感。
庭审进行到后期,基本开始走程序,周围隐约有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的单调的沙沙声,温度比室外要低几度,鼻腔里嗅到消毒水的味道,相似的体感唤起脑海深处相似的记忆。
任喻有一瞬间的出神,十年前,他就坐在原告席位那里,手捧父亲的骨灰,听着被告人妻子的哭声,他攥着拳,眼圈猩红,他同情自己,却又恨不起来别人,判决下达的那刻,他好像无限接近真相,又好像还差那么一点。
双方辩护的声音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静默使任喻猛地扯回思绪,发现方应理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听席,他立刻压低帽檐,将身形隐藏在重重的人影之后。
下庭时过四点,金色的斜晖洒落在走廊里,任喻跟着熙攘人群走出法院,躲在一根立柱后。等了将近十分钟,才看到方应理和他的助理走出来。
显然参加一场庭审需要消耗的精力是巨大的,方应理揉着山根,声音有些哑:“明后天什么安排?”
助理翻了一下手机备忘录:“明天下午三点客户见面,后天法拍现场有一单咨询委托。”
方应理“嗯”了一声,路过立柱时,任喻正悄声靠在另一侧,仰头将刚刚买的冰可乐灌进胃里。
等人完全走过去,任喻从立柱后面探出半个身位来,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个瘦高的青年手里紧紧捏着一把小刀,在人群里不远不近地跟着方应理,眼神死死地追着他。
尖端短暂地反射出锐利的锋芒,但为衣襟半掩,无人察觉。
两个人的间距逐渐缩短,青年的目光倏地变得狠戾。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还是谋杀?
任喻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如果他跳出来制止,他跟踪方应理来这里的行为肯定暴露无遗。但如果不提醒方应理,后果不堪设想。
指尖无意识地捏紧易拉罐,突然他灵光一闪,将空的可乐罐掷了出去。
银色的弧线落到方应理的脚后跟边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方应理回过头去,在这一瞬间,青年高高扬起手中的小刀。
方应理抬臂格挡,一个反拉手腕扯近,卸了小刀,追一个利落的膝顶,几乎能听得见骨头断裂的细碎声音,青年重重闷哼一声,像那日的任喻一样,捂着肋骨被撂翻在地,痛苦地呻吟。
任喻啧了一声。这身法,再看一遍,还是惊艳。
方应理冷眼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甩了一下发麻的手掌,指骨处被刀尖割破,洇出血液。
他从胸袋里掏出手帕,随手缠了两道,然后猛地抬眼,朝任喻的方向直直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方应理:老婆救我!
*求一求海星星~
第6章 有缘
被猝不及防地捕捉,任喻立刻侧身藏回立柱后面。
但是易拉罐抛物线的源头并不难猜,如果方应理走过来探查,那么他只能就势滚到旁边的绿化带里。动静不算小,能不能成全看命。实在不行,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招呼,没脸没皮地说一声“嗨,好巧”。
但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法警立刻赶来绊住了方应理想要深究的心思,并将青年架了起来。原来是庭上被骗了钱的受害人之一,他母亲一个人带他,一辈子的积蓄都搭在里面,情急之下心脏病发,躺在医院里,他万念俱灰,旁听现场时看到方应理还极力为被告辩护。气急败坏之下他到外面买了一把小刀,想叫方应理也吃吃苦头。
任喻看到方应理面对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的青年,表情淡淡,仿若被攻击的是别人,而他只是个旁观路人。
听完前因后果,方应理掸一掸沾了浮灰的衣袖,语气平静:“法律的尊严正在于,每个人都平等地享有在其规定范围内的最大权利,并承担底线义务。他需要辩护,而我只不过做我该做的。”
“而你的行为,会为你带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别说三年,就哪怕一个月,这个青年的母亲失去儿子的照顾,恐怕都难以为继。但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这一点无可厚非。更何况,任喻觉得方应理看起来就是这么一个会睚眦必报的人。
“但……”方应理瞥一眼青年大口喘气的吃痛表情,侧身示意法警,“送他去医院吧,我不追究。”
任喻意外地挑了挑眉。夭夭
或许是蔑视与乏味,觉得微不足道,又或是同情,不想逼人至穷途末路,但不论哪一种,任喻都觉得方应理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酷一些。
任喻疲惫地回到家时是六点半,他发了一条微信,然后饥肠辘辘地点外卖,结果商家出错餐,直到晚上八点他的外卖才送达。小面吃了一半,手机响起,屏幕显示是邓微之手底下的小记者陈薪,应邓微之的安排,需要的时候和任喻打打配合。
电话接通,那边喊了一声:“喻哥,法拍房的竞拍资格,搞定了!”
他从在法院偷听到方应理后天有个法拍咨询,回来后就发消息给陈薪,让他帮忙找一个入场资格。
任喻被辣得直吸气:“哪一天,几点?”
“后天上午九点,带上身份证,地址我一会发你手机。”陈薪感叹,“抢一个资格太不容易了,司法拍卖的房子价格便宜,好多人抢。”
“喻哥,你要是看上合适的,也可以买一套。你也老大不小了,老这么漂着不行,娶媳妇用得上。”
陈薪这小孩哪儿都好,就是话唠,比老母亲还啰嗦。任喻没受过被唠叨的苦,啧了一声:“我买你们季风给报销吗?”
陈薪骇然:“那必须不能够。”
“那不就结了。”任喻挂了电话,撂下筷子,心里有些堵得慌。
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漂了很多年。刚毕业那会跑到国外,浪迹了几年,后来练就人精一样的回国,做过媒体,做过线人,也考过古挖过墓,给人打下手,一天几十块,体面的、不体面的什么都干。
好在明白是非曲直,凭着一腔热血,没犯过大错,也做了些好事。不过名字是留不下的。他帮邓微之搞到两起重大新闻线索,最后年度十大新闻报道和记者,却只能出现邓微之一个人的名字。
不过他不在乎,这些血汗钱打了水漂的普通人有房子住,有补偿拿,他这一通功夫就没白费。
司法竞拍当日,任喻故意比九点整开始的时间要迟十分钟到,推开门的时候,在下面乌泱泱的坐席里接到方应理抬起头注视的目光,挺尖锐,破开层层叠叠沉闷的空气,直接刺进皮肤里去。
他装作没有看见,径直找到空位坐下。
法拍的房屋大多是因仲裁、司法结果而需要变卖的财产,价格合不合适,来源清不清白,不少有钱人购买前会找专业律师给予意见。他特意找陈薪搞到了一个资格,为的就是自然而然、不露声色地融进方应理的工作场景中。